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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斯派賽斯島(3)

我們爭論的模式大致如下:

(A)總的說來日常生活中我是個粗疏、邋遢、馬虎之人。就算出現什么問題也趨向于認為“總有辦法可想”。若無法可想,那的確是無法可想了。

(B)相比之下,妻在日常生活中有些神經質,一點點混亂都難以忍受。事情考慮得很遠很遠,對相應的可能性事先做好準備,否則就為之不安。

(C)A與B之間差距實在太大,往往形成精神上的無人地帶。

這個星期六早晨我們圍繞兌換現金發生的爭吵(準確說來我想不能稱為爭吵),自始至終沿襲的都是這一模式。顯然是人生觀、世界觀上的差異,其中存在幾千輛推土機也無法填平的宿命式鴻溝。我身后站立的類似希臘悲劇Khoros(合唱團)的一伙人唱“說到底人生就那么回事有什么辦法呢”,妻身后的Khoros則唱“不不,向宿命開戰乃人類天職”。而且我的Khoros總是比她的聲音略小,士氣也不夠。

不過午飯前妻情緒好了起來。天氣好的日子,她沒辦法長時間氣急敗壞。午飯我們吃了淋上番茄汁的意大利面條和花椰菜色拉,飯后散步到老碼頭。從住的房子到老港走路約三十分鐘,距離正好用來作晴朗午后的散步。穿過小鎮,翻過一道山梁,靜靜的海灣在眼前舒展開來,猶如被時間河流遺忘而迷迷糊糊打瞌睡的海灣。這里是斯派賽斯島的老港。一如名稱所示,曾作為全島的中心港口熱鬧過,但進入輪船時代以后,由于水深和面積不夠而將地位讓給了新港。現在這里只是作為游艇停泊地而勉強維持命脈。

老港是個極好的場所,我喜歡來此散步。寂寂無人的平靜的港灣里停泊著五六十只大大小小的游艇,桅桿“咔嗒咔嗒”發著干澀的響聲,如卜簽一樣不規則地搖擺不已。曬黑的船員把在那一帶店鋪里買的袋裝食品拿上艇去。碼頭向陽的地方一只黑貓弓身睡得正香。艇尾飄舞著顯示各自國籍的旗。當然,藍底白十字希臘旗不管怎么說都占多數。此外有意大利旗,以及英國、德國、瑞士……

沿港一條彎路上旁排列著餐館和咖啡館,感覺都很不錯,可惜全部依例關門。原本打的就是游艇旅行者的主意,夏天一過立即收攤。遠處岬角尖端現出雪白的燈塔。就在燈塔下面,一只大概是觸礁廢棄的貨船很不安穩地浮在水面,近乎大膽地大量摻入綠色的艷藍艷藍的水面同藏青色的貨船船體以及白云交相輝映。不見人影。似乎補充完食品的游艇揚帆出港之后,四下里就再無人影。

一直前行,在有燈塔的岬角底端可以看見幾家造船廠的形影。說是造船廠,但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東西,不過兩三個工匠在“叮叮咚咚”地用手工造木船罷了。大多是當地漁民去不遠的海灣撒網用的小船,但也有足足超過十米的大船,有類似屋頂形畫舫的頂篷,看樣子是能坐二十人的觀光船。

看他們造船的工序極有意思。細看之下,造小船和造大船工序完全相同,簡單說來和折紙鶴差不多,無論大紙鶴還是小紙鶴,折的順序都一樣。先為船底做一根堪稱船之脊梁的壯壯實實的柱子,再把肋骨穿插進去,然后從里外兩側釘板,把肋骨固定住,最后四周鑲上厚船舷。原理十分單純。單純而有說服力,看的過程中不由點頭稱是,心想這就是船的本來面目。建造中的船全都涂成橙色,船頭立一個十字架。只以脊梁和肋骨形象放在臺上的船竟給人一種安謐的印象,不可思議。

我們終于發現一家仍在營業的咖啡館,坐在外面椅子上點了生啤和冰淇淋,一邊曬太陽,一邊眼望天空中飄移的云,或逗路上走的狗。在希臘生活一段時間,我們身上開始有了一種能力,使得我們能夠長時間怔怔注視什么而不感到無聊。因為此外無事可干。

“這一帶造船廠夠多的。”老婆吃著冰淇淋說。

“島上有木材,所以過去造船業就很興旺。17、18世紀靠了造船業,這座島成了希臘屈指可數的富島。”我解釋道。當然,這是來自旅游指南的現買現賣。每到一處我都認真閱讀那里的旅游指南。“那時候,這老港周圍一排排全是大造船廠,一個勁兒造大船。”

“大?能大到什么程度呢?”

“有供給商船隊在美洲和希臘之間往返,應該是相當大的吧。島上住著幾個那種商船隊的老板,互相爭強斗富。以現在說來,就是奧納西斯和尼亞克斯那樣的感覺。當時,這座島一來從位置上說作為貿易中心也很重要,二來有良港,可以說所向無敵。當時比雷埃夫斯不過是個海邊寒村罷了。”

燈塔上方有狀如海豚的云絮漂移,貨船一動不動蹲在那里,似乎要把世界上所有的時間和聲音吮吸進去。

“說起來話長,”我大致強調了一句,但時間當然不是問題,這里時間多得幾乎腐爛變質。“就是說,這座島的商船隊不僅僅是商船。為什么呢,因為當時的地中海到處都是海盜,動不動都打起來,妨礙船的自由航行。拿破侖時期還有英國實行海上封鎖。為了與之對抗,商船隊開始在船上裝備武器進行自衛——就像是個人擁有的海軍。那時候斯派賽斯島的商船隊以打破封鎖的英勇行為而威名大震。1821年爆發反抗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希臘獨立戰爭時,這支船隊在同土耳其的海戰中發揮了極大作用。就在那里的海灣——”我指著燈塔所在的岬角尖端,“土耳其艦隊同島的艦隊一決雌雄。伯羅奔尼撒半島發生叛亂,納夫普利翁的土耳其守備隊被希臘軍包圍,土耳其軍趕去救援。但從陸路由科林斯開往納夫普利翁的軍隊在阿爾戈斯一帶受阻。”

“阿爾戈斯……就是上次去過的臟兮兮黑乎乎的小鎮?”

“總之在那里土耳其軍吃了敗仗,無法繼續前進。這樣一來,就只剩下海路。于是由八十艘戰艦組成的大艦隊駛向阿爾戈斯灣。島的艦隊在此迎擊。1822年9月清晨,兩支艦隊正面交鋒,就在那里的海峽。”

我又要了杯啤酒。等啤酒的時間里又往觸礁的貨船望去。

“那么哪方勝了?”

“說實話,戰斗幾乎沒有發生。”我喝了一口新端來的啤酒回答,“土耳其艦隊剛拐過那個角露頭,血氣方剛的海島艦隊就‘哇’一聲撲來,嚇得土耳其人倉皇逃走。土耳其艦隊只沉了一艘。本來,希臘軍司令打算把土耳其艦隊全部引過來一舉全殲,但留島家人慘遭殺害的船員們忍無可忍地沖了出去。因為土耳其軍出于儆戒的緣故,把途中路過的島上的婦女小孩全部斬盡殺絕。”

“可為什么土耳其軍不戰而逃呢?不是很大很大的艦隊嗎?”

“就數量來說。”我說,“但總的說來土耳其這個國家是以陸軍為主的國家,原本不擅長海戰。相比之下,希臘人在海上要頑強得多。況且這座島的水手當時就以英勇善戰出名。例如當時戰法之中有一種叫‘火攻’。如何火攻呢?就是在容易掉頭的快船上裝滿火藥,讓它緊緊貼在敵艦身上,然后點火,人跳海逃走,結果船和敵艦一同爆炸。這是這座島的海軍的拿手好戲。這種無比危險的把戲時常由斯派賽斯島的水手表演。土耳其人對此也很清楚,所以一見船影就嚇得逃之夭夭。總之,這斯派賽斯海灣的勝利給全體希臘人增添了勇氣,不久希臘就取得了獨立。這段時間可以說是此島的全盛時代。”

“那,還要問回最初的問題,”老婆說,“為什么蕭條到這個地步了呢?”

“島一落千丈的原因之一——剛才也說了——在于島上的人投身獨立戰爭過頭了。他們積蓄下來的資本和財富全部投入戰爭,使得自己無法從這場創痛中恢復過來。”

“你說,那不是太過分了?豈不是沒有正義什么也沒有了?”

“這就是人世,”我說,“這就是歷史。”

“不得了!”她憤慨地說。《小公主》[5]那樣的故事是她最喜歡聽的。

“不過這不是唯一的原因。”我說,“第二個原因是那以后輪船時代到來了,這意味島上最賺錢的木船失去了存在價值。島上的造船廠也好商船隊也好因而迅速落后于時代。第三是因為輪船續航距離比木船長得多,貿易方式隨之發生變化,致使島作為中轉站的價值也徹底喪失,繁榮轉去了比雷埃夫斯和錫羅斯那邊。”

10月末的星期天午后,在老港冷冷清清的咖啡館里喝著啤酒,側耳傾聽“咔嗒咔嗒”的桅桿聲,根本無法想像燈塔前面就有奧斯曼土耳其的大艦隊出現。甚至躺在咖啡館角落的沙發上一邊睡眼惺忪地趕蒼蠅一邊看小報的男服務生恐怕也同樣想像不到。

緹坦尼亞電影院的深夜

從老港回鎮,順路到蔬菜店和超市,買了今明兩天所需食品。正要回家,老婆瞥見緹坦尼亞電影院的廣告畫,興奮地叫道:“噢,有李小龍的電影!”她是李小龍迷。

“喂喂,又是李小龍!”我說。喂,又是李小龍!

“那有什么,偶爾。又沒有什么別的事可干,看電影去好了!”

那么說來倒也是。此外是沒什么事可干。再說李小龍的電影,不懂情節也沒什么不便。

我們回家吃晚飯,準備去看6點半那場。

鎮上有兩家電影院,一家到秋天就關門,另一家常年開著。關門的那家名叫“麗娜電影院”,開門的這家叫“緹坦尼亞電影院”。兩家都位于城邊,而且看上去都不像電影院。若問到底像什么我也答不上。一句話,什么也不像。勉強說來,氣氛上就像任何一條商業街都肯定有一家的那種“看不出賣什么的店”。作為電影院門面過于狹小,門也是極普通的雜貨店那樣的門。知道這是電影院,完全是因為門旁貼有廣告畫。廣告畫有兩張,一張注明“ΣΗΜΕΡΑ(今天)”、一張注明“ΑYΡΙΟ(明天)”。意思是這個今天上映,那個明天上映。但明天(一如希臘大多數ΑYΡΙΟ)是很難相信的。去了一看,有時候上映的是和昨天同樣的東西,有時是和預告毫不相關的其他作品。所以,認為這種預告無非是“某種粗線條假設”我想還是明智的。但不管怎樣,態度都是非常冷淡的。

這種冷淡同日本地方小城市的電影院做法又多少有所不同。日本的電影院哪怕再小再破再臟再有小便味兒,但模樣大體上像電影院。建筑物的感覺多少與周圍的不同,而且散發出不妨說是喜慶(盡管程度有別)的氛圍。然而此島的電影院全然沒有那樣的氛圍。兩張廣告畫,一張注明ΣΗΜΕΡΑ,一張注明ΑYΡΙΟ就算完事。反正是小島上的小鎮,怕也用不著掛牌告訴人家這里是電影院。

“麗娜電影院”關門,門口一直貼著最后那天放映電影的廣告畫。最后那天放的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意大利攝制的西部片,日語名字是什么想不起來了(似乎是《荒野大保鏢》、《黃昏雙鏢客》、《黃金三鏢客》。誰能區分得開呢?),旁邊貼一張紙,寫道:“承蒙諸位光顧的本電影院照例休業到明年春季,祝諸位冬日愉快……”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照舊緊咬雪茄,眉頭聚起很“酷”的皺紋,肩披毛毯,手槍對著虛空。可憐的是,他將貼著ΣΗΜΕΡΑ標簽在這里度過一冬。把早已放完的電影的廣告畫揭下來才是道理,可是仍留在這里不動,儼然以此證明電影院的存在。

“緹坦尼亞”那邊仍在營業,所放電影每天不同,廣告畫也每天都變。前面說的兩天連放同一部影片的時候有是有,但原則上是一天一部。放映開始時間是傍晚6點或6點半,標準是一部影片一晚放三場。票價因放映時間長短而異。例如九十分鐘的影片票價是一百五十德拉克馬,一百二十分鐘的則為一百八十德拉克馬。說合理的確覺得合理。換算成日元,大致在一百五十至二百元之間。便宜!

拉開電影院的門,里面是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廳。氣氛不怎么樣的廳。準確說來,較之廳,更接近裸土間。裸土間右側有個狀似酒吧臺的售票處,坐著一個身著黑色未亡人衣服的老太婆。她的形象令人想起只能預告不幸的手相師。下頦收得緊緊的,顯得甚是冥頑不化。里面有一個大約是裝飲料賣的冷藏柜,柜旁摞著幾個可口可樂箱。地板是粗粗拉拉的混凝土,天花板的熒光燈“喀嗤喀嗤”發出不吉祥的聲音。墻壁貼滿褪色的廣告畫,統統是我所不知曉的三流影片。

“艾卡頓·艾克薩科希斯!”黑衣老太婆向我們宣告。

“一百六十(艾卡頓·艾克薩科希斯)德拉克馬嗎?”我確認一遍。

“內(是的)!”老太婆說。那聲“內”就好像把一直滯留在喉嚨深處因而全然沒有水分的空氣勉強用舌尖拉出似的。

我從口袋里拉出兩人份的三百二十德拉克馬。忽然有些不放心,于是叮問了一句:“今晚是李小龍吧?”

“歐希(不對)!”老太婆疾言厲色地否定,以宣布五年計劃的斯大林的架勢朝空中豎起手指,“今晚是那個!”

我趕緊朝她指的入口處的廣告畫看去,那上面印著《李小龍傳奇》字樣,還有李小龍的照片。

“阿婆,那不就是李小龍么?”

“歐希!不是李小龍,那不是的!”

這仿佛是找不到出路的將棋“千日手”[6]。恰在此時,里面的門突然開了,一個禿頭老伯出來向我們招手,用英語說“OK,It's all right Blues Lee,tonight[7]”。我仍有些莫名其妙,回頭看老婆。老婆的表情似乎說“雖然不大明白但無所謂吧”,于是我也作罷,付給售票老太婆三百二十德拉克馬。老太婆仍冥頑不化地做出一副“歐希”神色。不可思議的電影院。即使有身穿馬甲的兔子看著懷表從身旁走過,我想我也不至于這般驚訝。

“你們從哪里來的?”it's all right老伯問。

“伊馬斯忒·阿波·庭·雅波尼亞(我們從日本來)。”我按照白水社《速成現代希臘語》(荒木英世著)第22頁上的例句回答。

“橫濱、室蘭、仙臺、神戶……”老伯面無表情地列舉到這里,轉而盯視我的臉,仿佛問下一句怎么說。

“哈哈哈,你很熟悉嘛。”我隨便應道。一般說來,希臘人就日本所知道的幾乎全是港口和公司名稱。所以,如果往老伯臺詞接下一句,應該是“索尼、卡西歐、雅馬哈、精工、達特桑”。

“唔,你會講希臘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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