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上的淡季以相鄰海灘上排列的酒吧式餐館的關門停業為標志。一如山國之春始于遙遠的雪崩聲,海島之秋則始于酒吧式餐館收拾桌椅的乒乓聲。關門首先從遠離小鎮的海灘開始,就像1945年的柏林攻堅戰,前線一點一點朝中心部位接近,某一日徹底偃旗息鼓。剩下的只是“尼科斯餐館”和“海豚餐廳”等招牌、釘上木板的窗口以及垂著葦簾的屋頂。還有無家可歸的狗——希臘島上喪家犬何以如此之多呢——依循夏日的記憶,在現已不復存在的想像中的餐桌四周晃悠悠轉來轉去,鼓動鼻孔徒然搜尋食物的余味,心想投給肥肉和魚頭的友好而出手大方的游客怎么一忽兒跑光了呢?我告訴狗:休假結束,都回家去了,現在都早早起來或上班或上學了。但狗當然不懂,不可能懂的。狗所能隱約理解的,似乎僅僅是美好的季節已然結束。
這樣,夏日期間把游客運來島內片片海灘的破爛大巴(島上僅有一輛)也隨著酒吧式餐館的關門大吉而壽終正寢。多的時候有十臺之多的馬車在10月末也減為兩臺。秋冬之間大巴留在島上絲毫派不上用場,遂用渡輪運去本土,淡季作為普通通勤大巴在本土好好勞作,春天來時再返回海島。我目睹了這輛大巴被裝上渡輪運往本土的情景,總有些令人悲從中來。
馬車是在時不時去郊外散步時在農家院前見到的。拉車的馬拴在附近的樹上,以柔和的目光自得其樂地吃著干草,一副“好好,總算可以休息些時日了”的樣子。車夫——其中估計有從我手里搶去四百德拉克馬的那個人——想必重新干回農夫老本行,在山地里栽培橄欖、西紅柿和茄子等等。
接下去,似乎專門做外國旅行者生意的漂亮(當然是在比較意義上)店鋪也慢慢察看著周圍的動靜開始關門。一般酒吧、像模像樣的餐館、快餐店、迪斯科舞廳(回蕩著約翰·特拉沃爾塔魂靈的那種勞什子)就這樣一個接一個消失不見了。
到了這時候,周圍開始漂浮起這樣一種氛圍:結束了結束了,往下可以放松了!畢竟旅游旺季周末也沒有、午睡也沒有,一味勞作不止,沒什么好留戀的。他們夏天拼命勞作,冬天盡興游玩。賓館也同樣歇業。一時差不多有十家賓館如同退潮一般“啪噠啪噠”接連關門,10月尾聲,剩下的只有一家小型的,而且也是一副不得不應付的架勢。
從海上吹來的濕潤的北風搖顫著電線,將不吉祥的烏云運往遙遠的克里特島那邊。我心里涌起陰暗的疑念便是在這種時候:莫非我所做的全不對頭?莫非我該去更為不同的地方?
但是,面對如此蕭條景況是進入11月以后的事,10月下半月還多少有些生活的余裕。說是旺季活氣的尾聲也好、余韻也好,反正尚可受用這方面的氣氛。店鋪和餐館也還盡量開著,風平浪靜的暖和日子也盡可在海灘享受陽光。游客幾乎沒有了,甚是舒心愜意。假如有人想在希臘海島上住一個月,我想推薦9月至10月中旬這一個月。此前嘈雜得猶如原宿竹下大街;此后么,從觀光角度看來,來希臘的意義無限接近于零。冬天特意來這種地方的,不是特別好事之人,就是盯上淡季低價(低的確是低)的小說家之類。
希臘許多島嶼如同《白日美人》中的德娜芙[4]具有兩副截然有別的面孔。一副是從復活節至10月中旬旅游旺季面對外國旅游者的濃艷面孔,一副是其余時間即淡季僅僅自己人在一起時的真實面孔。由于差異太大,只看其中一副恐怕很難想像另一副,我覺得。
首先氣候不同。下面,我從一個叫約翰·鮑曼的人寫的旅游指南《愛琴海諸島》中引用一段關于氣候的記述:
“我想向讀者強調兩點:(1)愛琴海諸島不是熱帶海島,(2)屢有強風吹來。一年之間,6月至8月天氣連續晴好,多數人往往因此懷有此地乃常夏樂園的誤解。但請看一下另表(年間氣溫表)。盡管各島之間多少存在誤差,但有一點可以明確斷言:10月至4月愛琴海基本無人游泳,11月至3月一般人不會考慮在島上度假。”
記述簡明扼要,關于島上氣候沒有任何可以補充之處。不過——也許我啰嗦——沒有實際來過希臘海島的人,我想怕是不會理解其淡季的難受和凄涼的。明白和理解是兩回事。
就我來說,秋冬的希臘海島并非溫暖氣候這點自是曉得的,平均氣溫也查閱了,毛衣和風衣當然也準備了,也做了相應的思想準備。然而在秋日海灘迎來第一場北風時,10月25日瑟瑟發抖地往火爐里投第一根柴火時,我還是不由這樣想道:喂喂,這到底算什么呀?難道這就是希臘?
過去來希臘總是在夏天,而只來過夏季希臘的人是想像不出冬天如何的。實際見到這種無法想像的落差時,我強烈地感覺到超乎現實的冰冷。目力所及,一切都讓我們心里發冷,一切都使我們這一存在發生動搖。海灘堆積的沖浪用的帆船令人聯想巨大的水母骨骸。空無人影的山丘上,寫有“藍莓山(BLUEBERRY HILL)騎馬俱樂部”的大塊招牌在風中“咔咔”搖顫,現已毫無用處的大巴站標如倒地的傷兵躺在路旁,巧克力包裝紙發出“颯颯”的響聲被風刮走。
人口也陡然減少。當地人原有人口為三千左右,但夏天由于“別墅族”和旅游者蜂擁而來,人口約增加一倍。而旺季過去之后,島又轉眼之間門可羅雀。散步路上也可一眼看出不少房子空空蕩蕩,海灘附近甚至出現幽靈城(ghost town)。
早晨我大致沿著海岸線慢跑。一旦出鎮(轉眼就出鎮),往下很難見到人影。無論怎么跑,一路上都是漂亮得不由令人屏息的綿延不斷的松樹林——不過因每天都看,便一一屏不過來了。在林中時而碰上獵人。說是獵人,也并非專業獵人,不過是附近的老伯扛槍打獵罷了。一條雙耳下垂的狗跟在身后。這樣的人每次看見我都瞠目結舌(東方人何苦在這種季節一大清早就在山里跑?),爾后回過神來,精神抖擻地大聲寒暄“加里梅拉(早上好)”。如此賣力寒暄的民族,找遍全世界我想也不易找到。在寒暄勁頭上,希臘人首屈一指。
除了獵人,偶爾也可見到用電鋸鋸松樹的人。這也不是專業樵夫。是鎮上的普通人前來弄木柴準備燒火爐過冬。我想這在法律上怕是禁止的。因為,如果全都擅自砍伐山上的樹拿回家去的話,山很快就會光禿。但人們全都這么干:小拖拉機上裝著電鋸開到山上,鋸了樹拉回。四下里到處都是電鋸特有的嗚嗚聲。是的,冬天近在眼前。
跑了一陣子,眼下現出小小的村落。綠色的松林和藍色的大海之間,幾座工整的白色房子肩并肩靠在一起。有白色的海灘,有簡單的碼頭,有酒吧式餐館,其前閃出圓頂教堂。賞心悅目的景致。但這是被遺忘的村落。房子是別墅,餐館是來海濱游泳的旅行者用的,而這一切都隨旅游旺季的結束而告終。別墅窗口落著結結實實的鐵葉窗,餐館連招牌都沒了,大概經營者擔心被盜而拿回家去了。近門處扔著一把缺腿的椅子。一把涂著愛琴海藍色的木椅,漆已剝落得不成樣子了。惟獨這被拋棄的椅子還隱約漾出夏日的記憶。
這種夏季用的小村落(Resort Colony)宛如小衛星一般點點環繞在鎮的周圍,然而都隨著秋天的來臨而無一例外地化為幽靈城。這樣一來,島上的人口勢必集中到鎮里。島的另一側只有一座漁夫住的小村,山里生活著幾個牧羊人,數量微不足道。從鎮中心不管往哪個方向,不到十五分鐘,房舍就掩沒于松樹林或荒地之中看不見了。長著渾身帶刺的灌木的沙石地上有人在放羊。這樣的不毛之地上到底有什么可吃的呢?我很有些擔心。然而羊們“叮鈴鈴”搖晃著鐵鈴,在一個又一個石場間頻繁轉移,尋找可憐的白褐色植物。羊群中有生著漂亮長角的黑臉公羊,以威懾性眼神環視四周——由它統率并保護羊群。我沿路走近時,它猛地揚起臉,晃動兩三下雙角,拉出向我沖撞的架勢,仿佛說再靠近我就收拾你!母羊們不再吃草,聚在公羊身后藏起。
時不時可以看見開始崩塌的寒傖的小屋。料想是牧羊人小屋,但已全然感覺不出生活氣息。前行不遠,石山頂上又有一座教堂。很小的教堂,僅有大巴那么大。究竟有誰會特意跑來這山頂教堂呢?匪夷所思。
過了山再往前行,有一座大修道院。修道院四周圍著白色高墻,爬上杉樹夾裹的長長的坡路,來到鑲有漂亮的馬賽克畫的門前。一扇很大的黑門,關著。馬賽克畫以拜占庭風格畫著幾個圣人。色彩艷麗的九重葛花圍著門盛開怒放,四下鴉雀無聲。試著“咚咚”敲幾下黑木門,毫無反應。但在我轉念要離開時,一個蒙著披巾樣面罩的修女走出,悄聲低語告訴我什么,然后在眼前擺了擺手,臉上一閃浮現出云間陽光般平和的微笑,重新把門關上。想必是說不允許參觀。
無奈,我坐在門旁石頭上,閉目合眼,側耳傾聽。即使在萬籟俱寂之中也可多少聽取世界的動靜。細微聲響的聚集。首先是羊脖子上的鈴聲,其次是牛的叫聲——好像是修道院里飼養的。也有遠處傳來的輕便摩托車的喇叭聲。哪里的教堂響起鐘聲。東正教堂常在莫名其妙的時刻以莫名其妙的方式響起鐘聲。狗朝著什么叫。有人扣響獵槍。1點半的渡輪拉響進港汽笛。于是我再次意識到自己置身異國,得知自己處于異質人們的活動的包圍中。我訪問外國時,通過聲音往往最為敏銳地認識到其異國性,覺得那里有視覺味覺嗅覺皮膚感覺等其他感覺所捕捉不到的什么。我坐在那里讓自己的身體沉靜下來,把周圍的聲響深深吸入耳中。旋即,它們——或者我自身的——異國性就如柔軟的泡沫一般忽一下子浮現出來。
從山丘上俯視,可以從杉樹尖的空隙看到渡輪的姿影。絢麗得近乎完美的秋日陽光使家家戶戶的屋頂都閃著金輝,已經關門的波西德尼奧賓館顯然高出一截的圓頂上蹲著兩只面朝同一方向的雪白的海鷗。一個十分祥和的午后。風也罕見地沒有。
鎮上,人們繼續做過冬準備。可是我(外國人的我)全然不知如何是好。歸途中本想走進哪里的咖啡館喝杯啤酒,卻哪里都不開門。
老港
睜眼醒來,窗外舒展著久違了的晴空。夜雨的痕跡在鄰家屋頂上閃閃生輝。天空就好像夏日再度歸來一般飄浮著輪廓清晰的白云。蜜蜂在院子里的繡球花上發出倦慵的振翅聲飛舞。院墻外面傳來老太婆們互問早安的語聲。哪里雞鳴,哪里狗叫。一個神清氣爽的早晨。幾天沒有看到如此溫暖的太陽了呢?何況今天是星期六。
其實,星期六、星期天都幾乎和我沒什么關系。在日本時都沒什么關系,來希臘海島就更加不相干了。星期二變成星期三也好,星期四變成星期一也好,怎么都無所謂。就算周末同我們有什么關系,也不過是周末銀行休息、不能把旅行支票兌換成現金罷了。
想到這里,有什么一腳踢飛我的注意力圍墻。那是什么呢!
旅行支票!
“糟糕!”我對老婆說,“今天是星期六,就是說,不到星期一是不能兌換現金的。”
我們收拾好院子桌上的早餐碟盤,清點錢夾的內容。我手頭上的錢是一千五百德拉克馬,她手頭是二千五百德拉克馬。把衣服口袋翻個底朝天,搜出零幣,以日元計算總計也才四千元。把美元、德國馬克和意大利里拉合在一起,倒是為數不少,問題是島上的商店不接受那些東西,而信用卡在這里不外乎一張塑料片。必須用手頭上的現金把星期六和星期天兩天應付過去。
不過,情況并不那么富有悲劇性。為什么呢?因為三千德拉克馬足可以購買兩天的食品、兩瓶葡萄酒和半打啤酒,且還有找零。回想起來,這以前更為險惡的狀況我們都度過了好幾回,年輕時候我也差不多身無分文地旅行過,相比之下,這回實在算不得什么。
但妻不這樣去想。
“不是這樣的問題。”她扳著臉說。她視為問題的,對了,是原則。
“知道。”我說。
“知道什么?”
“所以說你當作問題的是原則吧?就是說——”
“我當作問題的,”她像要一把推開我的搶先發言似的說,“是你那種馬虎大意。星期五必須把錢換好是原則對吧?你卻馬上忘去腦后。為什么不能像普通成年男人那樣把這種事一一處理妥當?”
對此我什么也沒說。我無論如何也不認為自己能像普通成年男人那樣把一切處理妥當,小心翼翼地度過一生,再說沒注意到周末到來的責任她也有一半(或者30%,抑或再退一步,算20%)。但這種話說出來勢必沒完沒了,于是我默不作聲。我在婚姻生活中學到的人生的秘密即在于此,并且請不知曉的男士牢記在心:女性并非因為有想生氣的事才生氣,而是因為想生氣才生氣。她想生氣的時候若不讓她充分生氣,往后會難以收拾的。
在我們的婚姻生活中——在任何人的婚姻生活中我想恐怕或多或少都是如此——爭吵的模式總是固定的。就算開始的形式有所不同,收場也每每相同。在這個意義上,或許可以說夫妻爭吵同系列電影片大同小異,一如史泰龍的《洛奇》。結構不同,情節不同,場所和對手不同,戰斗的動機和戰術也不同,但最后鏡頭如出一轍,并且背后回響的總是同一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