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沒菜可做或懶得做的晚上,就去附近帕特拉利斯的餐館吃。帕特拉利斯的餐館也是因為離鎮中心不很遠的緣故,旅游淡季徹底成了以當地居民(羅克)為主的餐館。窗邊餐桌時常聚有五六個老伯,一邊喝烏糟酒葡萄酒,一邊大聲喧嘩或一起看電視新聞。這些人一般不會要下酒菜和正規飯菜。也是由于時間還早的關系(普通希臘人9點左右吃晚飯),像我們這樣正正經經吃晚飯的幾乎見不到。我們在桌旁坐下后,和大家一起說說笑笑的帕特拉利斯①老大不情愿地拿菜單過來,似乎在說這兩個人干嘛來這么早。帕特拉利斯的餐館有兩個老伯和一個中年婦女(此人至少淡季不怎么干活)干活,但我直到最后也沒弄清哪個老伯是帕特拉利斯。姑且把耍滑頭的那個叫帕特拉利斯①,認真的那個叫帕特拉利斯②。帕特拉利斯①往好里說是社交型,往壞里說是敷衍了事那一類,可謂某部分希臘人的典型。話說到興頭上,我從餐桌這邊舉手示意,他也全然覺察不出。我說“對不起請拿葡萄酒來”,他也只是應一聲而并不拿酒。以為他正忙什么,一看,卻見他穩穩坐在兩個英國女孩餐桌那里一個勁兒教對方練希臘語,實在有點兒令人忍無可忍。淡季這個因素想必是有的,但至少該表現出工作積極性才是。相比之下,帕特拉利斯②總在烹調臺里一個人靜靜做準備。每次去烹調臺看魚,他都熱情告訴我這個好味道。帕特①不在的時候他也出來接受點菜,閑下來就獨自坐在里面的椅子上放松。或許這也可以說是希臘人的一個典型。任何國家都有各種類型的人,社會也因此得以成立。
中年婦女則每每坐在餐館角落里寫什么,時而一閃往整個房間打量一眼,說不定對帕特拉利斯①的工作態度有所不滿。人長得胖乎乎的,不折不扣的希臘母親那一類型。我在路上寒暄或簡單搭了幾次話,給人的感覺極好。只是,直到最后也沒明白她是哪個帕特拉利斯的太太。在角落餐桌那里同帕特②坐著靜靜說話,覺得像是帕特②的太太;因為客人怎么等也不送菜單過去故不耐煩出門離去而訓斥帕特①——“怎么搞的,你!要正經干活的嘛”——的時候,又覺得她大概是帕特①的太太。無法判斷。
“到底怎么回事呢?”老婆問。
“是啊!”我把干炸沙丁魚作為下酒菜,斜舉著白葡萄酒杯,開始驅動想像力,“滑頭帕特拉利斯①是真正的帕特拉利斯,是那阿姨的丈夫。帕特①本來是船員,年輕時候滿世界跑來跑去,拈花惹草,活得相當快活。但由于海運業不景氣而丟了工作,只好返回老婆娘家所在的這座小島,開起了餐館。太太是比較能干的人,為開餐館攢了一筆錢,又從娘家多少借了一些,肯定。問題是帕特①生性輕浮,沉不下心工作,忙的時候也跑出去游逛。于是太太擔心起來,跑去娘家哥哥那里相求:‘哥,你就訓訓他嘛!我怎么說他都當耳旁風。’她哥哥應道‘那好我去試試’。此人倒是好脾氣,帕特①對他說‘大道理就別講了幫幫忙吧現在正忙著’,他心想倒也是,隨即留下幫忙,一晃兒六年過去——這么認為如何?”
“究竟如何呢……”老婆表示懷疑。看樣子并不怎么欣賞我的想像力。
這天要的是白葡萄酒一瓶、干炸沙丁魚一大盤、希臘風味色拉、炸魷魚、小鯛魚四條、煮菜豆,大約一千五百日元。不管他們三人是什么關系,菜可是價廉味美。餐館后面有個臨海的院子,暖和季節可以在外面一邊聞海潮清香一邊受用做好的鮮魚。
順便再寫一下附近的事。“帕特拉利斯餐館”旁邊有一家阿納爾基洛斯開的小超市。雖說是小超市,其實也就是日本小巷里的粗糕點鋪那樣的規模。從甘藍、橙子到火腿奶酪牛奶啤酒信封以至衛生巾,密密麻麻一股腦兒堆在里面。挑選自己喜歡的品牌固然不可能,但最為生活所必需的東西來這里大體可以解決。當然,也有大概是吉米·卡特當總統那時候賣剩下的清倉查庫商品,這點必須注意。例如買了兩瓶礦泉水,卻見瓶底雙雙長了一層很厚的綠苔。我不精通植物學,具體的不大清楚,但在密封的礦泉水里繁殖綠苔想必需要相當漫長的歲月。就算店里再暗,不覺不察地賣這東西也是不應該的。我前去提意見,阿納爾基洛斯到底惶恐起來,趕緊換了新的,把手放在我肩上,十分抱歉地說:“對不起啊,不知道的,請原諒,不好意思。”
“沒關系,也沒什么。”我說。
“瓦倫蒂娜認識吧?她是我的朋友。”說著,阿納爾基洛斯親熱地咧嘴一笑。看來瓦倫蒂娜跟誰都能馬上成為朋友。
自從綠苔事件以來,阿納爾基洛斯對我相當友好,教給我用奶酪釣魚的也是他,停電和氣候方面的信息同樣是他告訴的。他講極其蹩腳的英語,我講相當糟糕的希臘語,因此我們的交談只能呈現出線路不好的長途電話般的景況。盡管如此,我仍對阿納爾基洛斯懷有好感,他也對我熱情有加。說老實話,在島上居住的一個月時間里作為結下個人友情的對象也就阿納爾基洛斯一個人。當然不是說島上其他人對我們冷淡,在路上相遇時對方微笑寒暄,每有機會都親切地接待我們。只是,這里并非游客紛至沓來的熱門海島,人們還不大習慣同外國人打交道,何況對自己的英語也沒什么自信。在餐館做工的人會說生意上最低限度的英語,但話題稍微偏離一點點就聳聳肩閉緊嘴巴。我的希臘語若多少流利一些就好了,但實際情況并非那樣,所以不可能發展出個人交情。況且——老婆也時常指出——本能上我有一種回避深入發展個人交情的傾向,這也使得情況雪上加霜。
不過對于阿納爾基洛斯,我倒是能夠比較自然地同他接近。他四十光景,個子不高,一副總像在夢想什么的表情,說話時浮現出難以捕捉的微笑。說話聲音小——作為希臘人很少見——慢條斯理,和顏悅色。能干,早上8點開到下午2點,傍晚也開店三個小時。總是一個人勞作,大概是一個人吧。店里始終光線不足,閑的時候坐在對面石圍墻上同帕特拉利斯②或附近哪位太太聊天,客人來時就浮起同樣的微笑,穿過馬路返回店去。店里不時有貓睡覺。看樣子此貓認定阿納爾基洛斯是自己的監護人,總是在紙殼箱上蜷起身子睡得有滋有味。
每次我念購物單,阿納爾基洛斯都低聲復述一遍:
“雞蛋十個”——“迪加·阿布嘎”
“啤酒六瓶”——“埃克希·比雷斯”
“水一瓶”——“埃納·涅洛”
“大蒜”——“斯科爾多”
把東西裝進塑料袋后,他在便箋上寫下價錢計算起來:“42,26乘6,2……一共572德拉克馬,佩塔科希埃斯·埃布造米恩達·迪奧。這是雞蛋,這是啤酒……”逐一把價錢告訴我,親切、易懂。
離開島時照了紀念相。他似乎對照相機感興趣,這個那個問了不少:“這個不錯嘛,唔,美能達?新產品?”他問在日本買多少錢,我告以價格,他說:“呃——,希臘這種東西關稅高,在這里買要貴出一倍,我這樣的無論如何也買不起。”看樣子極想得到照相機,但我工作要用,無法轉讓,再說旅行者把帶進希臘境內的機械類物品賣掉或送人是違法的。
走過阿納爾基洛斯的小店,前行不遠即是海岸。海岸上只有一座無人的小教堂和帆船出租站建筑物殘骸。靠近海岸有個很大的寄宿制學校,學校有比人略高一點的長圍墻,里面鴉雀無聲。從其前面經過了好幾次,但根本感覺不出墻內有人的動靜,而入口倒是有個煞有介事的門衛房,又有門衛的身影,不像是已經關門。料想墻內確有學生上課。
島的導游手冊上介紹,這是有感于英國的公學(Public School)制度的希臘富豪們為使這一制度在希臘落地生根而在戰前創辦的學校,以便希臘精英的兒女離開大城市在此接受英式教育。教師里面也有不少外國人,年輕時約翰·福爾斯[14](《收藏家》的作者)也在此當過英語教師。他在《魔術師》那部小說里對這種希臘版公學制度裝腔作勢的貴族派頭進行了相當辛辣的冷嘲熱諷,有興趣不妨一讀。斯派賽斯島成了小說舞臺,島的歷史也是小說的重要背景。作為小說主人公的擁有島的一半的神秘富翁生活中實有其人。小說本身也妙趣橫生,虛虛實實一波三折,情節編排十分了得。只是,整體協調欠佳——福爾斯的小說大多如此——時常為其手法的捉襟見肘感到難以忍受。
不知是不是因為受了福爾斯小說的影響,來此島旅游的人大部分是英國人。
吃罷晚飯,外面徹底黑了。我在起居室里聽著音樂看書,老婆或寫日記或給朋友寫信或計算錢款或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什么“啊討厭討厭討厭上歲數”。寒冷的夜晚往爐里添柴生火。眼望爐火發呆的時間里,時間愜意地靜靜流逝。沒電話打來,沒截稿期限,沒電視,什么也沒有。只有火在眼前“嗶嗶剝剝”。沉寂委實美妙至極。喝光一瓶葡萄酒,斟一杯威士忌干喝之間,困意隱約上來。看鐘,差不多10點,就勢美美睡去。既像做了很多很多事的一天,又像什么也沒做虛度一日。
暴風雨來了
據導游手冊介紹,斯派塞斯島平均年降雨量約四百毫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不下雨。雨日集中于11月至翌年4月這一期間。不過,一如導游手冊同時交待的那樣,這當然是approximation(概算)、是statistics(平均統計值)、是it depends(因時因地而異)。這點我也清楚。問題是,就算再it depends,斯派塞斯島10月后半月的氣候也過于離譜。本該不怎么下雨的10月下半月十六天中有八天下雨,其中四天居然是暴風雨,雨量足有二百毫米之多。我們實實在在的感受是:這恐怕是有點例外。究竟有誰會明知有暴風雨還偏來希臘海島呢?
當然,愛琴海有暴風雨我是知道的。其實我在來島途中的水上飛船里面剛剛重讀完歐里庇得斯的《特洛伊婦女》。
雅典娜:……首先由宙斯卷起遮天蔽日的旋風,降下足以沖走車軸的雨和冰雹,借來宙斯的雷火燒毀希臘船舶的約定也已成功。下面就輪到你波塞冬了,你要讓愛琴海怒濤翻滾、大潮奔騰……
波塞冬:明白了,我既已決心幫忙,便無須多言。那么就讓愛琴海波涌浪翻,讓米科諾斯海濱、提洛島石灘,還有斯基羅斯和利姆諾斯諸島、卡佩列烏斯海岬鋪滿死人的尸骸……
(千曲文庫《歐里庇得斯》)
即使不上溯那么久遠,電影《納瓦隆大炮》[15]也有暴風雨出現。《希臘左巴》那部影片中一開頭就好像是比雷埃夫斯的傾盆大雨。是的,希臘當然也有暴風雨襲來。不過說老實話,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在愛琴遭遇暴風雨。說起雨具,只有離開日本時忽然擔心可能下雨而帶的一把快壞了的小傘,并且那也忘在哪里了。然而這當兒完全可以說是晴天霹靂的狂風暴雨朝著連把傘也沒有的我們兩人頭上猛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