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緒論

0.1 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

什么是語言的主觀性？看下面這組句子：

（1）a．小王對這個地方還挺熟的。

b．你也太不懂事了！

c．還是不去的好。

d．進來個老王。

（1a）除了表達“小王對這個地方熟”這個客觀的命題之外，還表達了說話人感到意外的情感；（1b）在表達批評對方的同時，語氣又不是那么強烈；（1c）“還是……的好”這種格式說明了說話人的一種取舍態度；（1d）是一個存現句，但是主體是一個專有名詞，這種語序表達了進來的這個人是說話人沒有想到的，也是出乎意料的主觀情感。這些句子都具有一定程度的主觀性，這種主觀性和說話人密切相關，指的是說話人的態度和情感。

主觀性（subjectivity）這個概念早期是由法國著名語言學家Benveniste（1971）提出的。他將“說話者—聽話者”這種二元的對立視為語言交際的基礎和條件，并將這種二元對立的關系界定為一種交互主觀性（inter-subjectivity），即交際中的每個參與者都是言談主語。話語就是“說話人承擔的語言，這種承擔是在交互主觀性的條件下發生的，也正是這種交互主觀性本身才使得語言交際成為可能”。主觀性在整個語言系統中普遍存在，他說“語言帶有的主觀性印記是如此之深刻，以至于人們可以發問，如果語言不是這樣構造的話，究竟還能不能名副其實地叫做語言”（沈家煊，2001a）。這個著名的論斷提出之后，主觀性逐漸成為語言學家們關注的一個重要話題。

Lyons（1977:739）也闡述了主觀性的概念，認為主觀性是“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對這段話的評價和對所說內容的態度”, Lyons（1982:102）又將主觀性的概念進一步完善為“自然語言用結構和通常的運作手段來表達言談施事（locutionary agent）自我及其態度、信念的方式”，并強調指出話語中說話人自我的表達不能還原為對一組命題的斷言。

主觀化指的是語言在實現主觀性的過程中所發展出來的結構和策略，或者指的是相關的語言演變過程本身（Finegan,1995:1）。這里所說的是兩種不同形式的主觀化：“語言在實現主觀性的過程中所發展出來的結構和策略”是一個共時主觀化的概念，也就是說，在共時的層面上語言用某些手段來編碼主觀性的過程；而“相關的語言演變過程本身”則是一個歷時主觀化的概念，也就是說，本來沒有主觀性的要素逐漸獲得了主觀性或者本來具有較少主觀性的要素逐漸發展出較多主觀性這樣一個過程。

0.2 語言表達主觀性的手段

語言表達主觀性的手段是很豐富的，有詞綴、虛詞、語序、韻律變化、情態動詞、語氣助詞、構式等，下面分別說明。

詞綴：日語、韓語等語言中有成系統的后綴充當指稱和稱呼謙敬語（referent and addressee honorifics）。如中古日語（Mdj）中，名詞后綴-me、動詞后綴V-yagaru都是表示詆毀的詞綴。對比：Ano hito“that per-son”——ano hito-me“that person I belittle”; V-yagaru（subject person I be-little）（Traugott,2002:226-227）。

虛詞：如英語的情態副詞actually，表達了說話人對命題的真值程度或真值條件的評價。類似的還有generally、really、probably等。再如連詞while可以表示說話人對兩個命題之間關系的看法，如讓步、轉折。

語序：在荷蘭語的從屬小句中，如果賓語是名詞性的，小句的語序是SOV。如果賓語是非名詞性的，小句有兩種不同的語序：一種是S（O）V1-V2，此時句子是客觀性的解讀；另外一種是S（O）-V1V2，此時句子是主觀性的解讀。德語的weil（because）小句也存在不同的語序，有主客觀兩種不同方法解讀這種現象。德語的具體情況將在1.1節中討論。

韻律變化：如I killed him這個句子，如果重讀I，就是說話人要強調是I，而不是別的什么人殺了him；如果重讀him，則是說話人要強調I所殺的人是him而不是別的人。另外，語調變化也可以表達說話人的情感。

情態動詞：如He must have gone中的must表達了說話人對命題的一種主觀推測。其他如can、may、shall等都能表達說話者對命題的可能性或必然性的判斷。

語氣助詞：語氣助詞的功能就是表達說話人的主觀情感，如oh!，根據語境的不同可以表達不同的主觀情感，如感嘆、驚訝、恍然大悟等。

除了詞綴、虛詞、語序、韻律變化、情態動詞能表達主觀性之外，一些結構上凝固了的構式也能表達主觀性，如let alone、I think、let's等。

0.3 主觀性的分類

Finegan（1995）將主觀性的研究概括為三個主要的領域：

（i）說話人的視角（perspective）；

（ii）說話人的情感（affect）；

（iii）說話人的認識（modality or epistemic status）。

說話人的視角就是說話人對客觀情狀的觀察角度，或是對客觀情狀加以敘述的出發點（沈家煊，2001a）。這方面研究比較多的是Langacker。另外，Kemmer（1995）研究了英語反身代詞-self的視點用法及其與主觀性的關系。

說話人的情感包括說話人的意向和感情等。如0.2中提到的韻律變化表達說話人的主觀強調以及語氣助詞表達的感嘆、驚訝、恍然大悟等都屬于說話人的情感。

說話人的認識是指說話人對命題的態度、評價和對命題可能性或必然性的判斷。如情態副詞表示的就是說話人對命題的態度和評價，情態助動詞表示的就是說話人對命題可能性或必然性的判斷。

0.4 本書的研究對象、方法和目標

本書的研究對象是虛詞的主觀性和主觀化。具體地說，主要涉及兩類虛詞：一類是副詞，包括兩組近義副詞“還、也、又”和“夠、怪”以及單個副詞“其實”；另一類是連詞“只是、不過”。這些虛詞都具有上文所說的主觀性意義：

（2）a．我還真沒聽說過這種事情！（出乎意料）

b．這張畫畫得還可以。（基本滿意）

c．我又沒有地址，到哪里去找他？（加強辯駁語氣）

d．你也知道我家里不富裕。（委婉語氣）

（3）今天來的人夠/怪多的。（程度高+出乎意料）

（4）人的年齡其實就是人的心理年齡。（主觀確認）

（5）我也想去，只是/不過沒有時間。（轉折）

本書主要研究這些主觀性用法及其產生的機制問題。

另外，本書研究的主觀性只涉及說話人的情感、態度和認識，不涉及說話人的視角。

在研究方法上，主要選取既有客觀性意義又有主觀性意義的虛詞，嘗試從其客觀性意義入手，從共時的層面來探討虛詞的主觀性意義與其客觀性意義之間的聯系。在有必要的情況下，也會涉及對歷時發展過程的考察，主要是指主觀性意義比較單一的詞項。

本書的研究主要想達到以下兩個目標：

第一，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這些虛詞的主觀性意義重新進行概括，進而深入分析這些主觀性意義在用法上的表現以及多義虛詞各個主觀性義項之間的語義關聯，對近義虛詞主觀性意義和用法之間的細微差異進行刻畫，以期對漢語中這些常用虛詞的主觀性意義和用法有一個更深入的認識。

第二，在實現第一個目標的基礎上，探討這些主觀性意義是如何在客觀性意義的基礎上產生的，即發現這些主觀性意義產生的機制。

0.5 本書研究的意義

現有的語法化理論普遍認為，語法化之所以發生的根本原因在于語義發生了變化。語義演變的研究越來越受到研究者的重視。語義演變的內容有很多種，傳統詞匯學中所說的詞義的擴大、縮小、轉移和引申都屬于語義演變的范疇，用語法化的術語來講大概對應于泛化、特化、轉喻和隱喻，此外還有褒化、貶化等。語法化研究專家Traugott等（2002）提出，主觀化是語義演變中最重要的機制，并提出了頗有影響的“語義演變的引發 性 推 理 理 論”（the Invited Inferencing Theory of Semantic Change, IITSC），認為語用推理在主觀化過程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

本書認為主觀化不僅僅是過程，還是語義演變的一種結果。導致主觀化發生以及主觀性意義最終形成的內部機制還有不同，值得進一步挖掘。本書通過對漢語中幾個虛詞主觀性和主觀化的深入分析和描寫，發現主觀化的機制除了語用推理之外，還有語境吸收、伴隨義的獨立化，這是漢語虛詞主觀化過程中非常重要的兩種機制。此外還發現人的認知心理和認知規律也在虛詞主觀性意義產生過程中發揮重要的作用。這些機制的發現及其在漢語中的重要作用和體現，豐富了當前的主觀化理論。

本書研究的另一個意義在于，在描寫和刻畫具體詞項的過程中，發現了一些前人未曾發現的語言現象，并用虛詞主觀性形成過程和機制的不同進行了解釋，由此把對這些詞項的意義和用法的認識推進了一步。

本書的研究內容在教學方面也具有一定的價值。在對外漢語教學中，虛詞教學向來是一個重點和難點。這是因為虛詞沒有實在的意義，而且很多虛詞都是一身兼數職；另一方面就是因為很多虛詞不僅有客觀性的意義，而且還有表達說話人的態度、情感等主觀性意義。虛詞的主觀性意義在漢語教學中更是難中之難。通過對虛詞特別是近義虛詞的主觀性意義及其形成機制的分析，可以為學生理解和應用這些虛詞提供一定的幫助。

0.6 本書的研究內容和篇章組織

本書由緒論、正文和結語三部分組成。

緒論部分介紹了主觀性和主觀化的概念以及本書的研究對象、方法、目標以及的意義。

正文部分一共6章，其中第1章對國內外的主觀性和主觀化研究現狀做了一個回顧，并提出了其中存在的不足。第2章至第5章是個案分析，其中第2章是“還、也、又”的主觀性和主觀化，第3章是“夠、怪”的主觀性和主觀化，第4章是“只是、不過”的主觀性和主觀化，第5章是“其實”的主觀性和主觀化。第6章對個案所體現出來的機制進行了解釋、梳理和概括，指出主要有四種機制：情理誘導的推理、認知推理、伴隨義的獨立化和語境吸收。

結語部分總結前面討論的內容，并指出本書的研究內容所取得的成果以及存在的不足。

0.7 本書的語料來源

本書的語料來源主要有五個：一是相關研究中舉到的例子，本書轉引，這些例子都一一注明出處；二是詞典中的典型用例，引用時不再注明來源；三是來自北京大學郭銳教授開發的“北京大學語料庫”（TIR）和北京大學漢語語言學研究中心（CCL）語料庫（網絡版），在引用時注明出處；四是在網上搜索到的語料，也注明出處；五是筆者根據語感自擬的例子，不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