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許是因為和魔仆與祝清散同處在一個狹小空間的緣故,馮斯在這長長的一覺里所做的夢也分外詭異。在夢里,他又進入了之前曾經(jīng)體驗過的那種無所不知的幻境,仿佛地球上所發(fā)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眼睛和耳朵無限延伸,能夠關(guān)注到世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可以聽到任何微小的聲音。
然而,這一次,他的耳朵里總有某些細微的雜音,就像是有細如牛毛的尖針在耳膜里刺來刺去一樣,讓他十分不爽。他努力捕捉著這些聲音的來源,最后終于找到了,它們來自于一團黑色的濃霧,霧氣十分濃重,根本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馮斯讓自己無所不在的“視線”伸入了這團濃霧,卻發(fā)現(xiàn)濃霧的內(nèi)部也是一片漆黑。他能感覺到有許多生物藏在這片黑暗中,嘰嘰喳喳的仿佛是在嘲笑他。他很不甘心,追尋著那些聲音,卻總是撲一個空。
這樣全知全能無所不能的力量,為什么也會受到抗拒?馮斯很惱火,大聲怒吼著:“你們是誰?你們是什么?”
沒有回答。黑暗中傳來一陣又一陣近似譏嘲聲的雜音。馮斯十分不甘心,卻始終無法在那一團墨一樣的黑暗中搜尋到任何有用的信息,這個世界好像被挖空了一塊,一塊不屬于他的領(lǐng)地。
這是一個巨大的威脅,馮斯想,竟然會有我無法掌控的東西,不可饒恕。
不可饒恕……
醒來時,他不愿意睜開眼睛,仍然沉浸在先前的夢境中。用魔王的思維去思考是很有趣的,他一下子就抓住了其中的要點:魔仆之所以要把祝清散抓到這里來,就是因為他在夢里所感受到的那種威脅。守衛(wèi)人再厲害,勢力再大,終究使用的也是來自于魔王的力量,可以被參透,可以被針對;但祝清散所代表的這股勢力,就像夢中的黑洞一樣,難以捉摸,無法把握到實質(zhì)。這一塊小小的濃霧,或許就隱藏著足以殺死魔王的力量,對魔仆而言,決不能掉以輕心。
他慢慢睜開眼睛,看了看躺在一邊的祝清散。祝清散早已毒發(fā)身亡,身體都已經(jīng)冰涼,但面容卻格外平靜,唇邊仿佛還帶著微笑。他不禁想到,自己其實一直在和一個套著假面具的祝清散打交道,那是一個網(wǎng)絡(luò)紅人,巧妙地利用了年輕一代對宗教的好奇,以自己俊朗的外表和活潑的個性吸引了大群粉絲,并借此發(fā)了財。而其他的道教人士往往對他很看不慣,覺得他舉止輕佻,不符合道門之風。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表象,只是一種偽裝。馮斯回想著自己過去認識的許多人,仿佛都帶著各種各樣的面具,似乎天選者的宿命就是只能和假面人打交道——其中甚至包括他的父母。
就好像整個生活都只是楚門的世界,就是為了捉弄我一個人而存在的。馮斯感到一陣陣說不出的倦怠。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注意到魔仆走到了他身邊。魔仆雖然身材高大,但腳步聲卻很輕,一直走到很近他才察覺。
“祝道長已經(jīng)死了,你準備拿我怎么辦?”馮斯問。
“我早就說過了,送你回去。”魔仆說。
“真的不打算吃掉我或者把我關(guān)起來當小白鼠解剖什么的?”
“那個想要吃掉你的魔仆,并不了解現(xiàn)在的狀況,而我不同,”魔仆說,“雖然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無法施展力量,但我的意志很清醒,也一直了解著世界的變化。我決定賭一把?!?
“賭什么?”馮斯問。
“賭你到底是守衛(wèi)人的天選者,還是魔王的天選者?!蹦驼f。
又來了,馮斯想,其實我心里也從來沒有停止過這方面的疑惑。我到底是守衛(wèi)人的希望,還是魔王的希望?我到底能幫助拯救這個世界,還是會加速毀滅這個世界?
“隨你的便吧,”他疲憊不堪地呼出一口氣,“如果你既不殺我也不關(guān)我,那就麻煩放了我,我餓了。另外,祝道長的尸體……”
“留給我吧。我還是有些不大相信他真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普通人,想要再仔細查驗一下?!蹦驼f。
馮斯被送回了地面。在地下時一直沒顧得上看時間,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清晨了,燕郊人民正排出黑壓壓的陣勢搶著往公交車里擠。馮斯也無心去欣賞這獨特的燕郊一景,找了家早點鋪子,一口氣喝下兩碗豆腐腦,吃了五個包子,這才覺得饑餓感被壓了下去。
他也沒有精力去和如狼似虎的燕郊人民爭搶早班車位,索性慢慢溜達到前一天出事的那個建筑工地。工地依然封閉著,沒有開工的跡象,他找了一家附近的小賣部買了瓶飲料,順道問老板:“聽說昨天這個工地出事了?”
“是啊,聽人說,好像是兩幫黑社會的在里面火并?!崩习遄龀錾衩刭赓獾臉幼?,“據(jù)說兩邊人都帶刀帶槍的,死了有好幾十個人呢!而且他們挺有背景的,現(xiàn)在記者都被警告了,一律不許報道……”
看來守衛(wèi)人的能量果然是不小,硬生生把消息壓下去了,沒有傳到民間,馮斯想。他稍微放心了一些,等到早高峰過去,跳上一輛公車坐回了北京市區(qū),再打的回到家里。路上他向張圣垠請了半天假,因為現(xiàn)在這一身又臟又臭的實在不適合去上班。
“我說過,你想來坐班就來,不想來就不來,不必請假。”張圣垠說。
馮斯洗了個熱水澡,換好衣服,登錄郵箱處理了一些公司的商業(yè)文件和網(wǎng)站管理事務(wù),不知不覺到了中午。冰箱里空空如也,他又懶得出門,索性用手機app叫了一份外賣。
四十分鐘后,門被敲響了,馮斯打開門,發(fā)現(xiàn)門外送外賣的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小男孩,看樣子也就十歲左右。他也不以為意,以為這是自己配送的商家臨時缺人手了,伸左手接過裝著打包碗的塑料袋,道了聲謝,然后準備用右手握住門把手關(guān)門。
小男孩禮貌地回答了一聲不用謝,臉上還帶著客氣的笑容。但就在馮斯的兩只手都被占用的那一剎那,他突然間從衣兜里掏出一樣亮晃晃的東西,直刺馮斯的胸口。
那是一把彈簧刀!
馮斯大驚,身體拼命向后一仰,嗤啦一聲,胸前的衣服被割破了,皮肉也被劃傷,但所幸躲得及時,小孩子的力量、速度也都不夠,刀鋒沒有刺到肌肉里。他踉踉蹌蹌地一跤坐倒在地上,小男孩不依不饒,緊跟著撲過來,再次揚起彈簧刀,直插向馮斯的咽喉。
馮斯不由得怒從心起,看準時機狠狠一腳蹬出去,正踹在男孩的腰間。男孩瘦弱的身軀一下子被踹飛了出去,從門洞里摔出門外,暈了過去。
媽的,老子堂堂天選者,居然差點被這么個小破孩殺死,馮斯又是吃驚又是后怕。他費力地站起身來,看見那一袋子外賣因為自己剛才做后仰躲避動作時放手了,在地上摔得湯汁四溢,心里更加惱火。但他畢竟經(jīng)過這一年的磨礪,遇事比以前冷靜多了,很快想到,這么一個小屁孩竟然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殺自己,而且出手如此兇狠,其中多半有重大緣由。他探頭看看,樓道里暫時沒有人,連忙把摔暈過去的男孩抱進屋子里,然后關(guān)上門。
他把男孩放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檢查了一下傷口。男孩畢竟身體沒有長大,力量和速度都不足,雖然出手挺狠的,馮斯還是躲得比較及時,只是被劃傷了表皮,流血不多,對于經(jīng)常打架打得鼻青臉腫的他實在不算什么,涂點藥水貼塊創(chuàng)可貼就沒事了。
馮斯把地面上的狼藉打掃干凈,然后唉聲嘆氣地給自己泡了一包方便面。吃完面,男孩也醒了,他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毫不避讓地和馮斯對視著,目光中充滿了仇恨。從面部肌肉的微微扭曲可以看出,被馮斯踢到的腰部還是很疼,但他倔強地強忍著,沒有喊一聲痛。他的長相還算清秀,但是臉上黑黑的,好像是很久沒洗臉了,衣服上也有幾個破洞。
這可有些奇怪,馮斯想,想殺我的人倒也不少,但大都是因為自己天選者的特殊身份,不涉及到個人私怨。但眼下的這個小男孩,分明就是恨自己入骨的態(tài)勢——他干什么要這么恨我?
但這個孩子挨打后強忍痛楚不吭聲的模樣,卻讓馮斯有些會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他雖然打架很厲害,挨打的時候卻也不少,但每次挨打,他總是咬緊了牙關(guān),既不喊痛也不求饒。眼前的這個男孩,讓他莫名覺得有一種熟悉的親切感。
“說說吧,我哪里得罪你了,你非要殺我不可?”馮斯手里把玩著那把彈簧刀,“這可是管制刀具,真能殺死人的,剛才我要不是躲得快一點,就被你開膛破肚了。”
男孩不吭聲,還是狠狠地瞪著他,忽然之間,肚子里響起了清晰的咕咕聲。他臉上微微一紅,馮斯已經(jīng)笑起來了:“肚子餓了吧?看你這樣子,也沒力氣殺人了,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男孩抿著嘴唇,最終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馮斯隨手把彈簧刀扔到桌上,轉(zhuǎn)身進廚房泡了一包方便面,又拿出兩個方便鹵蛋。他注意到,桌上的彈簧刀比先前有些移位,說明男孩曾重新拿起這把刀,試圖再次襲擊他,但最后還是放棄了。
“來,吃吧?!瘪T斯說著,遞給男孩一雙筷子。男孩接過筷子,一言不發(fā)地大口大口吃起來,他看樣子真的是餓壞了,連方便面的油湯都喝干凈了。最后他放下空碗,雖然臉依然繃得很緊,但馮斯能感受到對方的敵意減少了許多。
“好了,我也請你吃過飯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誰,為什么要殺我?”馮斯問。
男孩遲疑了許久,慢慢地開口說話:“我要為我的哥哥報仇?!?
“你哥哥?報仇?”馮斯一愣,“我好像從來沒有殺過人,談何報仇?你哥哥是誰?”
“你沒有親手殺死我哥哥,但他是因為你而死的?!蹦泻⒄f。
“我更糊涂了,”馮斯搖搖頭,“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還記得去年你們學校的體育館出過事兒么?”男孩問。
馮斯當然記得。那次是一場校內(nèi)的籃球友誼賽,在比賽的下半場開始之前,一個來自西藏的黑暗者封閉了整個籃球館,打算抓住劉豈凡。這個歐洲人由于其特殊的修煉方式,腦子有些不太正常,一時興起試圖毀掉整個籃球館,最后馮斯和劉豈凡合力制住了他。
“還記得,怎么了?那個黑暗者是歐洲人啊,難道也會是你的哥哥?”馮斯看著男孩再明顯不過的中國人的面孔。
“不是那個黑暗家族的,”男孩搖搖頭,“當時有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守衛(wèi)人。你還記得嗎?”
馮斯回憶了一下,忽然間恍然大悟:“啊,你是說那個姓丁的……叫什么名字來著?丁小……丁小什么?”
“丁小齊。”
“對!丁小齊!”
二
手背上被血滴過的地方一直在發(fā)燙,而且似乎越接近范量宇溫度越高,文瀟嵐憑著這唯一的一點指示,離開整容醫(yī)院,在醫(yī)院背后的小巷里穿行著。
她想要撥打范量宇的手機,這才想起根本不知道手機號碼。好像和范量宇認識以來,一直都是這個怪物莫名其妙地一次次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事先也從來不打任何招呼。而自己好像也習慣了那兩顆大頭突如其來地現(xiàn)身。
我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害怕他的人,文瀟嵐自嘲地想,卻也隱隱有些自豪。
但是現(xiàn)在,似乎輪到自己第一次去主動尋找范量宇了。她不知道范量宇到底遇到了什么樣的麻煩,但內(nèi)心深處的直覺告訴她,雙頭怪物現(xiàn)在的處境一定十分險惡。這是一個罕逢敵手的強人,正因為如此,一旦遇到敵手,就絕對不是一般的角色。
她越來越著急,但現(xiàn)在好像是來到了距離范量宇很近的區(qū)域,血點的溫度不再改變了。她只能憑著眼睛和耳朵去尋找。這里是一片拆遷過后的空地,卻不知因為什么原因,并沒有開始興建新的項目,于是成為了附近居民的臨時停車點?,F(xiàn)在空地上停滿了各種各樣的不同價位不同大小的汽車,有如一座鋼鐵迷宮。
文瀟嵐穿行于迷宮中。她猜想范量宇如果像上次那樣受了重傷的話,多半會藏匿于汽車車底,于是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一輛車一輛車地檢查著。當經(jīng)過一輛smart的時候,車廂里忽然傳出一個聲音:“別看下面了。我在這兒。”
是范量宇的聲音!文瀟嵐急忙直起腰來扭頭看去,果然看見范量宇坐在副駕駛位上。她忙問:“你怎么樣?受傷了嗎?”
“算不上受傷,不過可能比受傷更糟糕,”范量宇咧嘴一笑,“我的附腦可能暫時失去作用了,什么時候能恢復不知道?!?
“附腦?失去作用了?”文瀟嵐目瞪口呆,“那你現(xiàn)在……”
“現(xiàn)在我就是個廢人,”范量宇說的很輕松,“而且因為大腦多多少少也會被附腦所影響,我已經(jīng)連開車的力氣都沒有了。你會開車嗎?”
“寒假剛拿到駕照,沒有正式上路過,”文瀟嵐一邊說著,一邊拉開車門坐在了駕駛位上,“今晚就算是第一次吧?!?
好在深夜的馬路上車并不多,北京的馬路也足夠?qū)挘臑t嵐雖然有些新手的小緊張,還是始終沉住氣,順順當當?shù)匕逊读坑钶d到了他的一處秘密藏身之所。
“這家酒店是范氏家族經(jīng)營的,所以住在這里一般情況下不會泄露行蹤?!狈读坑钫f。
“你平時在北京一直就住在這里的?”文瀟嵐費力地把范量宇扶出電梯,扶進這間商務(wù)套間。房間原本應(yīng)當陳設(shè)豪華,但范量宇好像是故意撤去了其中的沙發(fā)、地毯、茶幾、電視、帶有席夢思的大床等等物件。如今寬大的房間里,只有一張單人的硬板床,床前放了一張斑駁掉漆的木桌,連椅子都沒有,一臺筆記本電腦放在床腳的地板上。一個破舊的木頭衣柜里疊著一些樣式和顏色都差不多的衣物,比如文瀟嵐見得最多的那種寬大的可以藏起他駭人頭顱的套頭衫。整個房間顯得空空蕩蕩很不協(xié)調(diào),就像是欠債跑路的富商留下的空房子。
“還有另外一兩處地方,不過那些地方接收信息不夠方便,多數(shù)時候我還是住在這兒。”范量宇說。他在文瀟嵐的攙扶下勉強坐在了床上,仍然顯得渾身虛弱無力,抬一下手都很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