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方的興起
到19世紀中葉,歐洲已經明顯確立了對東亞國家的優勢地位,1839~1842年鴉片戰爭中英國入侵中國的事實即是生動的說明。但是這種優勢是從何時開始的?人們會忍不住追溯到更早的時期。歐洲之所以形成對東亞國家的優勢,部分原因在于明朝之后——特別是產生多項發明創造的宋朝滅亡之后,中國在創新方面越來越不盡如人意。例如,歷史學家戴維·蘭德斯(David Landes)在談及清朝時表示:“在科技領域,中國變得越來越遲鈍,它故步自封,無意創新。”所以,他認為:“于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歐洲將中國遠遠地甩在了后面。”
一方面,與過去的輝煌歷史相比,中國對自己的現狀感到失望;另一方面,同時期的歐洲正在活力四射地穩步增長。大約從1400年開始,部分歐洲地區就開始呈現出穩步的經濟增長趨勢,同時文藝復興的醞釀又為后來的科學和工業革命奠定了基礎。然而,歐洲現代化的漫長過程卻可能被所謂的“后見之明”夸大了:人們認為鑒于歐洲自19世紀初期就獲得了一系列耀眼的成功和超級統治地位,所以其現代化進程的開端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時期。于是產生了一種觀點,當然并不流行,認為歐洲獲得對中國的領先地位以及中國自身的衰落的時間要更早(實際并非如此)。
認為1800年歐洲輕松地領先于中國和日本的觀點,日益受到歷史學家們的質疑。杉原薰(Kaoru Sugihara)指出,1600年后的東亞并沒有走向衰落,相反在后來300年的時間里,還出現了勞動密集型、以市場為基礎的經濟增長的“東亞奇跡”——他稱之為“勤勞革命”。這種經濟成就完全可以與后來工業化進程中出現的“歐洲奇跡”相媲美。他指出,1868年明治維新以前,日本農業表現出很強的創新能力,農作物的重大改良和生產力的大幅提高,為不斷增長的人口提供了支持。正如亞當·斯密所說的,18世紀晚期,中國的市場顯然比歐洲的更加先進和成熟。例如,中國生產的糧食被遠距離運輸到市場上的比例遠高于歐洲。早期的市場之所以能夠在中國獲得發展,關鍵原因之一就在于封建制度的缺位。中世紀的歐洲,農奴都被束縛在土地上,既不能離開也不能任意處置土地。而中國農民只要擁有足夠的資金,就能夠自由合法地買賣土地及其農作物。
1800年,中國城市化的水平至少與歐洲旗鼓相當。據估測,18世紀的日本,約有22%的人口生活在城市,而西歐的比例為10%~15%。1800年之前,無論從資本存量還是經濟制度的角度來看,西歐都未享有超過中國和日本的絕對優勢,當時許多中國的生意都有股份制的影子。即使在技術水平方面,歐洲雖看似與中國旗鼓相當,但在灌溉、紡織織造、染色工藝、醫藥和瓷器制造等領域,歐洲還是落后于中國。中國在很久以前就開始使用紡織機,這些機器與多軸紡織機和飛梭只存在細微差別。多軸紡織機和飛梭為英國以紡織業為先導的工業革命提供了動力,但那已經是1780年左右的事了。中國很早就對蒸汽機不陌生,而且還創造出類似的各種類型的機器。只是與后來詹姆斯·瓦特的發明相比,這些機器是用活塞驅動飛輪,而不是相反。但是有一點毋庸置疑,英國的工業革命一開始,對資本密集型和能源密集型產業的投資就快速提升了生產力水平,創造出一系列技術、革新和增長,這也使得英國能在科學技術方面獲得不斷進步,并盡享領先于中國的優勢。中國則正好相反,事實證明其“勤勞革命”并沒有拉開工業革命的序幕。
1800年,在中國和西歐的一些中心地區,生活水平是大致相當的,可能日本略高一點,人均壽命和卡路里攝入量也基本相同。人均壽命是衡量繁榮程度的一項重要指標,除了最富裕的地區,歐洲的人均壽命直到19世紀末才超過中國。保爾·貝羅什(Paul Bairoch)通過計算得出,1800年,中國的人均收入水平仍領先于西歐,亞洲的人均收入雖落后于西歐,但卻超過了歐洲。當然,提起中國和歐洲,我們必須牢記一點,這兩個地方都是幅員遼闊、人口眾多:1820年,中國人口多達3.81億,西歐人口達到1.33億,歐洲總人口達到1.69億。不同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和生活水平必然存在著很大的不同,互相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人們普遍認為18世紀末,中國最發達的地區——特別是長江三角洲,已或多或少與英國等西北歐最繁榮的國家處于同等發達水平。鑒于最發達地區在工業騰飛中所起的先導作用,必須對英國和長江三角洲進行具體的比較。
1800年,西歐遠沒有取得遙遙領先于中國和日本的經濟地位,事實上,當時中歐兩地的經濟水平并無多大差距。從這個角度來看,認為工業化是一個持續了幾百年而非幾十年的歷史變化過程的產物這一觀點,不禁令人懷疑。相反,工業化在很大程度上看上去更像是相對偶然的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然而,這仍然遺漏了一個問題:1800年左右,為什么是歐洲而非日本和中國,能夠如此迅速地把財富聚積起來,然后在19世紀取得如此令人贊嘆的成就呢?
就此而言,偶然因素發揮了關鍵的作用,當然并不是唯一的原因。1800年左右,包括中國和歐洲在內的舊世界中人口最密集的地區,越發覺得供養不斷增長的人口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最基本的問題就在于,糧食、紡織品、燃料和建筑都在競相爭奪日益稀少的土地和森林資源。這一問題對中國來說尤其嚴重。中國的心臟地帶地處黃河和長江之間,由于土壤肥沃,該地區孕育了眾多且相對密集的人口。但是過度的開發使用,導致這片土地日益枯竭。再加之新開墾的土地質量不高,所以問題日益突出。歐洲——具體地說是英國,之所以能夠解決類似于中國的問題,打破這種致命的土地限制,主要有兩個原因。其一,英國在新興工業區附近發現了大量的煤炭資源,這有助于緩解木材日益短缺的困境,并為工業革命提供了燃料。相比之下,中國的煤炭儲備雖然也十分可觀,但主要蘊藏在偏遠地區,尤其是西北部,與紡織工業集中地和運河所在的長江下游流域相去甚遠。
其二,更為重要的是,新世界殖民地——尤其是加勒比和中美洲地區,幅員遼闊,勞動力(主要是農奴)充足且價格低廉,食物和原材料豐富。以曼徹斯特的早期經濟增長為例,如果沒有奴隸種植園大量便宜的棉花供應,這種增長是不可能實現的。如果英國沒有從新世界進口棉花,而是靠養羊產羊毛來生產紡紗,那么就需要廣闊的牧地(1815年約為900萬英畝,1830年則超過了2 300萬英畝)。總體而言,據估計僅在1830年,英國若想自給自足,替代從新世界國家進口的棉花、蔗糖和木材,所需的土地面積大約在2 500萬~3 000萬英畝之間,這甚至超過了英國所有耕地面積和牧場面積的總和。在此背景下,殖民地所發揮的作用也提醒著人們,歐洲工業化絕非一個內源性過程。新世界和在英國發現的大量煤炭資源,減輕了對土地日益增長的壓力,消除了歐洲經濟發展的瓶頸。中國則沒有這么好的運氣。因而,其影響是深遠的,正如歷史學家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所說:“英格蘭避免了變得像長江三角洲一樣,二者變得如此不同,以至于現在很難發現它們還有什么相同之處。”
在關鍵時刻,新世界殖民地為英國提供了至關重要的原材料,這純屬偶然,但是在過去的200多年里,英國對新世界殖民化的方式卻并非意外。海外殖民擴張也讓歐洲在其他許多方面長期受益匪淺。對殖民地的爭奪、歐洲內部的大大小小的戰爭,加上經濟上的激烈競爭,歐洲民族國家被磨煉成了名副其實的戰斗機器。因而,19世紀,與世界其他地區相比,歐洲民族國家具有了更雄厚的軍事實力,其殖民擴張的野心也日益膨脹。當時軍費開支的數額不容小覷。在1805年特拉法爾加海戰(the Battle of Trafalgar)中,海軍上將納爾遜(Nelson)指揮皇家海軍獲得了勝利,耗資總額相當于5個亞伯拉罕·克勞利鋼廠。該鋼廠是英國工業革命中標志性的巨型投資項目之一。與殖民地的貿易還為公司結構和融資系統的創新提供了沃土。以荷蘭為例,為了與殖民地進行貿易往來,荷蘭創設了股份公司。可以說,沒有奴隸貿易和殖民統治,歐洲不可能取得這樣的突破性成就。
誠然,從1644年到18世紀末,中國的疆域也在擴大,但是這些地域處于歐亞大陸的腹地,既沒有幅員遼闊的土地,也沒有眾多的人口,不能像新世界那樣提供豐富的原材料。東南亞資源豐富,本應該是中國在新世界中發揮重要作用的最佳選擇。15世紀初鄭和下西洋的時候,乘坐的船只之龐大要遠遠勝于當時歐洲建造的船只。這表明中國并不缺乏技術能力和財力,但是中國對待海外利益和財富的態度,與歐洲國家極為不同。盡管有大量的中國人移民到東南亞,但是與歐洲不同,中國無意為其子民的海外擴張提供軍事和政治支持,相反,清王朝非常關注中國北部和西部的內陸地區。這些都反映出一個事實,中國認為自己是大陸文明而非海洋文明。有趣的一點是,率先對東南亞進行殖民統治的恰恰是歐洲列強,尤其是在19世紀中葉以后。
這引發了一個更高層次的問題,就是歐洲與中國及各自的精英,其態度到底存在何種程度上的差異,最終導致中國沒能取得歐洲那樣的突破性成果。中國的國力當然不是問題,我們在第3章將會看到,中國一旦把經濟和自然資源完全利用起來,就肯定具備創建豐功偉業的能力。高度發達的糧食倉儲系統、國家修建的長達1 794公里的京杭大運河、屯墾戍邊政策,都展示出清政府強有力的治理能力。封建王朝統治下的中國也具備長途運輸大宗物品的能力,并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但是,當時的中國優先考慮運輸的不是煤炭,而是糧食、食鹽、銅。這些物資對于維護國家穩定和團結、維持百姓生活至關重要,始終是中國歷代王朝最為重要的關切之一。
實際上,這里存在一個重要的差異:封建王朝治下的中國往往把重點放在維持秩序和均衡發展方面,而非商業行為和工業化進程。中國一直在極力避免收入的巨大分化和明顯的奢靡行為,這些都被視為有損于儒家所倡導的“和”的理念。當然,這并不是說中國禁止市場活動和商業行為,恰恰相反,它大力支持農業市場經濟發展。但是,除了那些從事鹽業和外貿等壟斷活動的商人能從中享受到一些好處,在大多數情況下,它沒有起到促進商業資本主義發展的作用。歐洲國家尤其是英國,則對新興的工業更為支持。同樣,中國也不允許各省之間展開競爭,認為那樣顯然會造成不穩定的局面。而在歐洲,這種以民族國家之間的對抗形式出現的競爭則相當普遍。導致中國和西歐國家心態不同的主要原因是:在歐洲,隨著商業階層的發展,其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躋身統治階層之列。而在中國,商業階層一直難以進入統治階層,至今仍是如此。中國的商人沒有權力根基,只能依靠政府的資助和扶持來保護和促進大型商業企業的發展。西歐國家,首先是英國,則更傾向于以工業發展為導向;而在中國,統治階層和地主的利益仍然占主導地位。
因此,1800年的英國相對于中國來說擁有兩大長期優勢并非偶然。英國(其他歐洲國家或多或少亦是如此)比中國更傾向于工業資本主義(以及隨之而來的工業化),殖民地和此起彼伏的歐洲內戰也為西歐提供了豐富的戰略資產,尤其在原材料和軍事能力方面。但殖民化為18世紀末的英國解決了日益嚴峻的土地和原材料短缺問題,這一點則純屬偶然。1800年的中國(實際上還有日本)與西歐經濟地位相似,也都擁有實現經濟騰飛的類似潛力。造成兩者后來境遇云泥之別的決定性因素是那些偶然因素。新世界國家的資源、相對充足的煤炭供應使英國能夠打破資源困境,當然英國政府對工業化的支持態度同樣也具有重要意義。中國則沒那么幸運,未能擁有這些偶然因素,結果發現自己深陷困境、無法自拔。而且以鴉片戰爭為開端,隨著歐洲列強尤其是英國的入侵,在隨后不到半個世紀的時間里,中國所處的局勢嚴重惡化。歷史的影響是深遠的:1850年的中國和1750年一樣,都是農業社會,而到了1950年,中國仍是以農業經濟為主。據經濟史學家安格斯·麥迪森估計,中國1820年的GDP是2 286億美元——幾乎是1600年的4倍。但是到1913年時微升至2 413億美元,幾乎沒有什么增長,而到1950年時,卻下降至2 399億美元。
如果說中國1800~1949年的災難性遭遇發軔于19世紀初,而不是16世紀,那么中國當前經濟發展的緣起同樣在近代也有據可查,而不是在歷史的迷霧中無跡可尋。這也使得人們更容易理解中國自1978年以來開展的、引人注目的經濟變革。1800年的中國經濟絕對不是一無是處,相反它在很多方面都展示出了非凡的活力:社會的競爭性依然很強;農民體現出強勁的適應能力和創新能力;商人擁有極強的商業敏銳性。在列強入侵的年代,這些特征可能相對處于休眠的狀態,1978年開啟改革的大潮之后,它們則再次顯現出來。此外,我們還要提出一個更具有當代色彩的觀點。那就是,1800年全球經濟并不是以歐洲為中心,而是呈現出多中心的特征。亞洲、歐洲、美洲共享著世界經濟權力,其中中國和印度則是當時世界上兩個最大的經濟體。目前,全球經濟再次呈現出日益多極化的態勢。不要認為這是一個不正常的現象,相反我們應該看到,過去200年里經濟力量主要集中在歐洲、北美和稍后的日本等少數國家手中,這是一種歷史脫軌的非正常情況。殖民化在其中則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通過提供一些先決條件,殖民化使歐洲獲得了普羅米修斯式的經濟增長,同時還賦予歐洲抑制和扭曲世界其他地區經濟發展長達100多年的力量和機遇。

圖1–1 中國與印度的起伏:在世界GDP中占比的變化(1820~2001年)
數據來源:由來自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的安格斯·麥迪森提供
是先決條件還是特征?
如果說18世紀中后期,西歐處于與中國非常類似的地位,那么我們了解那段歷史和隨后發生的事件,將具有深遠的意義。歐洲的崛起在很大程度上與時間相對較短的因素有關,并非漫長的幾個世紀的漸變所預先注定的。換句話說,我們需要重新對歐洲經濟騰飛的先決條件進行考量,也是人們通常認為的歐洲通過數個世紀所獲得的經濟騰飛前夕所具備的整體特征。這些特征也許是我們希望的,也可能是有利的,但是如果沒有這些條件,經濟騰飛真的就只是一個幻想嗎?日本、中國和印度差一點也實現了經濟的騰飛,但是其政治和文化歷史完全不同于歐洲。如果最終的結果是它們獲勝、歐洲失敗,那么它們后來發展道路的特征,以及它們孕育的機制和價值觀,肯定與歐洲的大不一樣。的確,正如我們在后文中看到的,這些國家在實現現代性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特點,與歐洲范本之間存在著極為顯著的差異。
從20世紀后50年的歷史經驗來看,在越來越多的國家快速實現工業化的進程中,歐洲國家(特別是英國)經濟騰飛的過程和條件,主要適用于西歐,實際上,實現經濟騰飛的方式和路徑多種多樣。正如歷史學家彼得·珀杜(Peter Perdue)所言:“工業發展并不只是在那些西北歐發現、經過數百年長期積累形成的特質的成果,通往經濟現代化的道路有很多條,英格蘭只是走了其中的一條。”舉個小例子,發生在英國鄉村的階級分化,如農民地位的急劇下降,就沒有出現在中國的工業化進程中。實際上其他很多特質都是如此。
這令我們不得不對歐洲現代化進程的更為廣泛的政治、文化和知識基礎進行審視。歐洲文明的根源往往可以追溯到希臘的民主、羅馬的法治和猶太教、基督教信仰。實際上,將其視為歐洲現代性的先決條件和特征,已成為一種共識。雖然希臘民主的影響力被夸大了——到19世紀末,除了少數幾個國家外,并未被整個西方世界所采納——但是希臘文明的廣泛影響,如判斷是非的方法、辯論和演講的傳統、獨立公民概念、民主的理念,一直貫穿于歐洲歷史的發展進程中。還有一個更常見的例子:無論是古希臘時期的多利克柱式、愛奧尼克柱式,還是羅馬帝國時期的科林斯柱式,這些建筑風格至今在那些試圖展示永恒的權威感的建筑中都能夠找到身影,從英格蘭銀行到法國國民議會,再到美國的最高法院、白宮和國會山皆是如此。與之相類似的,源于古羅馬的法律的發展(特別是在11世紀和12世紀通過天主教的作用),幫助歐洲形成了獨立的法律體系的概念和實踐,而歐洲的這一法律體系在后來的知識產權保護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最后,基督教為歐洲注入了強大的普世主義意識,不僅塑造了大陸國家的自我認知,也形成了它們對其他文化和種族的看法,在殖民心態和教化使命意識的成型過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認識到文明的傳承與延續并非難事,但卻很難找到理由來證明這些都是國家經濟騰飛的必要條件。文化特征無疑有助于塑造歐洲的現代性,但絕不能與先決條件混為一談。西方的個人主義和家庭也是如此。事后來看,許多不同類型的家庭模式都與工業化進程并存。基于日益發展的知識探究自主性、科學活動普及性和研究的日益規范化及拓展,歐洲在科學領域的確具有明顯的優勢。但是同期很多其他歷史悠久的國家,尤其是伊斯蘭國家和清代的中國,也興起了各種各樣的思辨風潮,絲毫不亞于當時歐洲正在興起的科學理性主義。此外,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在其他文明中,還存在著一種很強烈的傾向,就是試圖將新興的理念和傳統權威結合起來,而并非徹底地拋棄后者。
1800年以前,歐洲已經積累了一系列的文化遺產,但這些都不是其經濟騰飛的關鍵。它們應該被視為歐洲現代性的特征而非其先決條件。我們沒有理由認為,與歐洲特征不同的其他文明不能在現代性問題上取得突破性進展:畢竟自1960年以來,其他文明實現現代性的例子比比皆是。克里斯托弗·貝利得出一個結論:“從經濟增長的角度來看,如果說1800年以前歐洲和中國的區別只在于歐洲國家大量使用煤炭以及歐洲擁有美洲這么一個廣闊的腹地,那么歐洲政治優勢中所謂內生的文化因素,恐怕就要被修正了。”
歐洲例外論
歐洲遠不是現代性的范本,也不是后來的每一次變革都應該遵循的榜樣,更不是衡量其他國家現代性的標準。盡管在實現現代性的問題上,歐洲是當之無愧的先行者,但是歐洲的經驗無疑是特殊的,不具有普適性。然而在現實生活中,歐洲的現代性模式卻被自己,也常常被他人視為標準的模板。這一點并不奇怪。近兩個多世紀的全球霸主地位,使歐洲原本獨有的特征看上去似乎也具有了普適性。那么,在歐洲現代化過程及其現代性中,到底存在哪些獨特的特點呢?
盡管歐洲國家在彼此之間的戰爭中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但16世紀中葉以后,歐洲在實現現代性的過程中幾乎沒有受到過持續的外部威脅,除了東南方向的奧斯曼帝國。然而到了17世紀,奧斯曼帝國就已被擊退,到了19世紀,更是被徹底排除出了巴爾干地區。縱觀各大洲,唯有歐洲才享有這種優勢。此后的亞洲、非洲、拉丁美洲和中東在追求現代性的過程中,都面臨和遭受過現代歐洲國家的入侵。甚至北美的歐洲移民也通過獨立戰爭的形式與英國進行斗爭以建立自己的主權國家,為美國的經濟騰飛創造了條件。由此導致的結果是,歐洲很久以來很少設身處地為其他國家著想,只會考慮自己的利益,按自己的意愿(通常是殖民者的思維)行事。直到最近,這種情形才開始有所改變。
事實上,歐洲的殖民歷史,是歐洲區別于其他地區和國家的更深層次特征。從16世紀到20世紀30年代,歐洲國家通過實行大規模擴張和征服,打造了龐大的海洋帝國,其觸角延伸至世界各地。這幾乎是絕無僅有的(與其最為相似的應該是日本)。而這些海外殖民地,尤其是新世界的海外殖民地和英治下的印度及馬來半島,都成為列強們豐富資源和龐大實力的源泉。就像我們所看到的,沒有它們,歐洲就不可能以那樣的方式實現經濟騰飛。除了1868年以后的日本,沒有哪個非西方國家在19世紀實現騰飛,結果,大部分國家都變成了歐洲列強的殖民地。
雖然人們普遍認為,要實現現代性,就必須經歷一個從農業社會發展為工業社會,然后再過渡到服務業社會的轉型過程,但我們仍找到了歐洲例外論的另一個例子。以英國、比利時、德國為代表的歐洲國家(共16個國家)是世界上僅有的經歷過工業人口多于農業人口和服務業人口這一特殊階段的國家。1911年,英國的工業就業人數達到了頂峰,占當時總勞動人口的52.2%;相比之下,美國和日本在其工業人口頂峰時的1967年和1973年,工業人口占總勞動人口的比例分別為35.8%和37.1%。正是工業社會使現代歐洲具有很多最為鮮明的特征,尤其是階級沖突的集中性和工會的重要性。然而從全球范圍來看,就就業人口比例而言,大多數國家走的是與歐洲截然不同的路徑,即直接由農業社會轉變為服務業社會,美國、加拿大、日本和韓國皆是如此。
用以往經濟變革的標準來衡量,歐洲實現工業化的速度非常迅猛,但與包括美國在內的后來實現騰飛的國家尤其是東亞國家相比,就要相形見絀了。西歐的轉型歷時彌久,如英國經歷了兩個多世紀才具備了今天的面貌。由此導致的一個結果是,西歐國家的現代性與其傳統之間的沖突一直相對比較緩和。歐洲城市就是將現代性與傳統結合起來的完美例證:它像是一種地質遺跡,不同時代的建筑風格和諧共存,宛若一個經歷數百年風雨的活的博物館;相比之下,北美的城市都是新建的,東亞國家更甚,在東京、首爾、新加坡、上海、吉隆坡和香港等城市,幾乎找不到歷史的印記。
歐洲的另一個獨特特征就是一連串的內部沖突,或可稱之為歐洲內戰。這一現象可部分地歸結于外部威脅的相對缺少,也就意味著歐洲所面臨的主要問題都屬于國家層面或歐洲內部的問題,而不是發生在歐洲與外部(包括殖民地)之間。這些歐洲內部的戰爭源于宗教沖突,最早可追溯到1054年基督教東西兩派之間的斗爭。1517年后,隨著天主教與基督教之間分庭抗禮,整個歐洲基本也以南北軸線為中線分裂開來。持久的宗教沖突使歐洲的思維方式呈現出明顯的神學主義傾向,并為后來的意識形態特征奠定了基礎。這也成為歐洲最為顯著的特征之一,例如,幾乎每一個重大的“主義”:自由主義、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共和主義、君主主義、新教主義、法西斯主義,都源于歐洲。
從16世紀40年代到17世紀90年代,歐洲的內戰則主要關乎早期現代國家的鞏固。法國大革命之后,階級的重要性不斷上升。從19世紀早期到20世紀,階級成為歐洲政治和社會的最主要的話語,這在世界其他地方絕無僅有的。從1792~1870年左右,民族國家的建立在歐洲內戰中發揮了根本性的作用。到19世紀末,伴隨著對殖民地,特別是對非洲殖民地的爭奪,歐洲民族國家間的斗爭已經擴展至全球,并由此導致了“一戰”的爆發。“二戰”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歐洲內戰的延續,盡管起源于歐洲,但戰火很快蔓延至全世界。歐洲這種對內戰的偏好在冷戰中也得到了體現:意識形態將歐洲劃為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陣營兩大部分,相互對峙。最終,事實證明對于歐洲來說這種對內戰的偏好是幾近致命的: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中,歐洲國家都深陷其中并被戰爭折磨得精疲力竭,其全球實力也基本被消耗殆盡。
最后,個人主義也是歐洲轉型過程中的顯著特點之一。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艾倫·麥克法蘭(Alan Macfarlane)對個人主義進行了這樣的描述:“(個人主義認為)社會是由自主、平等的單位即獨立的個人構成的,個人終將比任何團體都更為重要。”這與東亞和南亞文化存在著極大的差別,后者認為集體認同比個人認同更為重要。以家庭為例,英國的家庭制度可以追溯到13世紀,通過清教徒的傳播,又奠定了北美家庭制度的基礎。這種強調核心家庭的個人主義體制,與中國和印度的以家族、包辦婚姻為特征的、以血緣關系維系的傳統家庭體系形成了鮮明對比。這種家庭體系的價值觀及其特征一直延續至今,并沒有隨著城市化和家庭規模的急劇萎縮而有所改變。因此,在西方社會,婚姻本質上是兩個個體的結合;而在中國和印度文化里,婚姻是兩個家庭的結合。
歐洲實現、保持現代性的進程具有高度個性化甚至是獨一無二的特征:外部威脅的相對缺乏、殖民主義、工業優勢、相對緩慢的增長、歐洲的內部沖突(也就是我所謂的“歐洲內戰”)和個人主義。因此,對于歐洲的現代性特征要比人們通常認為的更為獨特這一看法,我們不應感到奇怪。然而歐洲對世界其他地區的影響力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人們很難區分歐洲現代性的特殊性和普適性。歐洲人長期以來一直認為他們所取得的成就必須得到推廣,應在全世界范圍內得到普及和應用,必要時甚至不惜使用武力,這一點不足為奇。只有隨著一系列新型現代性的興起,才有可能對歐洲經驗的普適性和特殊性做出區分。
歐洲的優勢
19世紀初,西歐和北美沿海地區的人均GDP大約是南亞國家的2倍,與日本、中國南部和東部沿海地區的水平大體相當。而到了1900年,西歐和北美沿海地區的人均收入則至少是中國的10倍。18世紀后期,無法克服的經濟掣肘讓中國付出了無比沉重的代價,與此相反,歐洲正處于強勁的發展勢頭中,到處都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歐洲轉型的關鍵在于工業革命。1800年以前,英國的經濟蒸蒸日上;到19世紀下半葉,西歐許多國家也都取得了類似英國的長足進步。
雖然先前的經濟增長速度就像冰川移動般緩慢,但當時西歐的復合增長率卻令其對美國以外的世界各國盡享優勢。在整個19世紀,除了北美、舊白人殖民地和1868年以后的日本外,相對于世界其他地方,歐洲都或多或少地享有工業化壟斷地位。這種情形也給其他國家帶來了深遠的影響。
歐洲與其他國家拉開的經濟差距,大大增強了其稱霸世界的能力。歐洲海外殖民的歷史可追溯到17世紀,但是自18世紀中葉以來,隨著對印度的逐步占領,殖民的步伐迅速加快,范圍也更加廣闊。打著基督教、文明和種族優越論的幌子,憑借舉世無雙的陸、海軍實力,以英法為首的歐洲國家征服了世界大部分國家。這種對殖民地的爭奪在“一戰”之前對非洲的爭奪中達到了頂峰。白人國家與中國、印度、北美的原住民,澳大拉西亞、南非等非白人世界之間爆發了激烈的戰爭。后者以戰爭來抵抗歐洲殖民者對其宗教和統治者的攻擊以及對他們土地和資源的掠奪。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寫道:
西方霸權是世界歷史上最嚴重的非對稱性現象之一。總的來說,所有西方帝國——美國、比利時、英國、荷蘭、法國、德國、意大利、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大都市僅占世界總面積的7%,人口也僅占世界總人口的18%,但是這些帝國所占有的領土卻占全球總版圖的37%,治下的人口占全人類總人口的28%。如果將俄羅斯也視為擴展至亞洲的歐洲帝國,那么西方帝國占世界土地總面積和總人口的比例將超過一半。
作為世界的主導力量,英國試圖根據自身的利益塑造全新的全球貿易體系。它主要通過大量出口制造業產品和以最低的價格進口食品和原材料來獲取財富。自由主義并不只是一個抽象的原則和無私的政策,也是一種手段。通過這種方式,英國希望利用自己在制造業方面的壓倒性優勢,阻止其他國家通過收取關稅來保護本國新興產業的發展。英國倡導的國際自由貿易制度,對除西北歐和北美以外的世界其他地區都產生了抑制性的影響。歐洲列強一直都設法先發制人地保護本國生產者,阻止競爭者的出現,因此大部分殖民地的工業發展速度極為緩慢,或是根本沒有發展。“無論殖民者的言論是多么冠冕堂皇”,艾瑞克·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認為:“殖民地和非正式附庸國,都只是在為殖民國家的經濟發展提供必要的補充,而不是充當其競爭者。”
城市人口是工業化程度的一個主要衡量標準,1900年,英法在亞洲和北美殖民地的城市人口比例仍然維持在總人口的10%左右,這與此前沒有被殖民的時候幾乎沒有什么不同,而那時民眾的生活水平甚至比1900年還要高。印度作為當時英國最重要的殖民地(18世紀中葉處于東印度公司的殖民統治之下,1857年被英國正式占領),1700年的人均GDP為550美元,1820年降為533美元,1870年仍然是533美元。換句話說,印度1870年的人均GDP要低于1700年,甚至還不到1600年的水平(550美元)。雖然后來印度的人均GDP在1914年升至673美元,但是到1950年又回落到619美元。在長達250年的時間內,印度幾乎一直處于英國某種形式的統治之下,但是印度的人均GDP卻僅僅增長了5.5%。而印度獨立之后,人均GDP在1973年就升至853美元,到2001年的時候,更是一路飆升到1957美元,這與獨立前的水平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1800年以后,歐洲經濟騰飛不僅采用了一種規避亞洲的方式,而且有時候還綜合運用經濟和軍事手段強制阻止亞洲國家走相同的道路。中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1839~1842年,英國向中國發動了第一次鴉片戰爭,以維護自己向中國出口鴉片的非法權利。當時,英國向中國輸入了大量產自印度的鴉片,鴉片貿易一方面給中國造成了巨大的損害,另一方面給英國和其印度殖民地帶來了巨額利潤。隨著中國的戰敗,英國向中國傾銷的鴉片數量及行銷的范圍也與日俱增。鴉片的流毒毫無疑問地嚴重影響了中國人民的健康狀況,但是在英國人眼中,“自由貿易”才是更高的原則。中國無力阻止西方打開中國的大門,反而加速了清王朝日益衰落。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清朝已經是外強中干、奄奄一息,被迫開放的、數不清的所謂通商口岸實際上成為外國殖民者治下的國中之國。1900年,當歐美的八國聯軍入侵中國鎮壓義和團運動時,中國顯然無力抵抗,其命運與非洲一樣,即被列強瓜分。
荒謬的是,沒有什么比日本的崛起更能生動地說明歐洲力量的勢不可當。日本曾經面臨過西方列強的入侵,也懷有唯恐遭受與中國同樣命運的恐懼,但是1868年明治維新以后,日本迎來了一個審慎規劃的快速現代性進程。它派出專家小組到歐洲學習其先進的教育體制、精銳的海軍和陸軍系統、發達的鐵路體系和完善的郵政制度等。日本不再自視為亞洲的一部分,反而希望別人能承認它是西方大國。它甚至效仿西方的殖民主義模式,占領朝鮮和中國部分地區。明治天皇的現代性計劃實際上是對歐洲霸權總體特征的仿效。生活在歐洲影子里的所有其他國家,無論愿不愿意,都要被迫接受和效仿歐洲的部分特征,否則就會面臨殖民化的威脅。
歐洲的崛起改變了所有人的游戲規則,但其帶來的影響也并非完全消極:重要的是,歐洲的經歷展示了工業化的巨大成就,世界也由此面臨著現代性的必然選擇。雖然列強們將殖民地視為滿足其需求的奴仆,而且絕不允許它們與主人競爭,但是這些殖民地也多多少少從殖民者那里獲得了一些后來發展所需的基本條件。英語成為印度的通用語言,中國臺灣延續了日本的教育體制,上海等通商口岸的中國人學會了西方的商業模式。但是,正如早期的經濟表現以及絕大多數殖民地對外來統治的敵意所體現的,殖民主義的影響仍是負面居多;而且在某些情況下,尤其在非洲國家,其影響幾乎完全是消極的。澳大利亞、加拿大和新西蘭等白人殖民地卻是特例:因為民族和種族原因,它們受到了完全不一樣的待遇,所以最終獲得了極其繁榮和興旺的發展。
盡管直到20世紀30年代,意大利仍然設法霸占著阿比西尼亞(今埃塞俄比亞),但是歐洲列強殖民勢力達到頂峰卻是在“一戰”以前。然而,當時美國已開始作為歐洲列強的繼任者出現在世界舞臺上,不僅擁有強大的經濟實力,而且文化與意識形態的影響力也日益增強。但這種崛起產生的影響,仍然被其孤立主義和與歐洲的密切關系所掩蓋。1850~1930年歐洲向美國進行了大規模移民,其數量相當于1900年時歐洲總人口的12%,也是美歐密切關系的力證之一。隨著各國實力的急劇下降,中國抗戰的勝利及印度次大陸、印度尼西亞、非洲大部分地區和馬來西亞等地的相繼獨立,1945年以后的歐洲明顯地走向衰落。在此過程中,世界民族國家的數量猛增了3倍。正如19世紀一樣,世界版圖再次被重新描繪,但是這次的速度更快、變革更大。新興國家的獨立也產生了許多新的可能性,盡管事實證明這些新的可能性性質和作用各異。前面引用的經濟增長數據顯示,印度的情況的確有所改善;但經歷奴役和殖民主義之后的非洲,整體實力大大削弱。據估計,由于奴隸貿易的強行販賣,加之自然死亡,非洲人口減少了一半。相比之下,東亞遭受殖民主義侵害的程度遠低于非洲,也沒有進行過大規模的奴隸貿易(盡管也被迫提供了廉價的契約工人),所以受到的影響相對要少一些。考慮到1950年以后如此多的前殖民地出現了如此巨大的經濟變革,很明顯在“二戰”后的前20年,西方國家尤其是歐洲大大低估了非殖民地化和民族自由的意義。可以說,這是20世紀頭等重要的大事,它為占世界絕大多數人口比重的發展中國家成為21世紀的重要行為體創造了條件。亞當·斯密就歐洲人發現美洲和所謂的東印度群島曾做出如下預言:
然而,對于東西印度群島的本地人來說,從這些事件中獲得的所有商業利益都在帶給他們的巨大的災難中煙消云散了……在發現這些地方的特殊時點,歐洲人恰好擁有如此巨大的經濟和軍事優勢,因此,他們可以毫不顧忌地侵犯這些遙遠國度的利益。但之后,殖民地的本地居民也有可能會變得強大,歐洲有可能會江河日下,甚至,世界其他地方的居民有可能會獲得和歐洲人一樣的勇氣和力量,同樣令歐洲人產生恐懼,并改變國家之間的不平等態勢,使其相互尊重彼此的權利。
美國的崛起
美國和歐洲的現代性往往被人們一并視為同一個西方現代性,實際上兩者頗為不同。它們的聯系在于1607年最先到達美國的移民是歐洲人。到1790年,美國共有392.9萬人,其中69.8萬人是奴隸,他們不被視為美國社會的一部分,白人中有80%是英國人(剩下的20%主要是德國人和荷蘭人)。一波又一波的歐洲移民帶來了他們的價值觀、信仰、風俗習慣、知識和文化。他們的目標是在新世界中重新建立起一個舊世界。但是,與歐洲資本主義還保留著封建殘余不同,這些歐洲移民不受已經存在的社會結構或風俗習慣的限制。實際上,他們可以不受歷史的羈絆,一切從零開始。當然,這也使美洲本土的印第安人在極其野蠻的“種族清洗”運動中遭受重創。
當歐洲長期陷入土地不足的泥沼時,美國的歐洲移民則沒有受到類似的約束。伴隨著對美洲原住民的大規模屠殺,他們神話般地向西推進,領土范圍不斷擴大。歐洲人擁有強烈的版圖和領土意識,但美國人還沒有形成類似的歸屬感,因為他們無須如此或根本沒有類似的經驗。美國如同一張白紙,可以隨意制定規則和設計體制:從一開始,美國民眾就深受新教教義的影響,偏好抽象的原則理念,相關理念則在美國憲法和后來強烈的普世主義及全球終極使命意識中得到了完美體現。
歐洲移民帶來了眾多的價值觀和宗教信仰,但卻幾乎沒有歐洲本土的階級理念,這令美國白人產生了一種認同感。將非洲奴隸排除在美國主流社會之外,加上對美國印第安人的屠殺,這讓歐洲移民的身份認同打上了深深的種族烙印。廣闊、富饒的沃土提供了無窮無盡的機會,持續擴展的邊界給國家灌輸了一種強烈的樂觀主義情緒和勇于變革的精神。美國國內市場并沒有受到地區偏好及盛行于歐洲的階級差別、地位尊卑的影響(美國民眾的屬性基本相同,地位大體相當),也更加容易接受標準化的產品。勞動力的相對稀缺,刺激人們不斷地引進節省勞力的機器以提高生產力。與歐洲不同,美國很少出現抵制機器化生產和流水分工的現象。因此,美國經濟對技術革新、機械化、產品標準化、勞動過程持續改進和規模經濟的強烈渴求,遠非歐洲所能及。全新的大眾市場和大眾消費者以及在廣告等領域隨之出現的創新,是美國模式的鮮明特征。因此,從19世紀晚期開始,美國的資本主義遠比歐洲的更具活力和創新能力。
1820年,美國經濟僅占世界GDP總量的1.8%,而英國的比例卻高達5.2%,德國也達到了3.9%。到了1870年,美國占世界GDP的比重已經上升到8.8%,同期英國是9.0%,德國是6.5%。1914年,美國占世界GDP的比例攀升至18.9%,而英國只停留在8.2%的水平,德國也只有8.7%。1950年是美國經濟的全盛時期,占全球GDP的比例達到27.3%,相比之下,英國只有6.5%,德國只有5.0%,西歐加起來也僅為26.2%。
盡管兩次世界大戰帶來了極大的創傷,但1870~1950年期間,美國經濟還是大大超過了歐洲的水平,這為“二戰”之后的美國成為全球最強大的國家奠定了基礎。美國擺脫了“歐洲殖民地”的命運,成為第一個真正的全球霸主:美元被奉為世界貨幣;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和關稅及貿易總協定等一系列新型全球機構的主導,更是美國經濟霸權的體現;基于強大制空權的軍事優勢更是前所未見。美國成功地創建了一種全新的世界體系——美國是當之無愧的霸權國,但體系又保持了開放性和包容性。隨著蘇聯的解體和中國日漸加入其中,這一體系最終發展到了頂峰。到了1960年(可能更早),美國已經取代歐洲成為一個令世人矚目的典范。憑借好萊塢和電視肥皂劇,還有以可口可樂和李維斯牛仔褲等為代表的消費產業,美國展示出了一種全新的文化霸權和影響力。美國大學匯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頂尖學者和學生。在諾貝爾獎獲得者名單上,美國永遠名列前茅。當英語成為世界通用語言而流行于全球時,其背后隱含的是美國巨大的影響力和吸引力。
美國已經成為現代性的一個新隱喻:沒有沉重的歷史包袱、毫無負擔、善于革新、擁有新邊疆精神。它誕生于當下,并且從未過時,秉承了憲法所體現的一系列抽象的行為準則,全社會都在致力于永不停歇的創新之中,源源不斷的移民不停地改變著國家的構成和國民的認同。硅谷的興起、人們對整容手術的嗜好、拉美裔人口日益增長的重要性,雖然體現在美國社會的不同方面,但都是美國精神的最新表現。美國現代性的特征與歐洲的截然不同,但美國的現代性確實源于歐洲的事實,又意味著兩者之間存在著極為密切的聯系和親切感,且很可能保持下去,在全球背景下尤為如此。血緣、種族、歷史、文化、宗教、信仰以及共同的利益,掩蓋了美歐之間深刻的分歧,“西方”這一稱謂的普遍使用已經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所謂的“西方”,不僅是就地緣政治的意義而言,更重要的是從文化、種族和民族的角度而言。“西方人”一詞,已經栩栩如生地刻畫出所有這些潛藏的含義。
無論歐洲和美國之間存在著什么樣的分歧,它們都會繼續保留價值取向和身份認同的共識;實際上,非西方國家及其文化的興起可能會鞏固這種取向與認同。當然,歐洲新的少數族裔的逐漸增多和美國非白人少數民族重要性的日益增長(奧巴馬的當選折射出這一點),正逐漸改變著歐美的社會,但是這種進程不應該被夸大。要讓大西洋兩岸的、仍占絕大多數的白人不再主導其所在的社會,還需要漫長的時間。
西方塑造了我們生活的世界。盡管現在中國的影響力與日俱增,但是西方仍然是當今世界地緣政治和文化的主導力量。西方對世界的影響如此之深,以至于難以想象如果沒有它,或者所有這些從來沒有發生過,世界將會怎樣。我們將西方霸權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西方霸權是如此根深蒂固和無所不在,以至于我們認為它的存在是與生俱來的。歷史學家J·M·羅伯茨(J. M. Roberts)自信地寫道:“顯然,西方文明的故事現在成了全人類的故事,其影響力的傳播范圍如此廣泛,使過去那些反對者和對立者都變得黯然失色、毫無意義。”不過這也不盡然。西方霸權既不是自然的產物,也不是永恒的,相反,在某個時間它必將走向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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