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叛逆(1)
- 野性的呼喚(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美)杰克·倫敦
- 4760字
- 2016-08-31 16:06:23
“約翰尼,如果你再不起來,就別再想吃一口東西!”
但這個威脅對孩子一點作用也沒有。他仍然賴著不想醒來,盡量想多瞇著眼睛休息一會兒,就像做夢的人只想做美夢一樣。孩子的雙手松松耷拉著、握著,還有氣無力地、抽搐一般地對空中揮了幾下拳頭。他本來是想打他母親,但她好像司空見慣、不當一回事一樣,只是避開拳頭,抓住他的肩膀重手重腳地搖晃著。
“你不要來煩我!”
這一聲起初悶聲悶氣,睡意沉沉,但馬上又提高了調子,還帶著哭音,充滿著敵意,而后又低沉下去了,變成了含混的嗚嗚聲。這是一種野獸般的嗥叫,仿佛心靈備受折磨,充滿無限的委屈和痛苦。
可是她卻不予理睬。她是個眼神憂傷、臉色疲憊的女人,對這種每天少不了的例行公事早已經習慣。于是她抓住他的被子,想把它扯掉。孩子不再揮拳頭,趕忙死死地抱住被子。他在床鋪擱腳的那頭縮成了一團,被子還蒙在身上。接著她想把他連人帶被子一起拖下地。孩子就拼命撐著。她一咬牙較上勁來。她身體重、勢頭大,蒙著被子的孩子吃不住了,只好本能地跟著被子走,怕被子一抽走房間里咄咄逼人的寒氣把自己凍著。
他被拖到了床邊,眼看非得一個倒栽蔥、摔到地板上不可。不過這時他幾經努力,終于清醒過來。于是他慌忙糾正了姿勢,搖搖晃晃地晃蕩了一下,然后又雙腳著地,落到地板上。他母親馬上抓住他的肩膀使勁搖晃起來。他又揮出拳頭,這一回竟然打得更狠、更準,眼睛也隨之睜開。她松了手。于是他總算醒過來了。
“好吧?!彼炖镟洁熘?。
她端起油燈匆匆忙忙走了出去,把他一個人留在黑房間里。
他對黑暗卻毫不在意。他穿好衣服就來到廚房里。他是那么瘦小、單薄,步子卻很重。兩條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腿,似乎重得不合情理,走起路來拖也拖不動。他拖過一把破了的椅子,在桌旁坐下來。
“約翰尼!”母親厲聲叫他。
他突然猛地站起來,一聲不吭地走到洗滌槽那兒。洗滌槽油膩膩、臟兮兮的很惡心。排水口冒出一股股臭氣。對他來說,洗滌槽冒臭氣是理所當然的,就像那讓洗碟子的水弄得滿是油垢的肥皂洗不出泡沫來是理所當然的一樣。他也不去勞神讓肥皂擦出泡沫。他就著龍頭流出的冷水嘩啦啦洗了幾下,就算大功告成。他沒有刷牙。講到刷牙,他以前從來沒買過一把牙刷,也不知道世界上居然還有人傻得冒氣,還要去刷什么牙。
“你一天洗把臉還得要人叫。”母親埋怨說。
她一只手按著破壺蓋,倒出兩杯咖啡。他沒有吭聲,因為這是每天必有的事情,而且唯獨在這一點上他母親寸步不讓。每天就洗一把臉是他非做不可的事。他用一塊又濕又臟的油膩膩的破毛巾揩揩臉,揩了一臉的棉絨。
“要是我們住的地方不是這么遠就好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坐下來,“不過我是盡量做到最好了。這個你心里明白。能省一塊錢房租也不那么容易,何況這里房子也寬敞些。這個你心里明白?!?
他卻沒有去聽她嘮叨。這一套他以前聽過好多次。她想的事情就那么一點,每次離不開念叨住的地方離紗廠太遠,吃夠了苦頭。
“多一塊錢就多一口吃的?!彼麧M不在乎說,“我就寧可多走幾步路,多吃兩口東西?!?
他急急忙忙地吃著,面包到嘴里只稍微咀嚼幾下,就用咖啡把沒有嚼碎的面包沖了下去。他們把那種滾熱的渾濁液體叫咖啡。約翰尼認為那就是咖啡——是頂級呱呱叫的咖啡。他的生活中還留下不多的幾個漂亮的幻覺,而這恰恰就是其中之一。他自打生下來就沒有喝過真正的咖啡。
除了面包,還有一小點兒冷豬肉。于是母親又給他倒上一杯咖啡。面包快吃完了,他開始留心著,看還有吃的沒有。她對著他探詢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好啦,約翰尼,別那么像害了餓癆一樣?!彼粷M數落道,“你自己的一份已經吃完啦。你弟弟妹妹都比你小啊?!?
他沒有反駁,他不太愛多說話。他也不再如饑似渴地張望、想多點兒吃的了。他任勞任怨,他的耐心像教他學會忍耐的社會大學一樣可怕。喝完咖啡,用手背揩了一下嘴,就準備起身。
“等一下?!彼琶φf,“我想那個大面包還可以切一片給你——只能是一片薄薄的?!?
她玩了個手法,一邊一本正經地裝作從大面包上切下一片給他,一邊卻又把那個面包和切下的那一小片放回面包盒,再從自己的兩片中拿一片給他。她相信自己騙過了他的眼睛,可他注意到了她變的戲法。但是盡管如此,他卻還是厚著臉皮接過那片面包。因為他認為母親常年病懨懨的,反正也吃不了什么。
她看到他干嚼著面包,于是伸出手拿過自己那杯咖啡,倒在他的杯子里。
“今天早上我的肚子不對勁?!彼忉屨f。
遠處傳來一聲綿長的尖利的汽笛聲,母子倆一齊站起來。她看了一下放在擱架上的鐵皮鬧鐘。時間是五點半。這個工廠區其他的人剛從睡夢中醒來。她趕忙搭上披肩,戴上一頂扁沓沓、臟兮兮的老式帽子。
“我們得趕緊走?!彼f著,又順手把燈芯捻下去,從燈罩頂向下吹了口氣。
他們摸黑走出房間,下了樓梯。天氣晴朗而且寒冷,外面的冷氣使約翰尼打了一個冷戰。天上的星星還很明亮,城市卻籠罩在黑暗中。約翰尼和他母親都是拖著步子走路。他們的腿軟塌塌的,根本沒法把腳提起來。
默默地走了十五分鐘,他母親轉了彎,向右邊走去。
“別遲到了。”她最后叮囑了一句,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沒有回答,只顧走自己的路了。這里是工廠區,他走到哪里都看見有人開著門,不久就有了一大群人,和他一道在黑暗中向前趕。當他走進工廠大門時,汽笛又叫了一次。他瞅了一眼東邊,由無數屋頂構成的參差不齊的天際線那邊,剛現出一點魚肚白。他就看到這么一點白晝,然后毅然掉過頭,跟著一群工友走了進去。
他在許多長排機器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面前是一個木匣,里面裝滿了小筒子,上面有許多大筒子在飛速旋轉著。他的工作就是把小筒子上的紗繞到大筒子上。這活兒不要動什么腦筋,只需要手腳快。小筒子上的紗一會兒就被大筒子繞完了。需要照料的大筒子又那么多,簡直沒有閑著的時候。
他不假思索地干著活。每當一個小筒子的紗繞完時,他就用左手當剎車把大筒子停下來,一邊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還在飄動的紗頭,與此同時,他又用右手捉住另一個小筒子露在外面的紗頭。這一系列動作是同時用雙手飛快完成的。接著只見他雙手一閃,紗頭就接好了,筒子又轉起來。其實接紗頭并不難,有一回他還夸過口,說他睡著都能接。說到這個,他有時倒的確如此,有一個晚上就夢見自己沒完沒了地接了無數的紗頭,好像這樣辛辛苦苦地干了幾百年。
有幾個孩子愛磨洋工,小筒子上的紗放完了又不換上新的,這樣浪費時間,讓機器空轉。不過有個專門的監工,不準他們這樣做。他發現約翰尼旁邊那個孩子在這樣磨洋工,就甩了他一個耳光。
“你看看那邊的約翰尼——你怎么不學學人家?”監工怒氣沖沖地問。
約翰尼的筒子轉得很快,但這種間接的稱贊并沒有使他非常高興。他也曾經為此得意過……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當他聽著人家把他作為一個光輝的榜樣提起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是那種無法挑剔的工人。他心里明白這一點。因為別人經常對他這么說。這句話已然變得很尋常,而且對他不再有任何意義。他已經從一個無法挑剔的工人變成了一架十全十美的機器。如果他做的活出了毛病,就跟機器干的活出了岔子一樣,是因為原料不好。他是不可能出差錯的,就像十全十美的制釘機不可能壓出不合格的釘子一樣。
而且這一點也不稀奇。從來沒有什么時候他不是和機器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機器簡直融進了他的血肉,起碼可以說他是開著機器長大的。幾年以前,這家小紗廠的織布車間,曾經出現過一陣小小的騷動。約翰尼的母親卻突然昏過去了。大伙把她平放在地板上,這時四周一片機器轟鳴。于是有人叫來了兩個在織布機前干活的年紀大一點的女人,領班也來幫手。過了幾分鐘,織布車間里就在那天來上工的人之外多出了一個小生命。這個小生命就是約翰尼。一落地,他耳朵里聽到的就是織布機的乒乒乓乓、咔嚓咔嚓的聲音,呼吸的就是飄蕩棉絨的溫暖潮濕的空氣。他出生的頭一天因為肺里吸進了棉絨而咳嗽,也由于同樣的原因,后來咳嗽就一直沒停過。
約翰尼旁邊干活的那個孩子在抽抽搭搭地哭著。他看到監工在老遠的地方用威脅的目光盯著自己,臉都氣歪了。這孩子對著面前飛快轉動的筒子惡狠狠地大聲地詛咒,但他的聲音在五六英尺以外就聽不到了,它像被墻隔絕了一樣,徹底淹沒在車間的轟鳴聲里。
約翰尼卻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他自有一套適應環境的辦法。另外,事情出現的次數太多了就會單調乏味,而這件事他已經見過不知多少回了。在他看來,去和監工作對,就像反抗機器的運轉一樣,是白費力氣。人造出機器,就是要它們以一定的方式運轉,完成一定的工作。監工的情況也是這樣。
十一點鐘的時候,車間又是一陣緊張。這種緊張情緒以一種表面看來很奇怪的方式波及每一個角落。在約翰尼那邊干活的一個只有一條腿的孩子,一拐一拐地飛快地走到一輛運筒子的空平臺車跟前。他連人帶拐杖一下子鉆進去,藏了起來。原來工廠的廠長正由一個年輕人陪著走進來。年輕人穿著考究,襯衫都是漿過的——依照約翰尼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辦法,他一定是上等人吧,而且是“督察”。
年輕人一路走過來,一邊用逼人的目光打量著那些孩子。有時他還停下來問幾句話。每當他問話時,他不得不扯開嗓子,放聲大喊,這時,為了拼命提高嗓音,他的臉都扭歪了,顯出一副很滑稽的樣子。他敏銳的目光注意到約翰尼旁邊那部機器在空轉,但沒有吭聲。他也看到了約翰尼,猛然地站住了。他抓住了約翰尼的胳膊,把他從機器跟前拖開了一步。忽然他一聲尖叫,松開了約翰尼的胳膊。“簡直是皮包骨。”廠長淡淡笑了一聲,好像有點擔心。
“瘦得像根煙管一樣?!倍讲旖由锨?,“看那兩條腿。這孩子害了佝僂病——還是早期嘛,不過總歸是得上了。如果到頭來他要不是死于癲癇,就是肺癆先讓他送命。”
約翰尼聽著他們談話,覺得莫名其妙。而且他對將來的災難并不關心。因為眼皮底下就有一場更嚴重的災難,就是那個督察。
“喂,小鬼,你對我說實話吧?!倍讲鞆澫卵N近孩子的耳朵使勁大聲地喊道,“你今年多大啦?”
“十四歲。”約翰尼說了謊,而且是用足了力氣喊出來的。他說話使的勁太大,引起一陣劇烈的干咳,把整個上午吸到肺里的棉絨都翻了出來。
“看樣子至少有十六歲。”廠長說。
“甚至是六十歲?!倍讲煊置摽诙?。
“他老是這個樣子?!?
“有多久了?”督察立馬追問說。
“好像好幾年了。總不見長大一點?!?
“大概也沒有變小吧。他這些年一直在這里干活嗎?”
“說來了就來了,說走了就走了吧——不過,那時新法還沒有出來?!倍讲熠s忙補充說明了一句。
“這部機器是閑的?!倍讲熘钢s翰尼旁邊那部沒人的機器說道,機器上那些只絞上一半紗的筒子正在發瘋般地飛轉。
“好像是的。”廠長打著手勢讓監工過來,沖著他的耳朵大聲說著什么,又一邊指了指那部機器?!斑@部機器是閑著的。”他向督察報告說。
他們往前走了,約翰尼又干起活來,因為逃脫了這場災禍而松了一口氣。然而那個缺一條腿的孩子卻沒有這么走運。那個眼睛很尖的督察一伸胳膊把他從平臺車里拖了出來。他的嘴唇哆嗦著,像一個大禍臨頭的人一樣嚇得面如土色。工頭卻無比驚訝,仿佛是頭一次看見這個孩子似的。廠長則是一臉的震驚和惱怒?!拔艺J識他?!倍讲煺f,“他今年十二歲了。我把他從三家廠子開除過。這是第四家了。”
他轉過臉對缺一條腿的孩子說道:“你答應過我,還起過誓,說你要去上學的。”
缺一條腿的孩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對不起,督察先生,我們家里已經餓死了兩個娃娃,我們實在窮得沒有法子。”
“你干嗎咳成那個樣子?”督察質問道,那口氣就好像那孩子犯了罪似的。
缺一條腿的孩子為抵賴罪行回答道:“沒有什么。只不過是上個星期受了點涼,督察先生。沒有別的啊?!?
最后督察把缺一條腿的孩子帶離了車間,廠長滿臉焦急地一面爭辯著,一面跟了出去。然后車間又恢復了以前的單調。上午顯得很長,下午顯得更長,但終于都挨過去了。終于響起了下班的汽笛。約翰尼走出工廠大門時,黑夜已經降臨。上工的這段時間里,太陽一步步爬到天頂,把普濟世人的溫暖陽光灑遍大地,然后西沉,直到落到由無數參差不齊的屋頂構成的天際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