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點篝火(1)
- 野性的呼喚(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美)杰克·倫敦
- 4627字
- 2016-08-31 16:06:23
這個人從育空河主雪道轉身爬上高高的泥土河岸時,天已經亮了,寒冷而灰暗,十分寒冷,極其灰暗。岸上有一條模模糊糊、人跡罕至的小路向東延伸,穿過那片茂密的樅樹林。河岸陡峭,他爬到頂部之后便停下來歇口氣,又看看表,好為自己的不中用找個理由。九點了。雖然天上沒有一絲云彩,但也看不到太陽,連太陽的影子都看不到。盡管晴空萬里,但好像有一塊無形的幕布把一切物體的表面都遮蓋了,一種變幻莫測的陰郁使天空變得昏暗,之所以陰郁是因為沒有太陽。這個問題并沒有令這個人擔憂,他對沒有太陽已經習以為常了。他已經有很多天沒有看到太陽了,他知道,只要再過些日子,那個令人振奮的天體就會在正南方的地平線上露出曙光,然后很快就會躍入眼簾。
這個人回頭看了一眼來路,育空河足有一英里寬,消失在三英尺厚的冰層下面,在這冰層之上,還覆蓋著相同厚度的雪。純凈的積雪白皚皚的,像波浪一樣微微起伏,起伏之處是流冰凍結形成的凸起。由北往南,極目遠眺,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一條深色的細線彎彎曲曲地繞過一座長滿樅樹的小島向南延伸,然后又七拐八拐地折向北面,最后消失在另一座長滿樅樹的小島后面。這條深色的細線就是雪道——主雪道——往南通向五百英里之外的奇爾庫特山口、迪亞和大鹽湖;往北便通向七十英里之外的道森,再往北一千英里通向努拉托,最終能夠到達白令海的圣邁克爾,足足有一千五百英里遠。
但所有的一切——通向遠方的神秘羊腸小道、沒有太陽的天空、徹骨的寒冷以及這一切所引起的陌生和詭異的感覺——竟沒有對這個人產生任何影響。這可不是因為他對此已經習慣。他初來乍到,在這片土地被稱為新手,而且這是他在這里度過的頭一個冬季。他的毛病就是沒有想象力。對于生活中的事物他的反應是靈敏而警覺的,但僅限于事物,而缺乏對其意義的理解。零下四十六度意味著零下四十六度的冰霜。這樣的事物給他的感覺就是寒冷和不舒服,僅此而已,這并不會讓他去探尋。作為一個溫血動物,他有多么脆弱,以及整個人類有多么脆弱,只能在冷與熱之間某個特定的狹小限度里生存;這也沒有令他以此為起點,進一步推測永恒的范圍以及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零下四十六度意味著凍傷,凍傷會痛,所以必須用手套、護耳、保暖的鹿皮靴子和厚襪子來加以保護。零下四十六度對他來說不多不少,至于還會不會發生別的情況,壓根就沒有在他的頭腦里閃現過。
他一面轉身繼續往前走,一面冒險啐了一口。一聲清脆的爆響將他嚇了一跳。他又啐了一口,結果還沒等那口唾沫落到雪地上,就又一次在半空中爆裂了。他知道,零下四十六度時,唾沫會在雪上爆裂,但這一次唾沫在半空里就爆裂了。毫無疑問,天氣比零下四十六度還要冷——至于究竟冷多少,他可就不知道了。可是氣溫是無關緊要的。他要去的是亨德森河左支流上的一個老礦區,那些小伙子們已經在那兒了。他們是從印第安河地區越過分水嶺到那兒的,而他卻多繞了點兒路,看一下有沒有可能在春季從育空河的島上弄些木頭出來。六點鐘之前他就能夠到達營地,那時天已經黑了,這是真的,但那些小伙子們會在那兒的,他們會把火生起來,而且連熱乎乎的晚飯也會做好的。至于午飯,他用手按了按從上衣里鼓出來的一包東西,這包用手帕包起來的東西甚至塞到了襯衣里面,緊緊地貼著身子。這是唯一可以保證餅子不凍的辦法。一想起那些餅子,他便滿意地笑了。每一塊餅子切開后都在咸肉油里泡過,中間還都夾著很大的一片煎咸肉。
他一頭鉆進了高大的樅樹叢中。雪道模糊不清,從上一次雪橇經過到現在,又下了一英尺厚的雪,因此他慶幸自己沒有用雪橇,而是輕裝上路。其實,他除了包在手帕里的午飯之外沒有帶任何行裝。不過,他仍然對寒冷感到意外。他一邊用戴著手套的手揉著麻木的鼻子和顴骨,一邊總結道:天氣真是夠冷的。他是個滿臉長著絡腮胡子的人,但臉上的胡子保護不了高高的顴骨和等不及要伸到寒冷空氣里的鼻子。
這個人的身后緊跟著一條狗,那是一條當地的愛斯基摩狗,一條真正的狼狗,一身灰色的皮毛,在外表上或是性情上與它的狼兄狼弟沒有什么差別。那條狗被這徹骨的寒冷凍得很沮喪,它知道這絕不是出門旅行的時候。它通過本能知道的東西比這個人用判斷得出的東西更符合實際。事實上,天氣不僅比零下四十六度還要冷,甚至比零下五十度、零下五十五度還要冷。實際氣溫是零下六十度。因為冰點是零度,這也就意味著冰霜達到了六十度。那條狗可不懂溫度計是怎么回事。或許那條狗不像這個人那樣,它的頭腦里并沒有對寒冷狀況的鮮明感知,但它有自己的本能。它感覺到一種模糊的、然而卻讓它極度不安的恐懼,這種恐懼控制了它,使它無聲無息地緊緊跟在這個人身后。這種恐懼迫使它對這個人的每一個不尋常舉動都焦急地表示疑慮,似乎是盼著這個人到營地去,或者找個地方點起篝火躲避一下嚴寒。那條狗已經知道火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它盼望著火,或者刨個洞鉆到積雪下面去,把身體卷起來取暖,逃避寒冷的空氣。
狗呼出的水汽凍結后落在皮毛上變成一層細細的霜末,特別是兩頰、口鼻和眼皮,全被它呼出的氣息鍍上了一層白色的結晶。這個人的胡須也同樣結了霜,但結得更厚實,聚集起來的霜形成了冰晶,每當他呼出一口溫暖而濕潤的氣息,這冰晶就增加一些。這個人還嚼著煙草,因為覆蓋在嘴唇上的冰把嘴都凍僵了,令他無法把吐出的唾沫從下巴上清除掉,結果他的胡子就成了結實的琥珀色冰凌,在下巴上掛得越來越長。他要是跌倒,那冰凌就會像玻璃似的摔得粉碎。但他對這個累贅毫不在意,這是所有嚼煙草的人在北國都要受到的懲罰,并且在之前的兩次寒潮中他也曾外出過。那兩次寒潮沒有這次這樣冷,這他知道,他還知道,在一個叫作“六十英里”的地方,酒精溫度計記錄到了零下四十六度和零下四十八度的低溫。
他又在坡度平緩的林子里走了幾英里,穿過一片長滿黑色樹樁的低洼地,然后下坡來到一條結了冰的小河上。這就是亨德森河,于是他明白自己離河口還有十英里。他看了看表,現在是十點鐘。他現在的速度是每小時四英里,按這個速度來算,十二點半他就能到達河口了。他打算就在那里吃午飯,慶祝一下這件事。
這個人沿著小河快步向前走的時候,那條狗仍然緊緊地跟在他身后,尾巴無精打采地耷拉著。雪橇先前在雪道上壓出的溝還看得一清二楚,但痕跡上已經覆蓋了十幾英寸厚的雪。這一個月來,沒有一個人從這條寂靜無聲的小河上經過。這個人繼續穩步前進。他不是個很愛多想的人,除了要在河口吃午飯、六點鐘就能到達營地和那些小伙子會合之外,此時他也沒什么別的事情可想。這里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不過就算有,他也沒法說話,因為嘴上結滿了冰凌。于是他只得繼續單調乏味地嚼煙草,繼續增加他那琥珀色胡須的長度。
這天氣可真冷,他還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寒冷。這樣的念頭不時地在他頭腦中閃現。他一邊往前走,一邊用手背搓著自己的顴骨和鼻子。他不由自主地搓著,還不時地換一下手。搓歸搓,但一旦他停手,顴骨馬上就會麻木,緊接著鼻子尖也會麻木。他的臉是非要被凍傷不可了,他明白這一點,心中感到一絲后悔,自己怎么就沒有設計一個巴德遇上寒流時戴的那種口罩。那種口罩能連顴骨一起包住,可以保護顴骨。但這畢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顴骨凍傷了又怎么樣?只是有點疼罷了,沒什么嚴重后果。
盡管這個人的頭腦里一片空白,但他的觀察力仍然十分敏銳,他注意到小河有一些變化,注意到那些轉彎的地方和擁塞著木頭的地方,而且他對落腳的地方特別留神。有一次,當他來到一個轉彎的地方時,突然像一匹受驚的馬一樣收住腳步,繞開他剛才走過的路線,然后又沿著雪道向后退了幾步。他知道小河連底都凍了——冬季的北極,任何一條溪流都不會有水的——但他還知道,山坡上會涌出泉水,流到小河的積雪之下、冰層之上。他知道,連最冷的寒流都不能使這些泉水凍結,而且他也知道這些泉水的危險。泉水是陷阱,積雪下面可能藏著三英寸厚,也許三英尺厚的積水。有時候,積水表面結著半英寸薄冰,薄冰之上又覆蓋著積雪。還有的時候,薄冰積水層層疊疊,要是誰踩進去,那就會一下子一層接著一層往下陷,有時會一直濕到腰部。
就是因為如此,他才這么驚慌卻步。他感到腳底不踏實,還聽到積雪掩蓋之下的薄冰噼啪作響。在這樣的氣溫下將腳弄濕,那就意味著麻煩和危險,至少也意味著延誤,因為這樣一來他就不得不停下來點上一堆火,把襪子和靴子烤干,這樣還能保護赤裸在外的雙腳。他站在那里,觀察小河的河床和兩側的河岸,推測水流來自右側。他揉著鼻子和臉頰思考了一會兒,然后邁著小心翼翼的步子繞到左邊,每走一步都要試探一下落腳的地方是否穩固。剛一離開危險地帶,他就又嚼了一口煙草,跨著每小時前進四英里的大步,繼續前行了。
在之后兩個小時的路程中,他又遇到幾個類似的陷阱。通常,掩蓋著積水的雪面會下沉,就像冰糖,一看就知道有危險。盡管如此,有一次他還是差點兒陷進去。還有一次,他擔心會有危險,不得不讓狗在前面引路。狗賴在后面不愿走,直到這個人向前推了它一把才走。那條狗快步走過潔白平坦的雪面,突然之間,它陷了下去,身體掙扎著爬向一旁,爬出冰窟窿來到穩固一點的雪面上。它把前爪連同前腿都打濕了,身上的水幾乎馬上就結成了冰。那條狗趕緊把腿上的冰舔掉,然后躺在雪地上用嘴把結在腳爪里的冰咬掉。這是本能的行為。讓冰留在腳上就意味著腳會痛。那條狗并不明白這個道理,它只是服從了深藏在它這個物種身上的本性所發出的神秘提示而已。但這個人已經對這個問題做出了判斷,知道其中的道理,所以他拿掉右手的手套,幫狗除去了冰塊。他露出手指的時間不超過一分鐘,而手指很快就凍麻了,令他難以置信。天氣真是夠冷的。他急忙戴上手套,在胸前拼命地摔打起那只手來。
十二點鐘時,白晝達到了最亮的時候,然而,冬季旅途中的太陽還是太偏南了,沒辦法從地平線上露出來。巨大的地球擋在太陽與亨德森河之間,結果河上的這個人雖然大中午在晴朗的天空下行走,地上卻連個影子也沒有。十二點半,一分不差,這個人到達了亨德森河河口。他對自己的速度很滿意。如果他繼續用這個速度走,六點鐘之前他準能和那些小伙子們會合。他解開大衣和襯衫的扣子,把午飯掏了出來。這個動作用的時間還不到十五秒,但就在這短短的時間里,他那露在外面的手指便麻木了。他并未戴上手套,而是把手指在腿上狠狠地甩了十幾下。接著,他坐在一根蓋滿積雪的木頭上吃了起來。手指在腿上摔打后產生的刺痛消失得很快,他真的嚇了一跳。他連咬一口干糧的時間都沒有,趕緊來回摔打手指,然后戴上一只手套,用另一只沒戴手套的手吃飯。他想要吃上一口,但被結著冰碴的胡子擋住了。他忘了點火化冰了,于是因為自己的愚蠢呵呵地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感到暴露的手指又開始麻木了。他這時還注意到,剛坐下時腳趾感到的刺痛也在慢慢消失。他弄不清到底是腳趾暖過來了,還是凍麻了。他在靴子里動了動腳趾,最終斷定腳趾凍麻了。
他匆匆戴上手套站了起來。他有一點害怕,于是不停地跺腳,直到兩腳又感到刺痛起來。天氣的確很冷,他這么想。那個從硫黃河來的人曾說過,這個地區有時候怎樣冷,看來他說的是大實話。而當時自己還取笑過人家!這說明人不能太自以為是。真是沒錯,天果然很冷。他踱來踱去,又是跺腳又是甩臂,直到他覺得暖和過來為止。然后他掏出火柴,動手點火。他從灌木叢里弄到了柴火,那里有去年春天汛期留下的干樹枝。他仔細地從一團小火點起,很快就燃起了一堆熊熊烈火。在這堆火上,他烤融了臉上的冰,借著這堆火的保護,他吃上了干糧。眼下,寒冷的天氣甘拜下風。那條狗滿意地烤著火,恰到好處地舒展開四肢,既不會遠得烤不著火,也不至于近得火燒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