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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的失敗

徐懋庸

蘊著滿腔的熱意,我握了筆,一面想:

無論如何今天是要寫成一篇杰作的了。青山廟的故事,藏在心里,已有六年之久,單是這故事的輪廓,就夠多么動人呵,何況現(xiàn)在又探得了那社會的意義。我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手腕,我的社會科學的修養(yǎng),漸漸也到了敢于自信的時候了,我應該著手我的杰作了……

我想妥了一個題目,剛想寫到原稿紙上去。

“看哪,看哪!……”

這聲音又起來了。我知道又是小孩子在笑,或者做出新的動作來了。每逢這樣的時候,妻是一定要誘引我去看的,不管我工作怎樣忙。生下來不過一個多月的小孩,看她笑,看她動作,固然有趣,但是為了這些要我常常中止工作,間斷思路,未免太不識相。我對于妻,因此常常有些怨意。但在平日,聽了她的誘引而不走到搖籃旁去的時候,是不曾有過。然而,今天,我正要開始我的計劃了六年的杰作,我聚精會神,文思正盛的時候,我不能分心,錯過這個稍縱即逝的宜于寫作的好時間,我知道一和小孩子玩過之后,我的心情,是必至弛懈下來的。

當作不聽見,我第一次的不理妻的誘惑,毅然在稿紙上寫好了題目,但是心思已經(jīng)有點動搖,本文就寫不下去了。

“看哪,快來,笑了呢,這樣的大笑了呢!”

妻又催促起來了。唉唉!我擱了筆,自暴自棄似的,終于又走近搖籃去。

我生來就是一個心粗氣躁的人,對于無論什么事物,不耐細心觀察,讀書,援陶淵明的成例;不求甚解,學生物學,最怕看顯微鏡,近來因為住在一個雜志社里,常要幫忙看一些校樣,實在最以為苦,而且從不曾有過好結果。

不料,對于自己小孩的注意,卻是例外地周到,深刻,細密,自從她入世以來,每天至少要看她一次,注意她生理上漸次的變化,注意她動作上微妙的表現(xiàn),她的一顰一笑,夠我半個鐘頭的的吟昧,她的逐日的生長,我能說出正確的“數(shù)目”。

多么可愛喲,多么有趣喲!

每次,每次,她總使我滿足,她總使我愉快,我總要贊美幾句,便是她的哭相,也不曾使我厭煩。

然而,今天,我的心里總有所梗,雖然看她在笑,先前所不曾有的大笑。而我老是想著我的杰作,我對于這笑,不敢盡情地欣賞,我怕我的思路又會間斷,我虛與委蛇地調弄了一番之后,想回到書案去了,而妻忽然說:

“多么可愛喲,你看,少有的活潑的小孩呢!”

滿臉是洋洋的得色,雖是對著我,居然也用了夸示的口吻,驕傲地。

哦!我明白了,而明白之后,不禁就有點忿然了。

這樣看來,妻不是將小孩視為自己的作品,把我歸在觀眾之列么?小孩的活潑,小孩的長大,是她的杰作的成功,而我的欣賞,我的贊美,卻不過是一個旁觀者的義務,這倒也罷了。既然這樣,那么看不看當由我,她為什么要強邀我,而且在我繁忙的時候也來強邀我呢?叫我放下要緊的工作——也許是杰作,而去參觀她的作品,豈不是殊欠公道么?

這樣想著,我把照例的贊詞蘊而不發(fā),只用微微的冷笑回答妻的話。

但在這冷笑的弓弦士,決不只扣上剛才的怨意,我是將結婚以來的多次幻滅的悲哀,一起射向妻的身上去了。

在今日,我是把一個故事寫成一篇小說這事,看成杰作了。但在兩年以前,決不如此。我和同時代的許多青年一樣,自從六年以前受了一次洗禮之后,已不把生命看作是個人的所有,我把一種事業(yè)許給自己,這事業(yè)的偉大,是任何偉大的小說所不能及的。雖然在六年以前,我找到一個可以寫成一篇好小說題材,但在前幾年中,我怎么愿意把心力用于寫小說,我是將另一種偉大的事業(yè)許給自己著的呵!

不料,在最近的兩年間,我居然消磨了我的初志,而作為磨石的,卻是我的妻。要說幸運也可以,在多數(shù)孤苦的朋友為事業(yè)而殉身之后,我竟能找到一個自己覺得滿意的妻,而度著安逸的家庭生活,真是好比野火燔馀的“幸草”。然而就在這樣的“幸草”的生活中,我把我的初志消磨了。

一個人的意志的消磨,不會把最初的憧憬立時放棄,只是把達到那憧憬的途徑,改得曲折迂遠而已。當妻的恩愛使我無意積極地參加事業(yè)的時候,我記得了茅盾的《創(chuàng)造》。看了年青的,璞玉似的妻,我想師法那小說中的男主人,把妻的創(chuàng)造定為主要的工作。我有把握,我定信不致蹈那小說的末尾所寫的覆轍,我的妻要是變成那個女主人時,我一定會高興,而與她并進的。

這樣的憧憬,保持了兩年。這兩年中,我的創(chuàng)造,不是沒有進步,成功也是有望的。然而,作為第二次阻礙的小孩,又于今年誕生了。

小孩的誕生,使妻的意識范圍立時縮小,她的心目中只剩了小孩,別的一切都不顧了。這就是說,把我的前功,完全破壞了。我在失望之余,嗔怪妻的意思倒絲毫沒有,因為看了小孩,便連自己也覺得愛不忍釋,何況乎女人的妻,何況妻也有她的創(chuàng)造的見解,以為盡心教養(yǎng)小孩,把她創(chuàng)造成全新的人物,對于社會,也不為無功。

這意見,我不能反駁,但也無勇氣接受了。這小小的孩子,是否能由我們的手創(chuàng)造完成,不過意外的阻礙,既未可卜;即使可卜,但為了創(chuàng)造小孩,就犧牲我們自己的全部精力,不作別的事業(yè),豈非太不值得?小孩是人,我們也是人,小孩年幼,我們也還年青呢!

從前讀有島武郎的《與幼小者》,未嘗不受感動,但終覺這文章太沒有力量。他希望他的孩子把他當做踏臺,進到高的遠的地方去,心情固然可以佩服,但是在自己尚有所為的時候,立時臥倒,去墊孩子們的足,這樣的踏臺,決不是堅實的踏臺,對于孩子們是未必有助的。為他的孩子們設想,讀了這文章之后,倒反要覺得彷徨的罷?要他們奮然地向前途邁進的人,自己倒反而在中途倒了下來,對于這事實,他們是要惶惑的罷?

當我犧牲了自己的前途,想創(chuàng)造妻卻又失敗之后,對于兒女的教養(yǎng),是毫無自信了。當我估量自己所剩余的力量,覺得還可以寫小說,而又屢被妻女所阻礙的時候,我不禁悲憤了。何況妻的神情上又將小孩據(jù)為己有,似乎故意來破壞我的杰作,以顯她自己的成功,我于是將所有的悲哀,扣在冷笑的弦上射向她身上了。

然而,也許,這種種的失敗,和妻女都不相干,根本上,倒是我自己無力之故。

【人物介紹】

徐懋庸(1911—1977),浙江上虞人,著名雜文家、傳記作家。1934年在上海加入“左聯(lián)”,曾任常委、宣傳部長、書記。1935年出版雜文集《打雜集》,魯迅為之作序。1938年赴延安,同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曾任抗日軍政大學政教科長,晉冀魯豫邊區(qū)文聯(lián)主任,冀察熱遼聯(lián)大校長等職。建國后,任武漢大學黨委書記、副校長,中南文化部副部長,教育部副部長。著有傳記《羅斯福》、《甘地》、《蕭伯納》;雜文集《街頭文談》、《不驚人集》、《打雜新集》等。

細品精讀

一篇故設“陷阱”的與妻兒溫情書

《我的失敗》是一篇耐人尋味的獨特文章,初讀此文,感覺是作者在一個極狹的題材框架內,喋喋不休地敘述了妻子因沉溺在初為人母的喜悅中,全然不顧丈夫的“事業(yè)”,拉丈夫整日觀察初生女兒的一笑一顰,使丈夫頗有怨言,慨嘆自己因兒女情長而導致事業(yè)上的“失敗”。再次品讀,細加體味,卻感覺作者分明是同讀者玩了一回“冷幽默”,字里行間,分明透露出作者對這種“失敗”的心甘情愿,其對妻子的“怨尤”中分明反射出對妻兒的無限柔情。這種正話反說的筆法,若只體現(xiàn)在只言片語,并不為奇,但若以一篇自白體的散文來成就,則十足令人嘆服作者的功力。

首先,作者申明:聽了妻子的“誘引”,而不到女兒的搖籃邊看女兒,是不曾有過的。接著,作者在自我批評自己“心粗氣躁”、“不求甚解”,不肯專心于一事后,卻洋洋自得地寫道:“對于自己小孩的注意,卻是例外地周到,深刻,細密”。每天耐心地觀察襁褓中的女兒至少半小時以上,且感覺女兒“多么可愛喲,多么有趣喲”。在一番“數(shù)落”妻子雖“我竟能找到一個自己覺得滿意的妻”,但妻子卻把自己的志向“消磨了”后,又將視線轉移到孩子身上,為了孩子便沒有理由“怨恨”妻子,“因為看了小孩,便連自己也覺得愛不忍釋,何況乎女人的妻”。最為精妙的是,作者在文章末尾,自己解釋“失敗”的原因,因為對于妻子、女兒的摯愛,導致自己無法專注于所謂的“事業(yè)”,因此“這種種的失敗,和妻兒都不相干,根本上,倒是我自己無力之故。”

一句“無力之故”,泄露了作者寫作此文的天機,他太愛自己的妻子和新生的女兒,固此,無力抵擋妻女的溫情誘惑,不惜耽誤所謂的“事業(yè)”,體味與妻兒相處的溫馨。如此婉轉的表達,如此刻意為之的“陷阱”謀篇,足見作者的寫作功力和千方百計表達內心真情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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