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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春夜的幽靈

臺靜農

魂來楓林青

魂返關塞黑

我們在什么地方相晤了,在夢境中我不能認出;但是未曾忘記的,不是人海的馬路上,不是華貴的房屋里,卻是骯臟的窄促的茅棚下,這茅棚已經是破裂的傾斜了。這時候,你仍舊是披著短發,仍舊是同平常一樣的樂觀的微笑。同時表示著,“我并沒有死!”我呢,是感覺了一種意外的歡欣,這歡欣是多年所未有的;因為在我的心中,僅僅剩有的是一次慘痛的回憶,這回憶便是你的毀滅!

在你的毀滅兩周以前,我們知道時代變得更恐怖了。他們將這大的城中,布滿了鐵騎和鷹犬;他們預備了殘暴的刑具和殺人機。在二十四小時的白晝和昏夜里,時時有人在殘暴的刑具下忍受著痛苦,時時有人在殺人機下交給了毀滅。少男少女漸漸地絕跡了,這大的城中也充滿了鮮血,幽靈。他們將這時期劃成了一個血的時代,這時代將給后來的少男少女以永久的追思與努力!

“俞也許會離開這個時期的!”我有時這樣地想。在我的心中,總是設想著你能夠從鷹犬的手中避開了他們的殺人機;其實,這是僥幸,這是懦怯,你是將你的生命和肉體,整個地獻給人間了!就是在毀滅的一秒鐘內,還不能算完成了你,因為那時候你的心正在跳動,你的血還在瘋狂地奔流!

在你毀滅了以后的幾日,從一個新聞記者口中輾轉傳到了我,那時并不知道你便是在這一次里完結了;因為這輾轉傳出的僅是一個簡單的消息。但這簡單的消息,是偉大的、悲壯的。據說那是在一個北風怒嘯的夜里,從堅冰凍結的馬路上,將你們拖送到某處的大牧場里。殺人機冷然放在一旁,他們于是將你們一個個交給了。然而你們慷慨地高歌歡呼,直到你們最后的一人,這聲音才孤獨地消逝了!自我知道這消息以后,我時常在清夜不能成寐的時候,凄然地描畫著,荒寒的夜里,無邊的牧場上,一些好男兒的身軀,偉健地臥在凍結的血泊上。雖然我不知道你在其間。

一天清晨,我同秋談到這種消息,他說也有所聞,不過地址不在某處的牧場,其余的情形都是一樣的,但是他也不知道其間有你。忽然接到外面送來的某報,打開看時,上面森然列著被難者的名字,我們立刻變了顏色。這新聞是追報兩周以前的事,于是證實了我們的消息,并且使我們知道被難的日子,——這一天的夜里,也許我還在熒燈前無聊的苦思,也許早已入夢了,反正是漠然地無所預感。然而我所忘不了的仍是兩周后的一個清晨。

報上所登的名字有你的好友甫。回憶那三年前的春夜,你大醉了,曾將甫擬作你的愛人,你握著他,眼淚滴濕他的衣;雖然這尚不免少年的狂放,但是那真純的熱烈的友情,使我永遠不能忘記。你們一起將你們自己獻給了人間,你們又一起將你們的血奠了人類的塔的基礎。啊,你們永遠同在!

三年前,我同漱住在一塊,你是天天到我們那里去的。我們將愛情和時事作我們談笑的材料,隨時表現著我們少年的豪放。有時我同漱故意虛造些愛情的事體來揶揄你,你每次總是搖動著短發微微地笑了。這時候我們的生活,表面雖近于一千六百年前魏晉人的麈尾清淡,其實我是疏慵,漱是悲觀,而你卻將跨進新的道路了。

第二年你切實地走進了人間以后,我們談笑的機會于是少了。但是一周內和兩周內還得見一次面的。漸漸一日或兩日之久,都不大能夠見面了。即或見了面,僅覺得我們生活的情趣不一致,并不覺著疏闊,因為我是依然迷戀在舊的情緒中,你已在新的途中奔馳了。

去年的初春,好象是今年現在的時候,秋約我訪你,但是知道你不會安居在你的住處,打了兩天的電話,終于約定了一個黃昏的時分,我們到你那里去。你留我們晚餐。我們談著笑著,雖然是同從前一樣的歡樂,而你的神情卻比從前沉默得多了。有時你翻著你的記事簿,有時你無意的嘴中計算著你的時間,有時你癡神的深思。這時候給我的印象,直到現在還沒有隱沒,這印象是兩個時代的不同的情調,你是這樣的忙碌,我們卻是如此的閑暇,當時我便感覺著慚愧和渺小了。

以后,我們在電車旁遇過,在大學的槐蔭下遇過,僅僅簡單地說了一兩句話,握一握手,便點著頭離開了。一次我同秋往某君家去,中途遇著你,我們一同歡呼著這樣意外的邂逅。于是你買了一些蘋果,一同回到我的寓處。但不久你便走了。秋曾聽人說,你是驚人的努力,就是安然吃飯的機會,也是不常有,身上往往是懷著燒餅的。

不幸這一次我送你出門,便成了我們的永訣!這在我也不覺著怎樣的悲傷,因為在生的途上,終于免不了最后的永訣;永訣于不知不覺的時候,我們的心比較得輕松。至于你,更無所謂了,因為你已不能為你自己所有,你的心,你的情緒早已擴大到人群中了。況且在那樣的時代中,時時刻刻都能夠將你毀滅的;即使在我們熱烈地談笑中,又何嘗不能使我們馬上永訣呢?

春天回來了,人間少了你!而你的幽靈卻在這凄涼的春夜里,重新來到我的夢中了。我沒有等到你的談話便醒了,僅僅在你的微笑中感覺著你的表示“我并沒有死”。

我確實相信,你是沒有死去;你的精神是永遠在人間的!現在,我不愿將你存留在我的記憶中,因為這大地上的人群,將永遠系念著你了!

【人物·導讀】

臺靜農(1903—1990),安徽霍丘人。現代小說家。早年系魯迅發起成立的“未名社”社員,與魯迅交往較多,開始創作短篇小說、詩歌、散文,后結為短篇小說集《地之子》、《建塔者》,曾先后執教輔仁、齊魯、山東、廈門、臺灣等大學。他也是著名書法家,其書法廣泛涉獵金文、刻石、碑版及各家書體,還擅長篆刻、繪畫,有《靜農論文集》、《靜農書藝集》、《臺靜農短篇小說集》、《臺靜農散文集》等行世。《春夜的幽靈》作于1928年,是為紀念作者的好友,被國民黨殺害的中共北平市委書記劉俞所作。作者在文中,以悲切的筆調,述說了自己對好友的懷念和崇敬,表達了對殺害革命者的劊子手的悲憤。藝術上,以春夜夢境中與好友相晤開篇,中間穿插對好友的回憶,結尾重回凄涼春夜中從夢中醒來,首尾相映,突出了主題,抒發了內心的情感。

相關鏈接

臺靜農與魯迅

1925年4月,臺靜農經由小學同學張目寒的介紹,初識魯迅。從此,兩人成為終生摯友。魯迅之于臺靜農,是亦師亦友的關系。他們一直過從甚密,據《魯迅日記》記載,二人交往在180次以上。在他們十一年半的交往中,臺靜農致魯迅信件有74封,魯迅致臺靜農信件有69封,目前經保存收錄于《魯迅書信集》中的尚有43封。綜觀這些書信,不管是論人或議事,都直言不諱、毫無忌憚地袒露自己的心聲,由此可見,魯迅對臺靜農的由衷信任和深厚情誼。

魯迅一生,以尖刻冷峻而著稱于世,故其終身少有朋友。而他所引以至交的,大多為忠厚、正直、篤實之人,如許壽裳、臺靜農等人即是。“臺君為人極好”(《書信331219·致姚克》),這是魯迅對臺靜農人品的高度評價。1926年,臺靜農曾花費很大功夫,搜集文壇對魯迅的評論,結集為《關于魯迅及其著作》。這是臺靜農問世的第一本書,也是新文學運動以來第一本評論魯迅的論著。他講到編輯緣起時,認為魯迅小說中尤其清楚地表現出戰斗的精神,“這種精神是必須的,新的中國就要在這里出現”,“我愛這種精神,這也是我集印這本書的主要原因”。寫完這篇序言的次月,他就創作了《天二哥》和《吳老爹》等鄉土題材的小說,自此便文思如潮,把所耳聞目見的“人間的酸辛和凄楚”,“用我的心血細細地寫出”了。《地之子》結集之前,全部小說稿曾寄呈魯迅審閱,魯迅建議把書名《蟪蛄》改為今名。《地之子》出版后,魯迅稱贊它為“優秀之作”(《二心集·我們要的批評家》),并在后來編輯《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時,特意以自己的小說發端,而以臺靜農的小說殿后。其中,臺靜農入選四篇:《天二哥》、《紅燈》、《新墳》和《蚯蚓們》,與魯迅的篇數相等,而超過其他作者。這足以說明,在魯迅看來,臺靜農的小說是不容忽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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