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僧以苦修鍛煉自己的精神,從來不會去觀看這樣的娛樂表演,但章浩歌卻似乎已經(jīng)領(lǐng)會到了安星眠的用意。他的臉色變得有點難看,但又摻雜了一絲喜悅:“她今晚會在這里表演,是么?我就知道,你不管走到哪里,都會有辦法了解她的行蹤?!?
“我當然很想見她,但這一趟卻并不是為了我自己,”安星眠的笑容有些憂郁,“送死之前,你總該見一見自己的妹妹,留下點臨終遺言什么的吧?”
章浩歌有些感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算是明白你為什么那么痛快就跟著我到南淮城來了,原來是早就知道秋雁班這些日子會在這里表演,謝謝你。不過我還是那句話,你應該收收心才是?!?
“長門僧可是不禁婚娶的,你活了四十歲還沒娶媳婦是你自己的事兒,我為什么要重蹈覆轍?”安星眠拍拍章浩歌的肩膀。
“因為你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很穩(wěn)重,卻始終難以做到內(nèi)心的安寧,戀愛這種事會大大拖累你的修行。”章浩歌說。
“內(nèi)心的安寧……那可不是戀愛、婚娶這樣的事情就能夠影響的?!卑残敲叩男θ菹Я耍矝]再多說。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來到了戲院門口。安星眠掏出兩枚銀毫買了門票,一起走進去。今夜表演的是宛南知名的雜耍班子秋雁班,一向以擅長各種高難度的雜技與超卓的馴獸技藝而聞名。此刻演出已經(jīng)進行到中段,戲臺上凌空拉起一根細長的繩索,一個紅衣女郎手里撐著一把傘,正在這細細的繩索上行走,并不時做出一些金雞獨立之類的高難度動作,引得觀眾們一陣陣驚呼。這位女郎看年紀約莫十八九歲,容顏俏麗,眉目如畫,細看和章浩歌的臉型并沒有半點相似。更何況章浩歌多年苦修,一張臉已經(jīng)粗糙蒼老如五十歲,倒像是這位女郎的父親了。
“幸好她沒有跟著你一起去做個長門僧,”安星眠感嘆著,“那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用詞不當。”章浩歌說。兩人從進入戲院之后,目光就沒有離開過那位紅衣女郎,但是目光截然不同。章浩歌的眼里充滿了慈愛的親情,安星眠卻明顯表現(xiàn)出一種迷戀——同時還有些許無奈。
兩人耐心地等到演出結(jié)束,人群散盡,這才走入后臺。后臺里一團忙亂,人來人往,安星眠攔住了一個雜工:“請問一下,唐荷姑娘在哪里?”
雜工左右看看,向著后臺的角落里一指,那里放著一個裝老虎的獸籠。紅衣女郎已經(jīng)換了一身素凈的白衣,獨自一人站在獸籠外,好像是在和籠中的老虎說話??吹絻扇讼蛩邅?,她先是微微一愣,然后興奮地跑上前,抱住了章浩歌:“哥哥!你怎么來了?”
章浩歌顯然很不習慣這樣的擁抱,趕忙掙脫出來,安星眠在一旁嘆了口氣:“我也來了,你為什么裝作沒看見?!?
唐荷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哥哥是你的老師,按照禮節(jié),你該叫我一聲師姑?!?
安星眠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眼前的情形任何人都能看得很明白,用八個字就可以形容: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三人離開戲院,找了一個僻靜的街角席地而坐。章浩歌說明了這次來到南淮的意圖,唐荷很是意外,半天沒有說話。
“所以還真是巧了,我沒想到你也在南淮城,正好還能再見你一面?!闭潞聘枵f。
唐荷聽出了這句話中訣別的含義,眼神中一時間充滿了憂郁,但最終她只是咬了咬嘴唇:“既然你一定要這么做,那就去做吧?!?
“你為什么不勸勸他?”安星眠終于忍不住了,“你以為我為什么一定要帶他來見你?現(xiàn)在除了你,已經(jīng)沒人可以勸說他了!”
“這就是為什么我總是沒法喜歡你的原因,”唐荷側(cè)過臉來,第一次認真地看著安星眠,“你是一個長門僧,是我哥哥的弟子,但你從來沒有真正地了解過他。也許你真的很聰明,能把長門經(jīng)在嘴上解釋得很通透,但你根本不知道我哥哥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而你自己,也根本算不上一個真正的長門修士,只不過因為不愿違抗你父親的遺命才加入的而已,”她接著說,“你加入長門,只是為了告慰你死去的父親,而根本不是因為你心里有堅定的信仰。”
安星眠并沒有反駁。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后對章浩歌說:“你們倆抓緊時間聊聊吧,我困了,先回客棧睡覺去了?!?
三
正像章浩歌所說的,安星眠人如其名,是個非常喜歡睡覺的貨色。他經(jīng)常自稱自己可以一邊走路一邊睡覺,而只要無人打擾,他每一天在睡夢中度過的時間能輕易超過五個對時。
可惜的是,自從加入長門之后,他每一天的睡眠時間不得不大幅縮減。對于這位富家子弟來說,其實他可以忍受簡樸的衣裝,也可以忍受粗劣的飲食,唯獨不能放棄的就是睡覺的愛好。偏偏章浩歌眼光毒辣,能夠看出徒弟最大的弱項在哪兒,于是從不限制他的吃穿,唯獨就是逼他天天早起,晚上熬更學習,搞得他苦不堪言。對于他來說,最幸福的時候大概就是章浩歌有事外出的日子,他能夠拋開手里的一切事情,甚至飯都不吃,在床上躺一整天。
現(xiàn)在,章浩歌正在和妹妹唐荷談心,這原本是抓緊時間睡覺的好時機??墒撬僖菜恢?。
安星眠躺在床上,眼睛一會兒睜開一會兒閉上,腦子里一半想著唐荷決絕的話語,一半想著章浩歌愚蠢的執(zhí)著,只覺得心里亂紛紛的,逝去的固執(zhí)的父親、慈和的章浩歌、冷若冰霜的唐荷,三張面孔攪作一團,令他難以安眠。在翻了十多次身之后,他終于從床上坐起來,嘴里罵了句什么,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夜色漸深,熱鬧繁華的南淮城也漸漸安靜下來。雖然那些燈紅酒綠之所會一直鬧騰到天亮,但多走幾步,步入僻靜的小巷,就可以拋開那些令人煩躁的聲音了。
現(xiàn)在安星眠走在一條靜謐的小街上。周圍是兩排普通民居,里面的住戶們大概早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這條街并不長,他很快從街的一頭走到了另一頭,前方另一條街上隱隱傳來一點呼喝飲酒的聲音,并且能看到酒館的燈光,安星眠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走了回去。以他現(xiàn)在的心境,即便是那一丁點的人聲與燈火,都會讓他平添惆悵。
最后他在小街中央的街邊坐了下來,背靠著一家住戶的墻,一臉垂頭喪氣。他回想起了自己被父親逼迫著加入長門時的情景。當時他拜入章浩歌的門下學習,后來在和其他門派交流的時候,一位同樣年紀輕輕就加入長門的同門曾經(jīng)問過他:“你為什么想做一個長門僧呢?”
“不是我想,是我的父親想,所以我也沒辦法?!卑残敲咭粩偸帧?
“哦?你的父親也是一個長門僧嗎?”同門問。
“我的父親么……并不算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長門修士,因為他并沒有一個明確的導師,只是在家修行的居士而已。日常生活中也很少有人了解他信奉長門,大多數(shù)人只知道他是一個很成功的富商而已?!卑残敲叽稹?
“一個富商,怎么會想到把兒子送來做苦修士呢?”同門不大明白。
安星眠哼了一聲:“我父親的人生順風順水,唯一的缺憾就是始終沒有兒子,到了四十歲這一年,妻子好容易懷孕了,臨盆的時候卻難產(chǎn)了,接生的穩(wěn)婆束手無策,眼看就要母子皆亡。這個危急的時刻,一位路過的長門僧聽聞此事,主動登門相助,想方設(shè)法救下了孩子,那個孩子就是我了。”
“原來是這樣,是想報恩吧?”同門恍悟。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安星眠沒精打采地說,“盡管我母親還是不幸亡故,父親仍然對長門僧的高義感恩不盡,當場許下誓愿,等這個孩子年滿十六歲之后,就要他拜師加入長門,成為真正的長門僧。喏,你看到了,我現(xiàn)在就是個真正的長門僧了。”
同門感嘆一聲:“你可是個生于富貴人家的孩子啊,肯定不情愿來過這種苦日子吧?”
安星眠嘆了口氣:“我當然不情愿去過苦行的日子,哪個小孩會拿長門僧作為自己未來的人生理想呢?我從小就策劃著要在十六歲前離家出走,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到了十五歲這一年,距離我的完美出逃計劃只差最后三個月的時候,父親生了重病,而且一病不起,兩個月后就已經(jīng)到了生命的盡頭……”
彌留之際,奄奄一息的父親躺在病床上,握著安星眠的手,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但眼神里的殷切希望卻絲毫不減。正是看著那樣的目光,安星眠心里一痛,終于認認真真地答應了父親的要求,而沒有選擇出逃。十六歲生日一過,他把家業(yè)交給忠心耿耿的管家打理,找到了章浩歌,成為他的弟子。
他又回想起自己拜章浩歌為師后第一次見到唐荷時的情景。唐荷并不是章浩歌的親妹妹,而是他的義妹,她還只有五歲的時候被親生父母賣給了人販子,被章浩歌看見了,他免費替人販子治好了臉上的一個瘤子,收養(yǎng)了這個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他不愿意做唐荷的義父,因為“即便父母不仁,生養(yǎng)之恩仍不可替代”,于是兩人最終以兄妹相稱。章浩歌在自己苦行的生活之外,盡心竭力撫養(yǎng)唐荷,兄妹倆感情深厚。后來到了唐荷十二歲那年,秋雁班看上了她,她便主動要求加入這個雜耍班子,以免再給原本就身無長物的章浩歌增添負擔。但此后一有機會,她仍然會去探望這位可敬的義兄,也因此見到了跟隨章浩歌修行的安星眠。
唐荷是個可愛而且堅強倔強的姑娘,和安星眠在富貴人家的交際圈中所見過的有錢人家的嬌弱千金小姐大不相同,他慢慢對她產(chǎn)生了好感。說起來,安星眠長得很不錯,腦子很聰明,性情也是和藹穩(wěn)重——除了有時候會發(fā)表幾句尖刻的見解,絕不是尋常富家子弟那種跋扈飛揚的模樣,但不知道為什么,唐荷始終不喜歡他,一和他見面就總是忍不住要挖苦他。安星眠自然是從來不會還嘴,只是聽著對方的數(shù)落,在心里默默嘆息。
正在想著這一番讓自己很不愉快的心事,他忽然聽到前方傳來一陣喧嘩喝罵聲。安星眠好奇心起,循聲走到下一條街,向前一看,不由得一下子熱血上涌,怒從心起。
他看到了自己的同門,五位系著粗麻腰帶的長門僧。他們正被幾名士兵從一間便宜的小客棧里驅(qū)趕出來。看起來,他們也聽到了皇帝抓捕長門僧的消息,想要躲一躲,這才改掉了露宿的習慣住進旅店。但他們顯然沒有安星眠想得那么遠,這樣的廉價旅店并不安全,終于還是被捉住了。
這幾名長門僧一看就是不會武功的,但士兵們毫不客氣,對他們?nèi)蚰_踢,并且用鐵鏈把他們捆在一起。喧嘩聲驚起了不少附近的居民,但他們看見是官家在拿人之后,都又迅速地重新關(guān)門熄燈,沒有人敢過問阻攔。
我可以遠遠地跟著他們,到了僻靜無人處把那幾個長門僧救下來,安星眠想著。但就在這時,他卻聽到頭頂傳來一陣很輕微的瓦片松動的聲音——有人正在施展輕功從屋頂踩過。
他開始以為是半夜出來發(fā)財?shù)娘w賊,不管是放在往常,還是眼下的這種特殊情況,他一般都是沒有興致管這種閑事的。但他漸漸地發(fā)現(xiàn)不對勁,這個屋頂上的“飛賊”似乎并不是出來夜盜的,他一直都在緊跟著那群官兵。
安星眠猛然意識到,可能除了皇帝之外,還有第二撥人對長門僧感興趣。權(quán)衡之后,他果斷作出決定,不去管那幾位可憐的同門了,而是要來個黃雀在后,全力跟緊這個神秘的夜行人,因為此人可能知道一些抓捕的內(nèi)幕。能夠弄清楚原因,才能對癥下藥,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這比救回幾個長門僧要重要得多。
他一面想著,不覺來了精神,悄悄地貼著街邊行走,緊跟著耳朵里聽到的那輕微的腳步聲。夜行人并沒有察覺,一直跟蹤著官兵們,直到他們把長門僧押進了衙門里,才轉(zhuǎn)身走向了另一個方向。不久之后,他來到了另一片街區(qū),翻窗踏進了一間民居的二樓。
這是要干什么?難道那間民居里藏了什么接頭對象?于是安星眠也不聲不響地跟著爬了上去,身體緊緊貼在窗外,腳踩著一塊凸出的墻磚,從窗邊窺探屋內(nèi)的動靜。他猛然間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簡單。
此時安星眠才看清楚對方的體型和衣著,那是一個穿著黑色夜行衣的蒙面人。他既沒有翻箱倒柜,也沒有點燃迷香,而是徑直走向睡在床上的屋主,動手把他搖醒。屋主迷迷糊糊地醒來,剛剛問了一聲“是誰”,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就抵在了他的咽喉處。
“別喊,不然你的喉嚨就要被割開了?!泵擅嫒说吐暥矅樥f。屋主這才清醒過來,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驚恐地盡力壓低聲音:“是……我不喊,別殺我!你要做什么?”
雖然黑暗中看不清人臉,但聽嗓音,這個屋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
“你叫王金福,原本是鎖河山北麓松原嶺陶甘村的住戶,是不是?”蒙面人問。
屋主王金福顯然沒有料到對方會把自己的底細摸得那么清楚,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是的,可那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后來我就跟著叔叔來到南淮城做生意,然后……”
“我問什么,你答什么,我沒問就不許廢話。”蒙面人冷冷地打斷了他,似乎手上稍微加了點勁,王金福痛苦地呻吟起來。
“饒了我吧,我保證不說廢話了!”他哀求說。
蒙面人哼了一聲,繼續(xù)發(fā)問:“那我問你,圣德十一年的夏天,你在鎖河山里有沒有遇到過什么值得一提的怪事或者新鮮事?”
這個問題又是突兀非常,王金福張口結(jié)舌,想了很久:“圣德十一年?那可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得仔細想想……圣德十一年……那一年應該沒有什么新鮮事吧?我實在是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