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亡者之舞(4)
- 無盡長門
- 唐缺
- 2570字
- 2016-08-16 17:15:20
“我未必一定會向他尋仇,但我需要他給我一個交代,一個關于真相的交代,”雪懷青說,“三十多年前,我養父的妻子和剛出生不久的兒子被人殺害并且燒成灰燼,有人聽到一名兇犯自稱‘邢萬騰’。我不會憑他人的轉述就給邢萬騰定罪,所以我要找到他,聽他親口向我說出實話……你怎么了?”
雪懷青發現徐風章的臉色變了。在此之前,即便被酷刑折磨得半死不活,他的神情也始終鎮定淡然,但當雪懷青講完這一番話后,他的臉上驟然間閃現過許多復雜的表情,其中有驚愕,有痛苦,更有悔恨和歉疚。
“三十二年前,圣德十一年九月。你的養父居住在鎖河山的一個小山村,對么?”他低聲問。
“你也是那伙人中的一個?那天夜里你也在場?”雪懷青一下子明白過來了,“那么,我所聽到的這段敘述,是真的嗎?”
徐風章沉默著,似乎是在努力回憶著當年的情形,最后他長出了一口氣:“要報仇的話,你找我就行了,邢萬騰是我的手下,我才是主謀。”
“那就算你一份,”雪懷青毫不含糊,“但是邢萬騰是親手動刀的人,我一樣也需要找到他。更重要的是,我需要知道你們動手的理由。一群金吾衛,去為難一對山村里的平凡母子,這到底是圖什么?”
“這就是為什么我決定告訴你邢萬騰的地址并且讓你去找他,”徐風章的身子軟軟地靠著墻,“我已經沒有力氣說那么多話向你解釋了。我快要死了,如果你趕得及,也許他不會死。他住在越州的九原城……”
“不,你并不是什么沒有力氣說話,”雪懷青記下了邢萬騰的地址后說,“你不過是不希望邢萬騰像你這樣受盡酷刑而死,而且你更加害怕他萬一受不了酷刑交代出你別的同伴的下落。所以你希望我從官家的人手里救出他,給他一個痛快的。”
“聰明的姑娘……但我知道你一定會去的。對了,我還一直沒問你呢,”徐風章說,“他們明明已經布置好了陷阱,等著捉你,為什么你反而干掉了他們?看你年紀輕輕,沒想到造詣那么高深,難道你是個秘術士?”
“不,其實我已經上鉤了,只不過他們完全沒有對付我這種人的經驗,所以被我反擊了而已,”雪懷青回答,“他們的陷阱成功了,并且擰斷了我師父的脖子,但接下來,我師父反手殺掉了他們,因為她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并不害怕被擰斷脖子。說起來,我們并不比普通的武士或者秘術士更難對付,但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往往會讓人手足無措。”
“啊,原來是這樣,你是一個尸舞者,”徐風章的嘴角竟然浮現出一絲微笑,“那么當你見到邢萬騰并且聽他講述完當年的事情經過之后,你會發現,整件事情其實都要怪到一個尸舞者頭上。這真是宿命的安排啊,有趣,真有趣……”
“尸舞者?”雪懷青一怔。
“你肯定聽說過他的名字,”徐風章用微弱的聲音慢慢說道,“他的名字叫做須彌子。”
他靠在墻上,閉上眼睛,慢慢地不動了。
離開刑部之后,雪懷青來到郊外,命令尸仆在地上挖出一個坑,然后把她填埋了。斷掉的其他部位骨頭還可以想辦法用藥物復原,但頸骨太關鍵了,很難修復完全,因此師父的尸體已經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跟隨在她身邊而不引人注目了。這一具尸仆實質上已經被廢掉。
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培養尸仆的根本目的在于戰斗,而因為一場戰斗毀掉幾個尸仆是很常見的,換一個就行了。但此時此刻,雪懷青的心情卻有些復雜,徐風章的臨終遺言里提到:“整件事情其實都要怪到一個叫做須彌子的尸舞者頭上。”須彌子這個名字,聽在雪懷青的耳朵里,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這并不僅僅因為須彌子是最近一百年來最為強大的尸舞者,也不僅僅因為他是一個喜怒無常、殘忍兇暴的人,曾經犯下過許多駭人聽聞的罪行,還因為……
還因為師父曾經深深愛過這個男人。
雪懷青的師父名叫姜琴音,也就是現在埋葬在這個土坑里面、連面墓碑都沒有的女人。這個女人是一個冷酷殘忍的尸舞者,但卻并非完全絕情,她也曾經有過追求真愛的夢想,但最終卻只能得到一場空幻。帶給她傷害的,正是這個須彌子。
而須彌子對雪懷青的另一重意義在于,假如沒有須彌子的話,她未必能成功拜到姜琴音的門下。算起來這個老混蛋——用姜琴音的話來說——還是她應該感激的恩人呢。
雪懷青記憶里的師父幾乎從來沒有笑過——除了偶爾的陰笑和冷笑,不過這一點和師父留給她的第一印象實在不搭。許多年前,當她千辛萬苦地找到姜琴音的山居小屋時,還沒來得及敲門,就聽到屋里傳來一陣梟鳴般的刺耳笑聲。那是姜琴音的笑聲。其實姜琴音一直駐顏有術,算得上美貌,但笑聲卻如此難聽,每次聽到都會讓雪懷青覺得骨頭里都在發冷。
聽到笑聲,雪懷青愣了愣,即便以她淺薄的見識,也能聽出這笑聲中飽含著憤恨和悲傷,還有一種濃重的殺意。即便不知道笑聲來自于何人,她也知道,這個發笑的人惹不起,這種時候最好先離開。
于是她退了回去,躲在一片長草后面,從草縫里注視著屋里的動靜。這是一座荒山,附近十余里地都沒有人煙,野草瘋長到一人高,對于尸舞者而言,這樣安靜而遠離人世的居所實在是再好不過了,但雪懷青卻不知鼓足了多少勇氣才能摸索著找到這里。
那一陣笑聲過后,小屋里短暫沉寂了片刻。過了一小會兒,屋子里先是傳出了幾聲似乎是某些物件激烈碰撞的聲音,緊跟著轟的一聲,外墻直接整個倒塌了。兩條黑影從墻內飛快地躥了出來。那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一條禿頭大漢,渾身肌肉飽綻,看起來十分精壯;女的則纖細苗條。兩人一言不發,出手打在了一起。
雪懷青其時還不滿十二歲,并沒有什么市井見聞,但養父沈壯經常給她講些從說書先生那里聽來的市井打斗故事。根據從這些故事里提煉出來的經驗,這樣的兩個人打架,大致應該是男的拳法兇猛、以力取勝;女的身手輕靈、快速游走。但看了一會兒后,雪懷青驚訝地發現,外表看起來那么輕盈的女子,出手竟然全都是硬碰硬,男人出拳,她也出拳迎擊,兩人的拳腳相撞,不斷發出巨大聲響,這也解釋了剛才所聽到的聲音究竟是什么。
更加奇怪的是,以這個女子的體型判斷,和別人硬扛那么多拳,只怕手臂早就骨折了。但她不但沒有受傷,甚至臉上連半點痛楚的表情都沒有,反倒是對面的禿頭大漢看起來有些經不住對方的攻擊了,被打得步步后退。突然喀喇一聲,他的右臂被女子的右臂生生撞折,軟軟地垂了下去。
女子得勢不饒人,上前一步,又是一拳揮出,正中面門。禿頭大漢的鼻梁頓時被打得粉碎,整張臉變得扭曲怪異,但他沒有哼半聲,只是默默地站著不動了。而對面的女子也停止了進攻,兩人就這樣默不作聲地站立在原地,仿佛先前的惡斗壓根兒就沒有發生過。事實上,從他們出現在雪懷青的視線中之后,臉上就從來沒有過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