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沈掌脈和譚媽

我外公是一個美食家,對于烹調非常有研究,精于動手操作。在上世紀30年代,他親自培養了一名家庭廚師,姓沈,后來出了名,大家叫他沈掌脈。怎么調湯,怎么燒菜、炒菜、做甜品,都有一套嚴格的操作程序,比如調湯,是一桌宴席菜肴質量的第一要素。首先選上好的豬大腿骨數根,和一只老母雞一起下鍋,水開后,用文火慢熬,并不斷撈去泡沫,湯內只放生姜。直到腥味散盡,香氣撲鼻,才算完成,而且湯不能渾,要清亮透明,因而絕不能用大火。很多關鍵的菜都用這種湯來調味。尤其是海參魷魚鮑魚之類,沒有這種高湯來燒是絕對不行的。哪怕是白菜心,也必須用湯清燒,才會有鮮滑香嫩的口感。后來沈掌脈名聲外揚,外公的一些金融界有錢人家的朋友辦紅白喜事都來求請沈掌脈去主廚,報酬頗高。若干年后,沈掌脈有了不少錢,于是在家鄉買了土地。抗日戰爭時的日機炸掉了外公的房子,沈掌脈也就衣錦還鄉去做地主,過安定的日子了。他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個半光頭的老人,瘦高身段,背微駝,臉較消瘦,不大的眼睛,話不多,不做活時還穿長衫。解放后,大約是1953年,他來到了建國村我家,顯得很蒼老的樣子,我母親接待了他,他一見我母親流下眼淚,說:“大小姐,我完了。解放后我被劃為地主,地沒了,什么都沒了,沒想到我一個農民出身的人靠自己勞動掙了錢,買了地,結果成了地主被斗爭,差點沒命,現在又成了農民,還被管制,想不通呀。”我母親不便說什么,安慰他:“想開點,這是大勢所趨,不光是你一個人,人在就好。”說著我母親也用手絹擦眼淚。吃飯后,我母親拿了一把錢給他,這個老人彎著腰,蹣跚地走了。

譚媽不知叫什么名字,農村人進城當奶媽,奶三弟董克熙,后來一直留在我家,除照顧我們幾個小孩,也做一些家務。我對她比我母親還更有依賴性。她脾氣很溫和,不多話,她的丈夫不知是死了還是其他原因,反正我沒見他來過,譚媽也很少提起。她有一個兒子,解放前在國民黨青年軍當兵,抗日時成為緬甸遠征軍,在緬甸作戰,經常有信來。譚媽不識字,總是請我媽給他念,同時又代寫回信。抗日戰爭結束他兒子回國時已是一個排長,曾來我家看譚媽,在我家住了一天。晚上吃完飯他給我們講在緬打日本的事,他說幾次受傷,大難不死。我問他打仗什么最怕,他說:“炮彈沒什么,最怕的是機關槍,機槍一響,很多人就沒命了。”他讓我看他肩上的一個大疤,再偏過來一點就完了。有一次子彈打光了,他和日本人拼起了刺刀,一個日本兵沖來一刀刺向了他的腹部,他伸手一把抓住日本兵的步槍,他被刺中但不深,于是他丟了槍撥出美國的軍用匕首連殺了幾刀,最后一刀是對著日本兵的臉上刺去。日本兵情急一張口咬住了匕首,他也急了,用勁把匕首掰了幾下,結果日本兵牙全折斷了,因為美國軍用匕首刀背上有鋸齒,很厲害,結果日本兵死得很慘,匕首從口一直刺到后腦。他自己也倒下了,住了兩周的戰地醫院。他說到這里低下了頭,最后說:“戰場真他媽的慘,人都瘋了。”

不久,國共又打起了內戰,青年軍這支很能打日本的部隊結果敗在了解放軍的手下。他被俘了,這時他已是一個連的政治連長。解放后青年軍是作為“敵特歷史反革命”被管制改造的。大約是在1953年,譚媽兒子在改造期間來了一封信,照例又是我媽來念。這封信他說:“媽,你一輩子為有錢人做牛做馬,被人剝削,被人壓迫……”我母親念到這里就不念了,不高興地說:“你兒子怎么能這樣說呢,你在我家十多年,工資不低,吃住和我們一樣,又不收你的錢,我待你像一家人一樣,這樣說太氣人了。”譚媽委屈地說:“不是我說的,我想都沒有這樣想過。”眼淚又要下來了。過了不久,他兒子改造結束,遣返回鄉,到建國村我家把譚媽接走了。我母親給她算了半年的工錢,送了她一些衣物用品,雙方默默地道別,譚媽母子離去了。我當時真是依依不舍,畢竟是朝夕相處多年,她二十來歲來我家,四十多歲快五十離去,這也是命運。

從此我家結束了傭人的時代,我母親開始自己料理家務,自己做飯,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中方县| 甘孜| 台江县| 吴旗县| 安阳市| 两当县| 珲春市| 衡山县| 达孜县| 郁南县| 天峨县| 文登市| 辽阳市| 沾化县| 青田县| 长葛市| 龙海市| 土默特左旗| 扎赉特旗| 偃师市| 临海市| 类乌齐县| 阿克苏市| 阜阳市| 静安区| 临沧市| 南部县| 郎溪县| 左云县| 灵石县| 郸城县| 错那县| 墨竹工卡县| 汕头市| 廊坊市| 耿马| 曲阳县| 鹤庆县| 拜泉县| 江油市| 韩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