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舅

我母親有兩個弟弟，大舅比較大，與我們不太接近。二舅和我差不多大，只大幾歲。因而我們關系很親密，他初中在南岸山上的教會學校，“廣益”中學，高中考入沙坪壩重慶第七中學，只有星期天才回家。他總是和我們打鬧，并且到二層馬路上領事館區把停在那里的美軍吉普車后紅燈蓋打開，把里面的紅色、黃色的玻璃珠取出，送給我玩。那種玻璃珠是無縫的，非常光滑。那時二舅雖然是高中學生，但他開始吸煙了，經常把父親招待客人放在客廳中的筒裝大炮臺香煙拿上一把到學校去吸，我也裝著不知道。沙坪壩是重慶的大學區，當時很多外省日占區的學校都搬到那里。1948至1949年，反饑餓反內戰的學生運動大多發端于此。那個年代，國民黨不顧一切打內戰，經濟崩潰，貨幣貶值，民不聊生。我記得當時錢不值錢，買一點東西要提一大包鈔票。從金元券到銀元券，越弄越糟。我們拿來玩的都是大堆的鈔票，很多人家還用來糊墻壁。那時就連我們這種家庭，日子過得也不寬松。我父親經常談的是美鈔和黃金的匯率，在公司經營中用美鈔和黃金結算，以求在亂世中保住家庭生活的穩定。

那會兒，“工潮”、“學潮”都鬧得很兇。沙坪壩大學的學生經常游行進城抗議。游行隊伍總是經過李子壩我家門前的公路，我總是居高臨下地看熱鬧。我二舅也經常在其中，他經常跑回家來，教我們唱“山那邊有好地方，工人農人都一樣。你要吃飯得工作，沒人為你做牛羊”的解放區歌曲。我家有一架很好的留聲機，有一大堆唱片，其中有《義勇軍進行曲》《大路歌》等國防音樂抗日作品，不知是怎么來的，我學會了這些歌。后來我為了做一部能自動開走的汽車，把留聲機給拆了，用發條齒輪來做動力，居然能跑一段不短的距離。留聲機到此完全消失了。那年代飛歌牌收音機是最牛的，然而我父親卻買了一臺美國軍用的收音機，質量很好，是鐵殼的，很結實，軍綠色，外觀很普通。通過它我聽了很多當時的流行音樂，如《夜上海》《五月的風》《何日君再來》《玫瑰玫瑰我愛你》等，也知道了白光等歌星。

我家后面向山坡上延伸，有一片棚戶區，蓋著大片的木瓦房，住的都是一些底層工人無業者，也有小學教師。我經常去找為我家建過房子的一個木匠，請他做一些木刀木槍之類的玩具，這些手藝人生活很苦，還經常被保甲長敲詐錢財。1948至1949年，國民黨打內戰，失利，兵員不足，經常抓壯丁。棚戶區的青壯年就是被抓的對象，經常晚上半夜抓丁的叫聲鬧成一片。很多年青人都逃走了，逃不掉的，又沒錢交壯丁費的就被抓走。我認識的那個木匠就被抓了，留下了妻子和孩子，非常慘。有一天來了幾個國軍小軍官，押來三十多個抓來的壯丁，強行住在我家花園中的球場上。那些壯丁吃的是一半糙米一半谷子的硬飯，而且非常少，根本不夠吃，也沒有菜。我母親看不下去了，叫傭人端了一大盆咸泡菜給他們下飯。原來這些壯丁是屬于國軍“征兵”私營區，馬上就押送去前線部隊。押送的人就克扣伙食費入自己腰包。

我家當時每年也要交不少各種費用，其中就有壯丁費。出錢就不出人。他們就把這些壯丁費貪污了，到處抓無業人員或者窮人來頂人頭數。可想這些抓來的兵怎么會賣命打仗！我母親說國民黨簡直瘋了，看來蔣介石的日子不會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