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殿外,孟說等人一起脫下鞋子。古代鞋履被視為不潔凈之物,不能登大雅之堂。按照慣例,大臣登堂入殿,要先將鞋履脫在階下,否則就是不敬。一年前,楚威王中風癱瘓,無法行走,趙國人梁艾來到王宮,稱有辦法能醫治楚王。進入大殿時,他有意不脫鞋履,楚威王一望之下,勃然大怒,竟就此站了起來。事后才知道梁艾是以氣激來治癱病,他由此成為楚王的座上賓。
前殿臺階下有不少只鞋履。履的形狀基本上是男圓女方,大多是最流行的麻履:麻布的鞋面上涂著黑漆,鞋口與鞋幫兒處用綿面,鞋底用麻線編織,從中向外纏繞數十圈,舒適而輕便。也有華貴的絲履,固定鞋子的纓帶是金絲鞋帶,鞋口純邊裝飾著珠玉,華麗之極。
楚國君臣均聚集在前殿中,個個跣足[19]而立,神色肅穆。楚威王剛服下醫師梁艾奉上的湯藥,因為憤怒而顯得格外有生氣,精神看起來也好了許多。
刺客被衛士粗暴地扯脫鞋襪,光腳帶到殿中跪下。孟說大致稟明了經過。
楚威王看也不看南杉奉到案前的弓弩,只森然問道:“是誰派你來行刺的?你若肯說實話,寡人可以饒你一命?!?
他雖然年老病重,但畢竟是一國之君,語氣之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刺客只是垂眼凝視面前的地面,恍若未聞。孟說喝道:“大王問你話,還不快快回答!”
衛士纏子見他依舊沉默,便上前一腳,將他踢倒在地。
令尹昭陽道:“這應該是韓國的弩器,會不會是韓國國君派來的刺客?”大夫景翠卻不同意,道:“韓國弓弩馳名天下,任誰都能一眼認出。如果真是韓國大王派人來行刺,一定不會使用他們本國的兵器,這樣不是太明顯了么?”
司馬屈匄也道:“不錯,是這個道理。而今楚強韓弱,韓國又新敗于秦國,絕不敢輕易招惹楚國,豈會用行刺的手段?”
自從吳起變法失敗、七十余家貴族因箭射王尸被誅殺后,昭、景、屈就一躍成為楚國最有勢力的三大氏族。三氏均出自羋姓王族,如昭陽祖先是楚昭王次子,遂以昭王謚號“昭”為氏,屈匄祖先是楚武王次子,以封地“屈”為氏。如此建族受氏,另立門戶,無非是要確立國君長子和次子的名分,次子另立小宗,以服熊氏大宗。三大家族中,昭氏執掌國政,屈氏掌握兵權,實力大致相當,景氏稍弱。
昭陽心道:“難道我沒有想通這一點么?大王也一定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徑直問刺客背后主使是誰,言下之意分明是懷疑太子。華容夫人正日夜狐媚大王,請求立她的親生兒子公子冉為太子,她眼下被射死,公子冉失去了一大強援,太子的嫌疑自然最大。無論如何,我要竭力洗清太子的嫌疑?!碑敿纯人粤艘宦?,道:“景大夫和屈司馬說的都不錯,理是這個理,但也許這正是韓國人巧計所在,他們知道我們一定會這樣想,所以才有意派刺客用韓國的兵器行刺。”
公主江羋痛惜母親慘死,一直伏在楚威王腳邊飲泣,聞言抬起頭來,問道:“令尹如何能肯定刺客想要刺殺的是父王,而不是我娘親?”
這話非但有力,而且直接切中了要害——若是刺客的目標是楚威王,那么他確實極有可能是韓國或其他敵國國君所派。行刺事件發生后,人人均本能地以為行刺對象是楚王,華容夫人不過是替死鬼,所以宮正孟說的第一反應是派衛士護送諸國質子和魏國使臣惠施下山,實際上是擔心這些人跟刺殺有干系,要將他們先行軟禁監視起來。但如果刺客的真正目標就是華容夫人本人,那么背后主使就不大可能是敵國了。問題就在墨者唐姑果的那一撲,到底有沒有真正影響到弩箭的發射方向?
孟說也是精干果決之人,經江羋公主一語提醒,立即招手叫過衛士纏子,命他帶人去追捕唐姑果回來對質。
令尹昭陽一時愣在了當場。他本是武將出身,靠多年累積軍功才升為令尹,對政治爭斗之類不是特別在行,這也是太子槐一方始終被華容夫人一派壓制的主要原因。他呆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沒有回答公主的話,徑直走到刺客身邊,喝問道:“快說,是誰派你來的?你要刺殺的對象到底是誰?”
那刺客始終不發一言。昭陽便使了個眼色,兩名衛士走上前來,用力踢打刺客,想要逼迫他招供。
江羋忙叫道:“住手!打死了他,好殺人滅口么?”昭陽臉色一沉,不悅地道:“公主這話是什么意思?”江羋道:“難道令尹君心中不清楚么?”
楚人本就有“俗剽輕,易發怒”的傳統,熊槐在太子位已久,素來驕橫,近年來因在父王面前失寵才勉強有所收斂,雖然事先得到連襟昭陽的囑咐,盡量保持沉默,但到了這個時候再也克制不住,怒氣沖沖地道:“江妹,我體諒你剛剛失去至親的痛苦,可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江羋道:“太子哥哥,我又沒說你什么,你這么著急站出來,是有誰踩到你的尾巴了么?”
熊槐登時大窘,憤恨不已,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退也不是,進也不是。
南杉是群臣中最先發現刺客的人。他當時站在楚王斜后面,親眼看見刺客端起弓弩,對準了臺座正中。從他站立的角度來看,理所當然地認為刺客的目標是楚威王本人。他本可以立即站出來說明事實,為兩位姊夫解脫困境。但南杉所處的位置,只能看到弩箭射出后劈空呼嘯而來,并沒有看到刺客何時扣動的弩機。他為人謹小慎微,既然不能肯定唐姑果那一撲是否真的影響了刺客發射弩箭的方向,就不能輕易出面,以免旁人懷疑他有為姊夫護短的嫌疑,因而只是沉默著。
江羋話中暗示的意味實在太重,如果刺客的目標當真是華容夫人,任誰都會懷疑到是太子槐主使。大殿中一時安靜了下來,大臣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開口接話。楚威王除了開始問過刺客一句話,再也沒有張過嘴,只是如木雞般孑然地坐在上首,殿中的吵鬧爭執仿佛成了虛無。
令人難堪的沉默持續了好大一會兒。莫敖屈平又站了出來,道:“華容夫人遇刺身亡固然不幸,而今最要緊的卻是查明真相,而真相全在這刺客的口供。若蒙大王恩準,將刺客交給臣處置,臣有法子讓他開口招供?!?
屈平適才在臺座上向魏國使臣惠施力陳賢臣為楚國之寶器,語驚四座,令人擊節贊賞。然而訊問刺客不同于應對使臣,他此刻再度挺身而出,稱有法子令桀驁難馴的刺客開口,不免令人大跌眼珠。
司馬屈匄是屈平堂兄,他執掌楚國兵權,是朝中重臣,對太子槐和華容夫人一派爭奪儲君之位心如明鏡,暗中揣度這次刺殺事件背景極為復雜,萬一真的像江羋公主所暗示的那樣,牽涉到太子槐等人,可就麻煩大了。他素來愛護幼弟,不愿意其卷入是非之中,忙上前奏道:“啟稟大王,刺客既不肯招供,就該按照慣例移交大司敗處嚴刑拷問?!鞭D頭低聲斥責屈平道:“有這么多位王公重臣在此,哪里輪得到你來出頭?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司敗是楚國刑獄司法之官,其官職如同中原各諸侯國之司寇,主管糾察刑獄與司法審訊。中央級司法官稱大司敗,地方級司法官稱司敗或少司敗。大司敗可以隨時誅戮犯法官員,雖令尹、司馬等重臣而不免。昔日楚文王率兵出征,戰敗后班師回國。按照楚國刑律,戰敗之將必須自殺謝罪,大司敗鬻拳雖不敢責令楚文王自殺,卻拒不開城門接納。楚文王無奈,只得轉而進攻黃國,后來在途中患病死去,始終未能活著回到王都。鬻拳以臣子身份,敢拒國君于城門之外,可見大司敗在楚國地位極高,擁有毋庸置疑的權力。
現任大司敗熊華是楚威王的異母弟弟,聞言色變,心中盤算著要如何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推辭掉這樁棘手的案子。屈平卻是個倔脾氣,竟不理睬堂兄的警告,朗聲奏道:“啟稟大王,這刺客一日不吐露真相,只會令我楚國君臣內部互相猜疑,徒令外敵笑話。請陛下給臣十日時間,臣自有辦法讓他交代出背后主使。”
屈匄道:“平弟……”
一直耷拉著眼皮的楚威王就在這一刻發話了:“準莫敖卿所奏?!?
屈平躬身道:“多謝大王。臣還需要兩個幫手?!背醯溃骸拔奈浯蟪?,隨卿挑選。”屈平道:“臣只要孟宮正和巫女阿碧。”楚威王道:“準。”他似乎也跟大臣們一樣,不愿意再繼續留在這沉悶憋屈的大殿中,扶著江羋公主站起身來,怏怏道:“回宮!”
楚國君臣一行人就此離開了高唐觀,浩浩蕩蕩地下了山。
楚威王乘坐在四人抬著的肩輿上。肩輿的抬杠上裝有機關,可以加裝木杠,下山時,前面的抬杠要比后面的高出半人,上山時,后面的抬杠則比前面的高,這樣,肩輿上的楚王能夠始終保持最舒適的水平位置。雖然簡單,卻足見構思奇巧,這是昔日能工巧匠公輸般專為國君登山所設計的特殊乘具。
公輸般是魯國人,人稱魯班,是公認的“天下之巧士”。他出生在工匠世家,因《山海經海內經》中有“少嗥生般,般是始為弓矢”之句而取名為“般”。他自小精通各種木工手藝,又善于總結經驗,在實踐中改進了傳統的木作工具,發明了一些生產、生活和作戰器具,如木工工具鋸、刨、鉆,畫線用的墨斗和曲尺,又如舂米搗麥用的石磨,向墓穴中吊放靈柩的機械等。楚國長期在諸侯國中保持著武器領先的優勢,如陸戰攻城用的云梯,水戰戰船上用的鉤撓,均是公輸般的發明創造。他的名字也由此成為中國勞動人民勤勞智慧的象征,被工匠們奉為祖師。
楚威王坐在肩輿上,始終只是垂著眼睛,令人琢磨不透其真實心意。緊跟在他身后那具華容夫人乘坐的肩輿卻是空空蕩蕩,頗有人去輿空的味道。今日高唐觀發生了如此大事,太子槐和令尹昭陽均因言辭不當而弄得灰頭土臉,再沒有人敢輕易開口,以免惹禍上身。長長的隊伍中,非但沒有私語,竟連咳嗽也不聞一聲。
到半山腰岔道時,矛盾許久的南杉終于還是趕上前來找孟說,不及開口,對方已猜到究竟,問道:“南宮正約了人在紀山相會,對么?”
南杉點點頭,道:“臣本不該在這時候提起這件事,當以公事為先……”他頓了頓,還是說出了理由:“可臣和她有過約定,不見不散,臣若不去踐約,她必定死等到底?!?
孟說雖未受墨學浸濡,身上卻極有其祖父的墨者遺風,為人忠勇正直,豪邁俠義,當即慨然道:“人無信則不立,南宮正既然事先有約,就該踐諾。你去吧,有我護送大王回宮。若有人問起,我就說派你去辦事了。”南杉道:“是,多謝宮正君體諒,臣去去就回?!?
日光融融春意酣,桃花飄散亂人心。令紀山名動天下的不僅是爛漫繽紛的桃花以及聲勢浩大的云夢之會,還有葬在這里的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姓媯,是春秋時期陳國的公主,后嫁給息國國君息侯為夫人,所以又名息媯。她天生麗質,目如秋水,臉似桃花,姿容絕代。人們贊嘆其傾國傾城之貌,稱她為“桃花夫人”。
不幸的是,紅顏禍水的詛咒也應驗在桃花夫人身上,息國和蔡國兩個諸侯國均因為她而滅亡。她出嫁息國時路過蔡國,在姊夫蔡侯宮中做客。蔡侯為小姨子的絕世容貌傾倒,難以自持,多有挑逗輕薄之語。息侯聞之大怒,設計報復,慫恿楚國攻打蔡國。楚文王依計出兵,俘虜了蔡侯。蔡侯得知真相后憤憤不平,遂向楚文王稱贊桃花夫人容貌天下無雙。楚文王聽后大為心動,遂以赴宴的名義一舉滅掉息國,俘虜了息侯。
桃花夫人聞變,欲投井自殺,卻被人牽住衣裙,勸道:“夫人不欲存息侯之命乎?何為夫婦俱死?”[20]
桃花夫人黯然無語,遂被帶到楚國,入宮成為楚文王的夫人,還生下了兩個兒子。但她一直悶悶不樂,始終不肯開口說話,此即后世詩人所吟誦的“細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度幾春”。楚文王追問緣故,桃花夫人回答道:“我身為女子,卻嫁了兩任丈夫,既然不能赴死,還有什么話可說?”
楚文王知道她是感傷息國滅亡,為了取悅美人,干脆興兵攻打蔡國,蔡侯再次被俘,最終客死楚國。但桃花夫人并未展顏而笑,最終郁郁身亡。傳說她死的時候正值桃花凋零,又湊巧葬在紀山,所以楚地民間尊她為桃花神。后世還有人建有桃花夫人廟[21],時時祭祀。桃花也解愁,點點飄紅玉,從此,明媚嬌艷的桃花又被賦予了貞烈多情的意象。
南杉有意落到最后,悄悄離開了隊伍,翻過幾座山巒,徑直趕來紀山西面的桃花夫人墓。這里雖然是處名勝古跡,卻因為距離高唐觀太遠,加上山勢陡峭,少有情人會來這里野合幽會。
南杉還不到二十歲,除了王宮副宮正的身份外,還是太子槐的內弟。他本人出身于巫卜世家,楚國巫覡雖受尊敬,但并不是貴族,實際地位并不高,還是有名無氏的那一類賤民。南家能夠顯赫起來,全靠南杉長姊南娟,她嫁給了位高權重的令尹昭陽為侍妾,因善于奉迎而得寵,后又生下兒子昭魚,遂被昭陽扶正為夫人。因為這一層關系,太子槐又娶了南娟的妹妹南媚為夫人。南杉能夠入王宮擔任要害之職,自然也是因為裙帶關系。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槐是有意將小舅子安插到副宮正的位置,不然完全可以為他在朝中謀個清閑的高官職位,不必做日日宿衛王宮的苦差事。但南杉為人實在不錯,少年老成,行事謹慎,寡言少語,從不多事,甚至與華容夫人那一派也相處得很好。
一路盡是茂密的桃花林,春慵嬌紅,香氣馥郁。桃樹有高有矮,南杉時不時地得貓著腰從樹枝下穿過,身上沾染了不少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