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夢之會為大眾提供了一個定時定點的公開性的社交節日,上至王公貴族,下到黎民百姓,青年男女擇偶野合,盡情縱欲狂歡。在溪澗邊,在山林中,情人們或秉蘭以游,或相贈香草,歡歌曼舞,幽會交合。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國風》中的這首《桃夭》說的是周王室的一位王姬[1]要下嫁一名大夫,“歸”意為出嫁,詩中祝愿她生活美滿,家庭幸福。因桃花花色最艷,故以喻王姬,開千古詞賦詠美人之祖。
紀山桃花足春風,滿谷仙桃照水紅。“紀山桃花”是楚國的著名美景。紀山位于楚國王城郢都[2]正北二十里處,是郢都北邊的天然屏障。所謂的“山”并非崇山峻嶺,而是一大片綿延的丘陵,崗巒起伏,林木蔥郁。每到春季,漫山遍野的野桃樹競相綻放,粉嫩瑩潤,紛披陸離,迎霞沫日。花枝臨風招展,柔美多姿,遠遠望去如霞似錦,光彩秀美。
花笑芳華,草艷春色。野生的桃花有一種不可遏制的旺盛的野性的生機,那種含情脈脈的嫵媚鋪天蓋地,勾魂攝魄,令人窒息。在它的映照下,周圍的一切景物黯然失色,輕拂的楊柳和萋萋芳草都成為了點綴。
佳期紀山東,顏色桃花紅。桃花盛開的季節,也正是楚國一年一度“云夢之會”的時節。
“夢”是楚語,意為原野,兼有丘陵和沼澤、叢林和水草,禽獸孳生,適于出游,宜于行獵。云夢[3]是楚國國君的狩獵區,也是楚國桑林之祭所在地,地域極為廣闊,紀山也屬于其范疇。內中除了山林、川澤等各種美景外,還有一個巨型湖泊,名為“云夢澤”,是中原面積最大的湖泊。紀山東部即是云夢澤,煙波浩渺,一望無際。而云夢之會則是楚國的一種傳統習俗——每到仲春時,楚國國君都要在云夢紀山高唐觀[4]舉行盛大的桑林之祭。桑林之祭是一種大規模的、國家級的祭祀活動,性質與祭社[5]相同,因祭祀時要演奏《桑林》樂舞,由此得名。
楚人自認為是火神祝融的后裔,崇拜太陽和紅色,座向東為貴,因而高唐觀建在紀山上極東之處,坐西朝東,東面山腳下即是水波蕩漾的云夢澤。這里居高臨下,視野開闊,不但是歷代楚王喜愛的游樂場所,還是楚國祭祀先祖的高媒廟的所在地,是理所當然的云夢之會的地點。
高唐觀臺座前的廣場上正在表演《桑林之舞》——數十名舞者穿著紅黑相間的絲制錦衣,戴著華麗的面具,伴隨著強勁有力的音樂,輕捷地穿梭,矯健地起舞,頗似軍陣。場面壯觀,獨具魅力。
領頭的巫覡[6]儀態不凡,戴著獸角形的頭飾,各舉一面旌旗,來回揮舞,與擊拊的石罄聲相應和。男覡阿鉞手中的旌旗上繡著人首蛇身的圖案,這是楚國王室“龍”的標志。女巫阿碧手中的旌旗則繡著人面鳥身,人有九首,這是楚國的圖騰“九頭鳳”,被認為是“太陽之精”。兩面旗幟的竿首均綴著五色雉羽作為飾物,在陽光下熒熒閃爍,詭異魑魅,妖冶邪氣,令人望而生畏。
楚威王熊商與最寵愛的華容夫人端坐在廣場西首臺座的正中。臺座是個夯土筑成的大平臺,受山勢所限,不及半人高。左邊[7]坐著故王后所生的太子槐、公子蘭及眷屬。右邊則是華容夫人所生的公主江羋、公子冉、公子戎幾人。再往下便是楚國的王公貴族,令尹昭陽、司馬屈匄、大夫景翠等文武大臣依官職大小分坐在兩邊。在楚國為人質的諸國公子,如齊國丞相田嬰之子田文、魏國魏惠王之子魏翰、越國太子無疆等,也是座上之賓。
楚地湖泊星羅,水網密布,天氣潮濕,群臣均是坐在矮腳的床榻上,只有在室內時才會像中原諸國那般席坐在地上。各人面前擺有銅制的長方形酒禁,上面擺滿各色酒具和食物。
案具之所以叫“酒禁”,是因為周人認為夏、商兩代滅亡的根源是由于君主嗜酒無度。有了前車之鑒,周王朝特意頒布了《酒誥》,規定:王公諸侯只有祭祀時才能飲酒,不準非禮飲酒;民眾聚飲,押解京城處死;不照禁令行事執法,同樣治以死罪。這也是中國最早的禁酒令。到春秋戰國時,禁酒令雖然跟共主周天子一樣,已然有名無實,但承置酒器的案具烙下中國第一個禁酒時代的印痕——名曰“酒禁”。
楚國地廣物博,礦產豐富,冶煉水平很高,其中失蠟法[8]為楚國所獨有。楚威王面前的那只酒禁即是青銅器中的精品——長約六尺,寬約三尺;禁的四周裝飾有多層透雕的云紋,玲瓏剔透,仿若天空中飄浮的朵朵白云;云紋下由數層粗細不同的銅梗支撐。銅梗分為三層,最內一層最粗,是骨干梁架。中間層梗稍細,由上而下向兩側伸出后上彎,猶如古代建筑上的斗拱。外層銅梗最細,呈相互獨立的卷草狀。銅梗相互盤繞,而又互不連接,多層重疊,錯落有致;酒禁的上部四周攀緣有十二條龍形怪獸,前后各四條,左右各兩條,凹腰卷尾,探首吐舌,面向酒禁中心,形成群龍騰云駕霧、拱衛中心的畫面,靈動活潑,十分壯觀;禁的下部則是十二條虎形怪獸,兩長邊各三只,四角及兩短邊各一只,蹲于禁下為足,撐托著器身,看上去霸氣十足。整座酒禁構思奇特,造型奇巧,工藝精湛復雜,令人嘆為觀止。
但奇怪的是,這座云紋銅禁上擺放的豐盛酒食未動分毫。任誰都能看出來,楚威王病得相當厲害,這次能上紀山來主持云夢之會,已很有些勉為其難。他一直枯坐在那里,半耷拉著眼皮,處于有氣無力的混沌狀態。王宮醫師梁艾雙手提著藥箱,就站在楚王身后不遠的地方。
桑林之祭是公開祭祀儀式,在衛士的警戒圈子外,還聚合了大量趕來瞧熱鬧的普通民眾。寫出《道德經》的楚國奇人老子曾以“眾人熙熙,如享大牢,如登春臺”來形容云夢之會的盛大歡騰景象,可謂萬眾矚目。
許多人目不轉睛地觀看舞者的翩然起舞,但更多人的目光卻落在臺座上的華容夫人和江羋公主身上。這對母女均有著絕世的容貌——母親三十余歲年紀,朱顏豐韻,皎如明月;女兒十五六歲,豆蔻年華,燦若春花。一個瑰姿艷逸,一個風流爾雅。有如此艷光四射的絕色美人在座,難怪廣場上的年輕男子爭相投來各種目光。就連臺座上的賓客也有不少人被美色所惑,譬如魏國質子魏翰總是有意無意地瞟向華容夫人,齊國質子田文則盯著江羋公主不放,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楚國王室內部的危機正是因為這對母女而起。傳說楚威王愛華容夫人和江羋公主發狂,以至于生了廢嫡立幼之念,有心廢掉嫡長子熊槐的太子位,改立華容夫人所生的熊冉為太子。若不是令尹昭陽等重臣堅決反對,只怕熊槐的太子位早已不保。
太子熊槐大約二十一二歲年紀,戴著華美高大的楚冠,一身博袍絳衣愈發映襯出臉色蒼白慘淡。他的心思顯然不在精彩的《桑林之舞》上,一直刻意留意著斜對面江羋公主的一舉一動,雖然竭力掩飾著真實情感,臉上還是不自主地對這位又聰慧又美貌的異母妹妹流露出恨意來。
太子的妻妾南媚和鄭袖分坐在兩旁,二女也都算得上是美人,只是比起艷驚四座的華容夫人母女要遜色不少。嫉妒是婦人的天性,意識到華容夫人和江羋公主才是全場矚目的中心時,鄭袖不由自主地咬起了嘴唇。
湊巧這時江羋停止了與公子冉的竊竊私語,轉過頭來,有意無意地望向太子這邊。驚鴻一瞥中的她,天真而邪氣,有著不羈的美麗。只是顧盼之間淺淺一笑,嘴角微微翹起,多少帶著幾分挑釁的味道。
鄭袖忍不住附耳過去,賭氣地告訴丈夫道:“太子,您瞧瞧公主那副得意的樣子,倒像是……”
她刻意沒有說完下面的話,但熊槐很清楚下半句應該是:“倒像是她的弟弟公子冉已經當上太子了。”
太子的臉色愈發難看,冷冷地哼了一聲,不及說話,疾風驟雨般的音樂聲陡然止歇,《桑林之舞》結束了。
楚威王轉頭做了個手勢,低聲嘟囔了一句什么,一旁的司宮[9]靳尚便大聲宣布道:“大王有賞。”
侍臣們遂捧上金銀等飾物分發給舞者,舞者們一齊上前拜謝。
魏國使臣惠施也在臺座上,起身離座道:“桑林之舞如此精彩,令人贊嘆。臣這次奉魏王之命出使楚國,除了要與大王修好、聯合起來對抗秦國外,還有一樁大事,那就是想瞻觀楚國最著名的寶器。今日是云夢之會,是君民同歡的大喜日子,可否請大王取出寶器,讓臣等一開眼界?”
惠施是宋國人,一直在魏國為官,很得當今魏惠王的信任。他雖然沒有明指想瞻觀的寶器是什么,然而旁人都知道那是和氏璧。
天下有兩大公認的奇珍異寶——一是和氏璧,二是隨侯珠,均是大有來歷。
和氏璧最初只是荊山[10]的一塊玉石,楚國人卞和偶然發現了它,抱去獻給楚厲王。玉工鑒定后說這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于是楚厲王以欺君之罪砍下了卞和的左腳。楚武王即位后,卞和再次抱著玉石來獻,又被玉工鑒定為石頭,楚武王又砍下其右腳。楚武王死后,楚文王即位。卞和抱著玉石在紀山下痛哭了三天三夜,眼淚哭干了,眼角沁出了鮮血。
消息傳開后,楚文王很是好奇,派人去詢問原因。卞和道:“我哭并不是因為被砍去了雙腳,而是寶玉被當成了石頭,忠貞之人被當成了欺君之徒,無罪而受刑辱。”
楚文王便命玉工剖開玉石,果真取出一塊稀世璞玉,光彩射人——此璧正看為白色,側看為碧色;若置暗處,閃閃發亮;擱置案上,自卻塵埃;且冬日發暖,夏日生涼。見者無不驚嘆。楚文王為紀念卞和獻璧之功,特意為玉璧取名為“和氏璧”,從此成為楚國鎮國之寶,歸存楚國王室,世接代傳,迄今已經有三百多年的歷史。
隨侯珠則是隨國[11]的鎮國之寶。傳說隨侯出行時遇到一條受傷的大蛇,一時起了憐憫之心,取藥為蛇敷治。大蛇痊愈后,于大江中銜取夜明珠,以報隨侯救命之恩,由此得名隨侯珠,又稱靈蛇珠。此珠徑長一寸,跟和氏璧一樣,能在夜色中發光,同時照亮十二輛車子,所以又稱明月珠。
楚璧隨珍,遂成為共傳之寶。但楚國滅掉隨國后,并沒有得到隨侯珠,據說已經在城破前遺失,不知去向,成為世間一大憾事。和氏璧因而成為一枝獨秀,愈發珍貴。
不久前,昭陽出奇謀破韓國聯兵秦國攻打楚國之計,立下大功。他官任令尹,已是位極人臣,又曾因攻魏有功封上爵執珪,爵位也是最高,再無可封賞之官職、爵位。但楚威王認為楚國國法獎懲分明,有功必賞,如果昭陽立下如此奇功尚得不到任何賞賜,怕是日后難以激勵軍民為楚國效力,反復權衡之下,決意將和氏璧賜給昭陽。這也是和氏璧成為楚國鎮國之寶后,第一次賜給大臣,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榮譽。昭陽驚喜交加,感激涕零。楚國上下也一致稱贊楚威王不惜寶器,寧惜賢臣的胸襟和勇氣。
惠施是天下有名的辯者[12],也是魏國最有智謀的外交大臣,人稱惠子,心思機敏,口才出眾,他偏偏在這個時候提出要看楚國寶器和氏璧,令人不得不懷疑他是別有用意。
令尹昭陽站起身來,正要出面解釋和氏璧已歸自己收藏。莫敖屈平[13]卻忽然站了出來,道:“使者君想看我們楚國的寶器,其實寶器近在眼前。”
惠施奇道:“噢?”微一驚愕,旋即會意過來,以為屈平指的是楚王面前的那座云紋銅禁。當時大型青銅器也是國之重器,像云紋銅禁這樣精美華貴的器具鑄造不易,難得一見,稱其為楚國寶器也不為過。
不料屈平話鋒一轉,道:“珠玉之類不過清玩而已,算不得什么寶器,楚國真正的寶器是賢君賢臣。我國有大王體恤百姓,充實府庫,使全國人民豐衣足食,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各得其所;有賢臣治理內政,制定禮節,應對諸侯,排解危難;有良將鎮守楚國門戶,整理軍務,赴湯蹈火,萬死不顧。這些都是我們楚國之寶。他們現在人都在這里,使者君想要觀看,轉身就能一一看到。”
屈平是司馬屈匄的堂弟,雖然年紀小得多,卻因為父親屈庸是長子,所以世襲了屈氏的莫敖官職,地位反而在屈匄之上。他出生在寅年寅月寅日,夏正[14]以建寅之月為歲首,寅年寅月寅日真正符合“人”的生辰,大吉大利,是一個好兆頭。因為生辰與眾不同,特意取名“平”,字“原”,平即公正,象征于天,原即原野,代表大地,以合“天開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的“天地人”三統。
屈平自小有“神童”之稱,博覽群書,學識淵博,嫻于辭令。但他畢竟才十五歲,驀然挺身而出,對著最著名的辯者侃侃而談,口若懸河,還是讓眾人大吃了一驚。然其言辭精妙絕倫,不卑不亢,著實令人激賞。
惠施一時無言可對,然仔細思量對方之言,卻是句句在理,當即肅然起敬,嘆道:“莫敖君年紀輕輕,見識高明,才氣縱橫,實在可敬可畏。惟楚有才,果真名不虛傳。”頓了頓,便直截了當地表明了用意,道:“請大王恕愚臣淺薄,其實臣之前提及的寶器,指的是貴國鎮國之寶和氏璧。魏王派臣來楚國瞻觀和氏璧,其實是要祝賀大王,因為華夏正有讖語流傳道:‘得和氏璧者得天下。’”
臺座上的群臣登時發出一陣驚呼聲,隨即不約而同地望向令尹昭陽,目光中各有深意。
昭陽正回到坐席預備重新坐下,聞言亦是心頭大震,當即跌坐在床榻上。楚威王似是也吃了一驚,挑了一下眼簾,但還是沒有吭聲。
華容夫人到底是婦人,忙追問道:“華夏當真有這種讖語么?”惠施道:“回夫人話,千真萬確。愚臣好友宋國人莊子根據夢中神授著有《天下》一篇,內中也曾言道:‘郢有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