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即一五一十地說了追查案子的詳細經過。他猜想南杉畢竟是太子和令尹的內弟,昭陽應該早從他口中知道了一切,所以不敢隱瞞,從追查墨者唐姑果開始,到剛剛發現唐姑果是被人殺死,連懷疑過江羋公主一事也作了交代,只是沒有提曾派人監視太子槐和令尹一事。
昭陽很是驚異,道:“那墨者是被人殺死的?”孟說點點頭,道:“正是?!?
昭陽“唔”了一聲,便再也沒有說話。
田忌嘆道:“令尹君,孟宮正公正嚴明,南宮正坦蕩無私,都是天下難得的奇男子,楚國有這樣的人物,了不得,了不得?!?
昭陽道:“君上謬贊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不過是他們分內之事。”這才轉頭道:“本尹請二位宮正來,是因為不日要為內子舉辦壽宴,到時太子和各位王公大臣都會光臨。加上現下是特殊時期,府內禁衛的事,就要勞煩二位宮正君了。”
孟說、南杉一起起身,躬身應道:“任憑令尹差遣?!?
孟說又道:“令尹君既有貴客在堂,不如由我和南宮正先出去察看府內情形,也好有所安排?!闭殃柕溃骸昂?,你們去吧。”
孟說遂與南杉出來,到堂下穿好鞋子,約好各自往南北方向巡視一遍昭府,再到大門處會合。
孟說往北而來。這一帶正好是下等舍人居住的地方。
雖然都是門客,但也分三六九等:譬如昭陽門下最得寵的陳軫,居住的就是南邊的上等精舍,稱為代舍,非但是獨門小院,有堂有室,有花有草,還有仆人服侍日常起居,飲食有魚有肉,出門可以乘坐車子;稍次一些的是中舍,又稱幸舍,有堂有室,有酒肉吃,但沒有仆人伺候,出門也不供應車馬;最差的是北邊下等舍人居住的傅舍,僅有粟米飯供應。而且兩人共住一間屋子,屋內只能放下兩張床和兩張案幾,堪稱陋室。
走不多遠,孟說便見到傅舍前站著一名三十來歲的青衣男子,鼠頭獐目,長相猥瑣,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他不放,料想是昭陽門下的下等舍人,也沒有理睬。
走出去一段,孟說猶自能感到對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便又轉身折返回去,問道:“足下有事么?”那男子頗為驚慌,支吾道:“沒事,沒事。”
孟說道:“既然沒事,你為何一直緊盯著我不放?”那男子頗為尷尬,只好答道:“我見您的腰帶是金絲鑲玉,很是少見,所以多看了幾眼?!?
孟說腰間的腰帶是楚威王所賜,極是名貴。他見那男子服飾寒酸,目光中大有貪婪之意,料來其所言不虛,不過是垂涎自己的寶帶,便點點頭,正要走開,忽見另一名舍人甘茂奔了過來,叫道,“張儀,令尹君叫你?!?
那叫張儀的落魄男子很是受寵若驚,道:“令尹君叫我么?”甘茂道:“是。貴客江南君聽說你是孫臏將軍的師弟,很想見你一見?!?
張儀忙應了一聲,朝孟說行了一禮,匆匆離去。
甘茂乍然見到孟說在此出現,很是意外,問道:“宮正君在這里做什么?”孟說道:“我奉命為令尹夫人壽宴宿衛,要先在府上巡查一下。”甘茂道:“噢,令尹君想得可真是周到呀。宮正君請自便,我還要去堂上服侍令尹?!?
孟說便自行往北繼續巡視。查看一番后,他認為昭府四周均圍有高墻,外人難以闖入,只要幾隊衛士在高墻內外交叉巡查,就能將盜璧者拒于墻外。最大的問題在于壽宴當晚一定會賓客如云,這些人非富即貴,個個帶有大批隨從,萬一有人魚目混珠,堂而皇之地從大門走進來,那才是真正防不勝防的事。
折到西墻邊后院時,遠遠見到前面有一條黑影匆匆走過來,料來是從南面巡查過來的南杉,便叫道:“南宮正?!?
那人卻頓住了腳步,隨即轉身就跑。孟說長期宿衛王宮,警覺性極高,立即拔腳就追。跑不多遠,正好遇到南杉。
南杉道:“宮正君可有看到一名男子?”孟說道:“我也追趕他過來的?!?
二人摸黑在周圍搜查一番,卻沒有發現可疑之處。因這里是后院,是昭陽及家眷居住之處,不便滯留,只得回來前院。孟說去通知大門守衛緊閉大門,不放人進出。南杉則進來堂中,預備稟報昭陽,請他立即派人搜索府邸。
昭陽和田忌依舊分坐在堂首,正在聽那叫張儀的舍人與另一名舍人陳軫辯論,兩邊尚站著不少門客。
陳軫本是齊國人,是一名游說之士。戰國時期,辯士云涌,策說盛行,縱橫參謀,長短角勢,可謂“一人之辯,重于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陳軫就是這樣一位辯士。幾年前,昭陽攻魏有功,又順勢攻打齊國。當時楚軍兵鋒正銳,齊國舉國震動。陳軫主動為齊王當說客,來到楚軍營中,告訴昭陽道:“您本來官任柱國,封上爵執珪,因攻魏有功,剛升為令尹,已經是位極人臣。今日再興兵攻齊,豈不是畫蛇添足?即使您僥幸取勝,楚王亦再無可封賞。若是攻之不勝,按照楚國法律,您就會被奪取爵位,賜令自殺。”昭陽聞言深以為然,遂主動退兵,但卻將陳軫留在身邊,充作自己的心腹謀士。
陳軫為人雖然機智圓滑,但卻是個忠誠之士,成為昭陽舍人后,他也盡心盡力為其出謀劃策,昭陽稱其為“謀臣”。不久前,韓國預備聯合秦國共同攻打楚國,卻被昭陽用巧計離間擊破,這一緩兵之計即出于陳軫之手。
張儀則是魏國人,曾經拜在衛國鬼才鬼谷子門下學習縱橫之術。鬼谷子是當世最傳奇的人物,姓王名詡,因隱居在云夢山[8]清溪鬼谷,故世稱鬼谷子。傳聞其人通天徹地,能夠預算世故,人不能及,曾斷言衛國雖然弱小,卻能在眾諸侯國中獨存最久。[9]除了神學外,他還身兼數家學問,尤以兵學和游學最為出眾:兵學有六韜三略,變化無窮,布陣行軍,鬼神莫測;游學廣記多聞,明理審勢,出口成章,萬人難當。鬼谷子門下弟子多俊杰之士,如張儀的師兄龐涓、孫臏學習兵學,下山后先后在魏、齊兩國叱咤風云,兵驚天下;就連跟張儀一起學習游說之學的師兄蘇秦而今也貴為趙國相國,封為武安君,而今正致力約會關東各諸侯國,共同抗秦,混得風生水起。
可惜張儀本人仕途不順,他學業期滿后回到魏國,向魏惠王求仕。魏惠王曾經重用過張儀的師兄龐涓,用臏刑和黥刑殘害過他的另一位師兄孫臏,挖出其膝蓋骨,在其臉頰上刺上墨字,由此引發了著名的“圍魏救趙”,導致魏國從中原最強大的首領之國急遽跌為齊國的附庸。魏惠王至今心有余悸,一聽到張儀是鬼谷子的學生,立即命人將他趕了出去。張儀在魏國無法容身,只好來到楚國,投奔在最有權勢的令尹昭陽門下。
楚國自吳起變法以來,一向輕視游說之士,吳起任令尹時,曾立法禁止縱橫家游說,“破橫散縱,使馳說之士無所開其口”。在張儀之前,其師兄蘇秦已經到楚國游說過楚威王,但并沒有得到官職和賞賜,蘇秦這才輾轉去了北方趙國。張儀雖然自認口才遠比蘇秦出色,但在楚國這樣一個制度習俗不同于中原諸侯的國家,他只靠嘴皮子功夫根本得不到重視。加上他為人多詐,常常為達目的而言過其實,久而久之,旁人都知道他是個奸詐小人,愈發懶得搭理他。他起初來投奔昭陽的時候,昭陽聽說他是鬼谷子的弟子,很是敬重,待為上賓,供奉在代舍中。但很快發現他除了機詐巧言外,并沒有什么真正本事,便將他降為下等舍人,從代舍遷移到傅舍。若不是他是鬼谷子的弟子,有那么多大名鼎鼎的師兄,只怕早就將他掃地出門了。
南杉進來時,陳軫正在口若懸河地道:“楚國是天下之強國,楚王是天下之賢王。楚地西有黔中、巫郡,東有夏州、海陽,南有洞庭、蒼梧,北有汾陘之塞郇陽,方圓五千里,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這是建立霸業的資本。憑楚國的強大,大王的賢能,天下莫能當。而秦國素來是虎狼之邦,貪狠暴戾。而今天下大勢,無非是秦楚爭強,楚強則秦弱,秦強則楚弱,其勢不兩立,秦之所害者莫如楚?!?
張儀歷來主張秦、楚聯盟,共傾天下,忙插口道:“秦國于楚國有復國大恩[10],兩國素來勢氣相連,秦強則楚強,秦弱則楚弱……”
這些話都是陳詞濫調,昭陽早聽得厭煩了,正好一眼瞥見到南杉匆忙進來,當即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張儀滔滔不絕的話頭,問道:“南宮正有事么?”
南杉點點頭,上前低聲說了幾句。
昭陽深知自從出了所謂“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讖語后,昭府就成了眾矢之的,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這里,近日府門外面多了不少形跡可疑的陌生人就是明證。他早有心將和氏璧奉還楚王,免得旁人非議他有覬覦王位的野心,可楚威王偏偏不準。本以為華容夫人一事已經足夠煩心,卻又多了和氏璧這塊更加燙手的山芋,當真是麻煩不斷。他聽南杉稟報后院出現了可疑人,第一個反應跟孟說、南杉一樣,即有人來盜取和氏璧了!當即飛快地站起身來,道:“府里出了點事。來人,送君上到代舍歇息。其余諸君請各自回房,不得本尹召喚,不要輕易出來?!绷粝旅婷嫦嘤U的一屋子人,趕來堂外。
孟說已指揮守衛將大門封閉,并分派人手往墻根處來回搜索,防止盜賊跳墻逃走。見昭陽帶人趕到,忙上前請罪,道:“孟說不得令尹號令,便擅作主張,請令尹君治罪。”
昭陽道:“宮正君做得很好,何罪之有?”
孟說道:“我和南宮正發現那可疑人后,便立即趕來了前院,守衛說沒有人出去過。那人應該還在府中?!?
昭陽道:“好,孟宮正,你負責外圍,不準一人走脫,本尹和南杉負責搜尋府內?!碑敿凑偌耸郑笫艋?,與南杉各帶一隊,分南北兩邊搜索。
雞飛狗跳地折騰了大半夜,卻是一無所獲,沒有人承認自己去過后院。昭陽由沙場征戰起家,也是個極有決心的人,重新搜查一遍,將府中所有的人都一一點名登記,還是沒有發現那個所謂的可疑人,既沒有多一人,也沒有少一人。
孟說見昭陽雖然惱恨,卻并不如何驚慌,料來和氏璧藏在一個極妥當的地方,當即道:“如此,很可能就是令尹府上的人?!庇幸鉄o意地朝南邊代舍方向看了一眼。
昭陽道:“孟宮正是懷疑田忌么?不,不可能,他是本尹的至交好友,當初他在齊國無立足之地,被逼得逃來楚國,是本尹將他引見給大王,他才有了這十五年的衣食無憂?!?
他說的是事實。也許田忌到哪國都會受到熱忱歡迎,但那只是因為他曾經在孫臏的支持下連敗魏軍,威震天下,諸侯國爭相迎他為座上賓,無非也是想任用他、利用他的軍事才華。但田忌為人忠義,即使被齊王猜忌、被迫逃亡,依舊心懷故國,從未為楚國效過力,無論楚國對齊國、魏國用兵,還是與韓國、秦國作戰,他都保持著中立。如此一個吃白飯的寓公的角色,還能跟王子公孫一樣,在楚國享有封邑,則完全是出于昭陽的維護了。在昭陽看來,他與田忌傾心結交,田忌自然也是誠意回報,斷然不會借來昭府做客之機打和氏璧的主意。
孟說道:“我不是有意懷疑田君,只是窺測和氏璧的人不少,秦、齊都是天下強國,秦國既然能出動墨者,齊國難保也不會有所行動。田君可有跟令尹提過,他在前晚到過齊國質子田文府上?而且走的是后門?!?
昭陽道:“噢?”他略微一驚,立即露出沉重的神色來。
孟說見天已大亮,便道:“南宮正不如暫時留在這里,我還有點事要去辦,稍后我們再商議令尹府上禁衛一事?!蹦仙嫉溃骸白衩?。”
孟說遂獨自趕來十里鋪客棧,雖然他早已經撤回監視腹兌和司馬錯的衛士,但尚未告知二人唐姑果被殺的消息,這件事終究是瞞不住的,還是要早些告訴他們才好。
幾近客棧時,遠遠見到一名墨者正在大門外徘徊,雖然戴著帽笠,看身形卻分明是上次見過的田鳩,忙奔了過去。田鳩略一回頭,抬腳便走。
孟說急追幾步,叫道:“田先生請留步,我并無惡意,只是有要事相告?!?
田鳩停住腳步,慢慢轉過身來,等孟說走近,才冷然問道:“你是誰?”
他大約三十出頭,比孟說要大上幾歲,但臉如黑炭,看起來毫無表情,當真可當得上墨者的“墨”字。說話的口吻也詭異之極,音調平平,毫無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