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匄官任司馬,曾多次領兵出征,算得上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道:“我看過那刺客用的弓弩,并不是戰(zhàn)場上作戰(zhàn)的弩器,而是一種袖珍弓弩,射力不能及遠。大王居中而坐,華容夫人坐在大王左側,也就是正西偏北的地方。有沒有可能刺客要射殺的就是華容夫人,他暗中揣度射程不夠,所以刻意挪到北側,總能離得近些?”
眾人頓覺眼前一亮。媭羋道:“這一點我可沒有想到。”
屈平道:“驗證這一點并不難,我們可以帶著弩箭重回高唐觀做一個試驗。”
孟說道:“那好,明日一早我們分頭行事,我進宮去問公主關于唐姑果的事情,南宮正和屈莫敖去紀山實地測一下弓弩的射程。”
次日一早,眾人各自依計劃行事。孟說躊躇許久,還是進來王宮,到公主寢宮外求見。
公主寢宮名公主殿,是王宮中唯一的干欄建筑[3],半筑于水池上,以竹木結構為主,一樓架空,只有明柱和圍欄,二樓則是居所。樓西是曲水清池,風景極佳。
孟說在殿下等了許久,才有一名圓臉宮女出來道:“公主半夜才從大王寢宮處回來,現(xiàn)在還未起床,請宮正君遲些再來。”
孟說不知道江羋昨夜對楚威王說了些什么,但既然宮中一切無事,楚王應該相信了公主,而今既有了新的證據(jù)證明公主無辜,少不得要讓公主盡快知道,當即對那宮女道:“我有要緊事要見公主,還請再通報一聲。”
他在王宮內外名聲很好,精明能干,武藝高強,長相英俊,很討宮人們的喜歡。那宮女歪著頭打量他一眼,咬了咬嘴唇,道:“那好吧,婢子可是為孟宮正才破例的喲。”說罷嫣然一笑,娉娉婷婷地轉身,“咚咚”上樓進去了。
不一會兒,那宮女重新奔了下來,搖了搖頭,低聲道:“公主雖然醒了,卻不肯見宮正君。還說誰再替宮正君通報,就要砍了他的頭。”
孟說愈發(fā)心急如焚,又不敢硬闖,只好對那宮女道:“煩請你轉告公主,事情弄清楚了,公主是清白的。臣這就會去將實情稟報大王,稍后再來求見公主,要打要殺,任憑公主處置。”
圓臉宮女點點頭,重新打起簾子進去了。
孟說又站在下面庭院中等了一會兒,依舊不聞公主相召,只得悻悻轉身離去。剛走到花圃邊,有人叫道:“宮正君留步!”
適才那圓臉宮女追了上來,道:“公主同意見宮正君了,請隨婢子進去。”
孟說大喜過望,忙跟著宮女上殿,進來寢殿內室。江羋斜倚在珠簾后的床榻上,看不清面容。
孟說道:“臣見過公主。”江羋道:“孟宮正還來我這里做什么?”
孟說道:“昨日是臣的錯,還求公主原諒。”江羋冷冷道:“孟宮正有什么錯,不過是盡職盡責罷了。我同意見你,是想聽聽我又如何由嫌疑人變成清白之身了。”
孟說見她語氣極其生疏冷淡,心道:“公主終究還是惱怒我。”心中頗為沮喪。見兩邊內侍、宮女環(huán)伺,也不敢多說,只得將南杉的證詞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江羋淡然道:“原來如此,我知道了。來人,送孟宮正出去。”
孟說上前一步,叫道:“公主,臣還有話說。臣今日來,除了將最新案情稟告公主外,還想問一下公主為何要派人綁架唐姑果,還有那刺客徐弱臨死前都對公主說了些什么。”
江羋道:“我不想告訴你。來人……”孟說道:“難道公主就不想查出真兇,好為華容夫人報仇么?”
內侍見江羋不答,便上前擋在孟說面前,道:“孟宮正,請吧。”
孟說無可奈何,剛剛轉身,卻聽見江羋道:“等一下!”頓了頓,又道,“打起珠簾。你們都先退出去。”
內侍和宮女依言退出內室。江羋從床榻上坐起來,光著腳走到孟說面前。她只穿著貼身的內衣,包裹出優(yōu)美動人的曲線,渾身上下散發(fā)出淡淡的體香。只是才過了一夜工夫,她的嬌美容顏已變得極為慘淡,那雙靈活的眼睛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變得呆滯凝重,露出一副疲憊不堪、昏昏欲睡的樣子。仿若遭受到了什么巨大打擊,又或者是患了什么重病。
孟說一見之下,極為吃驚,失聲道:“公主你……”
江羋卻舉起了纖手,揚手朝他臉上打下來,一連扇了四下。
孟說嘴角滲出了血跡,他舉袖抹了一把,嘆了口氣,卻是一聲不吭。
江羋冷笑道:“你為什么不躲?你不是楚國第一勇士么?十個衛(wèi)士也不是你的對手。你為什么不躲?”孟說道:“臣錯懷疑了公主,本來就該打,只要能令公主消氣,多挨幾下也沒什么。”
江羋道:“我不是要消氣,我恨你!我有今日,全是你害的。你毀了我,也毀了你自己。”
孟說愕然道:“公主說什么?”江羋道:“我恨死你了,我恨不得殺了你!”雙手握拳,雨點般地朝孟說胸口砸下。
孟說忙握住她的手,只覺得指如柔荑,膚如凝脂,不由得心中一蕩,道:“公主放心,臣這就去將案情稟告大王,并向大王請罪。”江羋凄然道:“遲了,一切都太遲了。”眼淚怔怔地流了下來。
孟說見她玉容落寞,梨花帶雨,大為心痛,道:“怎么會遲呢?公主昨夜回宮后對大王說了什么?”
江羋掙開雙手,旋即換了一副冷酷的口吻,道:“你走吧,我再也不要見到你。”退開兩步,叫道:“來人,快些送孟宮正出去,不準他再踏進我這公主殿一步。”
內侍一擁而進,扯住孟說便往外走。臨出門的一剎那,孟說扭過頭來,道:“公主放心,臣一定會查明真相,還華容夫人一個公道。”江羋應道:“好,如果你能查到真相,我就原諒你。”
她的語氣中帶著毋容置疑的鄙視和嘲諷,孟說一怔之間,不及多問,便已被內侍們半扯半推地拉出了寢殿。
他知道公主性情嬌縱,自小到大一直是楚王的掌上明珠,從沒有受過半分委屈,忽然在遭逢喪母之痛時被人污為刺客主使,連她傾心相托的男子也懷疑她,自然難以輕易釋懷。既然一時不能勸轉她,也只能慢慢設法求得她的原諒。
離開公主殿后,孟說來到路寢求見楚王。司宮靳尚依舊將他擋在外面,道:“昨晚不是告訴過宮正君么,大王有命,三日內不見任何大臣,有事兩日后上朝再奏。”
孟說道:“臣有關于一案的最新進展要稟報大王。”
靳尚沉吟道:“原來如此,既然事關華容夫人,那么臣就冒昧為宮正君破例一次。”進去后片刻又出來,道:“臣將宮正君的話一字不動地稟告了大王,大王還是那句話,三日內不見任何大臣,有事兩日后上朝再奏。”
孟說是王宮宮正,掌管禁衛(wèi),居然求見幾次都見不到大王一面,不由得起了疑心。他假意應了一聲,出來路寢,招手叫過一名心腹衛(wèi)士,問道:“王宮里可有什么異常情況么?”衛(wèi)士道:“沒有,一切都很正常。”
孟說道:“大王病情如何?”衛(wèi)士道:“昨日上午在燕朝見過大臣后,回來路寢就病倒了。不過服了梁醫(yī)師的藥,似乎好了不少。傍晚時,臣還見到大王扶著司宮在庭院中散步呢,說什么要消積食。今日一早太子帶著公子們來請安,大王留下公子們用膳,忽然胃口大開,要吃這個那個的,宮人們可是忙活了好大一陣子。”
孟說聞言這才略略放心,道:“有什么異樣,立即稟報于我,或是屈司馬。”衛(wèi)士道:“遵命。”
孟說此次進宮,等于白跑一趟,依然沒能了解到江羋公主和唐姑果以及徐弱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幾日未曾歸家,見左右無事,便干脆回來家中,命老仆燒了熱水,好好泡了一泡。一直泡到一大桶滾燙的熱水變成涼水,這才跳出浴桶,梳洗干凈,換上干凈衣服,往屈府趕來。
一名仆人正要出去找他,見他自行到來,喜不自勝,躬身稟道:“屈莫敖他們幾個回來了,請宮正君立即去堂中議事。”
孟說遂趕來堂中,卻是不見南杉,只有媭羋和屈平姊弟。屈平一見他便道:“南宮正是對的,根據(jù)當時刺客所站的位置及弓弩所指的方向來判斷,太子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刺客的目標,目標只可能是大王或是華容夫人。”
孟說道:“那么測試弓弩射程的結果如何?”媭羋道:“無論刺客站在臺座的東南角還是東北側,都能射及大王或是華容夫人。我們等于又回到了起點,最終還是要依靠唐姑果的證詞或是刺客本人的口供來解開謎題。可惜這兩個人偏偏死了。”頓了頓,又道:“南杉讓我代他向宮正君說聲抱歉。”
孟說道:“這是為什么?”媭羋道:“他應該是第一個看到刺客取出弓弩瞄準王座之人,雖然有所反應,但他的心思全在那支射出的弩箭上,至于那墨者唐姑果當時站在什么位置,又是何時撲倒刺客,他竟然完全未留意到。”
孟說道:“這不過是人本能的反應罷了,南宮正何過之有?換作我,也定會如此,眼中只有那支箭。”
媭羋道:“至于那刺客徐弱為何要冒險從廣場南側移到北側,我到高唐觀現(xiàn)場看過后,有了一個想法。”
孟說早已經(jīng)見識到這位年紀輕輕卻又聰慧過人的少女的本事,連連催促道:“快說,快說。”
媭羋道:“公主貌美,天下皆知。那刺客徐弱后來肯屈服招供,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要見到公主的面。公主進去后,他完全是一副色迷心竅的樣子。我在想,也許徐弱只是傾慕公主的美貌,但他最開始所站的廣場南側,只能看到公主的側影,只有移到北側,才能看清公主的面容。也許他正是為了這個。”
屈平道:“可惜我們之前懷疑公主,導致她賭氣離去,我們始終不知道徐弱到底跟她說了些什么。宮正君,你可有就此問過公主?”孟說道:“公主不肯說。我看得出她很是氣惱。”
媭羋道:“公主殺死徐弱后,我們都很驚訝。公主則稱徐弱為惡賊,說他一直用言語挑逗她。如此可以進一步證明,這徐弱只是垂涎公主美色,在高唐觀冒險移動位置是如此,后來一定要見公主才肯招供也是如此。”
這的確可以解釋徐弱冒險移動位置的理由。孟說也承認沒有什么比這個理由更合理了,但心中還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徐弱那番話來:“我徐弱不敢與令祖孟巨子比肩,卻也知道人當言而有信。大丈夫得以立于天地之間,百折不屈,唯‘信義’二字。”
想不到能說出這樣一番豪言壯語的人,居然是個惑于美色的登徒子。可仔細回想,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又有什么稀奇呢?一度雄霸中原的吳王夫差不就是因為迷戀越女西施才招致亡國慘劇么?屈氏先人屈巫[4]不就是因為熱愛夏姬而招致滅族命運,又由此給楚國帶來滅頂之災么?再說他自己,不也是在公主的炫目美色下,答應了要為她拷打死刺客么?一時心有所感。
屈平嘆道:“這件案子到目下的局面,已經(jīng)徹底陷入困局,公主又不肯開口吐露到底徐弱跟她說了些什么,怕是再也難以追查下去了。我預備在兩日后上朝時將所有經(jīng)過情形稟告大王,宮正君以為如何?”
孟說只能同意,道:“只能如此。”出來召集衛(wèi)士,命各人分散去傳令,將監(jiān)視嫌疑人的衛(wèi)士撤回。
正預備離開時,媭羋追出來問道:“我預備進宮去瞧瞧公主,宮正君可有話讓我轉帶?”
她明知道孟說是宮正身份,可以隨意出入王宮,卻還要為他帶話給公主,可謂是明眼人了。孟說面色一紅,搖了搖頭。
媭羋見他木訥,絲毫不解女兒家心事,只得出言指點道:“宮正君既覺有愧于公主,何不……”未及語畢,一名衛(wèi)士匆匆地奔過來,叫道:“宮正君,大司敗正派人四處找你。”
孟說便不再遲疑,趕來外朝官署。進來王宮庫門時,正好遇見了當今楚王的弟弟熊發(fā)。
熊發(fā)跟楚威王一母同胞,是個很不尋常的人物,當年很得父親楚宣王的寵信。他任令尹時,郢都的一座倉庫忽然起火,查來查去,只能肯定是有人刻意放火,但卻沒有任何可追查的線索。楚威王十分生氣,道:“有人故意放火燒毀官庫,這還了得!不把他抓獲,難保他不會把別的府庫燒光。”下令一定要追查到縱火犯,大司敗等負責辦案的人束手無策,不知道該從何查起。熊發(fā)聽說后,略微想了一想,就下令將城中所有的茅草販子都抓起來,一個個仔細審問,很快就查出來了,果然是其中兩個茅草販子放的火。旁人萬分奇怪,問道:“令尹怎么會知道就是茅草販子干的呢?”熊發(fā)道:“我聽說今年市集上茅草很多,賣不出去,不少茅草商人虧了本,生活無著。我推測肯定會有不法之徒,想出壞主意,只要燒掉倉庫,官署必然會要購買茅草重新搭蓋。”眾人聽了,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
熊發(fā)雖然貴為公子,卻很尊重人才,只要是有一技之長的人,他都會收為門客,加以善待。正因為如此,許多有本領的人都慕名來投奔他。有一天,一個綽號叫筼筜[5]的也來投奔熊發(fā)。這筼筜是越國有名的神偷,據(jù)說有神鬼莫測之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越國王宮中盜取物品,因被越王追捕甚急,不得已逃來了楚國。熊發(fā)聞報后,連衣冠都來不及整理就趕忙出來接待,對筼筜非常熱情,禮節(jié)隆重,待為上賓。其他門客都很不理解,勸道:“善偷者,本領再高,也不過是個賊,為世人所瞧不起。公子為何待這樣一個人這么好?”熊發(fā)道:“他過去是個賊,現(xiàn)在到了我這里,就是我的賓客,不能再說他是賊了,是賓客就要善待。人各有優(yōu)點,筼筜的長處就是善偷,我留下他,日后自然大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