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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與年輕人談一談——胡適談讀書的啟蒙思想(3)

三、學無止境,進一寸就有歡喜

注:本文原標題為《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度》

【引子】

20世紀20年代,“西洋文明是唯物的,我國的文明是精神的”的說法一時盛行。為此,胡適特撰文批駁此類觀點,寫出此文,發表于1926年7月10日《現代評論》第4卷第83期。

文章指出:“世界上沒有一種文明單是唯物的,也沒有一種文明單是精神的,精神的文明必須建筑在物質的基礎之上;西洋近代文明應該是我們努力的方向。”

此文被后人認為“這是胡適關于東西方文化與文明見解的最重要一篇文章”。

胡適在后來的講話中回憶起此文時,曾說:“這并不是對東方那些老文明的盲目責難,也絕不是對西方近代文明的盲目崇拜。這乃是當年一個研究思想史和文明史的青年學人經過仔細考慮的意見。我現在回過頭去看,我還相信我在大約三十五年前說的話是不錯的。我還以為這是對東方和西方文明很公正的估量。”

今天再看此文,仍能感覺到胡適的先見之明。

今日不能成功的,明日明年可以成功;前人失敗的,后人可以繼續助成。盡一分力便有一分的滿意,無窮的進境上,步步都可以給努力的人充分的愉快。

今日最沒有根據而又最有毒害的妖言是譏貶西洋文明為唯物的(Materialistic),而尊崇東方文明為精神的(Spiritual)。這本是很老的見解,在今日卻有新興的氣象。從前東方民族受了西洋民族的壓迫,往往用這種見解來解嘲,來安慰自己。近幾年來,歐洲大戰的影響使一部分的西洋人對于近世科學的文化起一種厭倦的反感,所以我們時時聽見西洋學者有崇拜東方的精神文明的議論。這種議論,本來只是一時的病態的心理,卻正投合東方民族的夸大狂;東方的舊勢力就因此增加了不少的氣焰。

我們不愿“開倒車”的少年人,對于這個問題不能沒有一種徹底的見解,不能沒有一種鮮明的表示。

現在高談“精神文明”“物質文明”的人,往往沒有共同的標準做討論的基礎,故只能做文字上或表面上的爭論,而不能有根本的了解。

我想提出幾個基本觀念來做討論的標準。

第一,文明(Civilization)是一個民族應付它的環境的總成績。

第二,文化(Culture)是一種文明所形成的生活的方式。

第三,凡一種文明的造成,必須有兩個因子:一是物質的(Material),包括種種自然界的勢力與質料;一是精神的(Spiritual),包括一個民族的聰明才智感情和理想。凡文明都是人的心思智力運用自然界的質與力的作品;沒有一種文明是精神的,也沒有一種文明單是物質的。

我想這三個觀念是不須詳細說明的,是研究這個問題的人都可以承認的。一只瓦盆和一只鐵鑄的大蒸汽爐,一只舢板船和一只大汽船,一部單輪小車和一輛電力街車,都是人的智慧利用自然界的質力制造出來的文明,同有物質的基礎,同有人類的心思才智。這里面只有個精粗巧拙的程度上的差異,卻沒有根本上的不同。蒸汽鐵爐固然不必笑瓦盆的幼稚,單輪小車上的人也更不配自夸他的精神的文明,而輕視電車上人的物質的文明。

因為一切文明都少不了物質的表現,所以“物質的文明”(MaterialCivilization)一個名詞不應該有什么譏貶的涵義。我們說一部摩托車是一種物質的文明,不過單指它的物質的形體;其實一部摩托車所代表的人類的心思智慧絕不亞于一首詩所代表的心思智慧。所以“物質的文明”不是和“精神的文明”反對的一個貶詞,我們可以不討論。

我們現在要討論的是(1)什么叫作“唯物的文明”(Materialistic Civilization);(2)西洋現代文明是不是唯物的文明。

崇拜所謂東方精神文明的人說,西洋近代文明偏重物質上和肉體上的享受,而略視心靈上與精神上的要求,所以是唯物的文明。

我們先要指出這種議論含有靈肉沖突的成見,我們認為的成見。我們深信,精神的文明必須建筑在物質的基礎之上。提高人類物質上的享受,增加人類物質上的便利與安逸,這都是朝著解放人類的能力的方向走,使人們不至于把精力心思全拋在僅僅生存之上,使他們可以有余力去滿足他們的精神上的要求。東方的哲人曾說:

衣食足而后知榮辱,倉廩實而后知禮節。

這不是什么舶來的“經濟史觀”;這是平恕的常識。人世的大悲劇是無數的人們終身做血汗的生活,而不能得著最低限度的人生幸福,不能避免凍與餓,不能設法增進他們的幸福,卻把“樂天”“安命”“知足”“安貧”種種催眠藥給他們吃,叫他們自己欺騙自己、安慰自己。

西方古代有一則寓言說狐貍想吃葡萄,葡萄太高了,它吃不著,只好說:“我本不愛吃這酸葡萄!”狐貍吃不著甜葡萄,只好說葡萄是酸的;人們享不著物質上的快樂,只好說物質上的享受是不足羨慕的,而貧賤是可以驕人的。這樣自欺自慰成了懶惰的風氣,又不足為奇了。于是有狂病的人又進一步,索性回過頭去,戕賊身體,斷臂,絕食,焚身,以求那幻想的精神的安慰。從自欺自慰以至于自殘自殺,人生觀變成了人死觀,都是從一條路上來的:這條路就是輕蔑人類的基本的欲望。朝這條路上走,逆天而拂性,必至于養成懶惰的社會,多數人不肯努力以求人生基本欲望的滿足,也就不肯進一步以求心靈上與精神上的發展了。

西洋近代文明的特色便是充分承認這個物質的享受的重要。西洋近代文明,依我的鄙見看來,是建筑在三個基本觀念之上。

第一,人生的目的是求幸福。

第二,所以貧窮是一樁罪惡。

第三,所以衰病是一樁罪惡。

借用一句東方古話,這就是一種“利用厚生”的文明。因為貧窮是一樁罪惡,所以要開發富源,獎勵生產,改良制造,擴張商業。因為衰病是一樁罪惡,所以要研究醫藥,提倡衛生,講求體育,防止傳染的疾病,改善人種的遺傳。因為人生的目的是求幸福,所以要經營安適的起居,便利的交通,潔凈的城市,優美的藝術,安全的社會,清明的政治。縱觀西洋近代的一切工藝、科學、法制,固然其中也不少殺人的利器與侵略掠奪的制度,我們終不能不承認那利用厚生的基本精神。

這個利用厚生的文明,當真忽略了人類心靈上與精神上的要求嗎?

當真忽略了人類心靈上與精神上的要求嗎?當真是一種唯物的文明嗎?

我們可以大膽地宣言:西洋近代文明絕不輕視人類的精神上的要求。我們還可以大膽地進一步說:西洋近代文明能夠滿足人類心靈上的要求的程度,遠非東洋舊文明所能夢見。在這一方面看來,西洋近代文明絕非唯物的,乃是理想主義的(Idealistic),乃是精神的(Spiritual)。

我們先從理智的方面說起。

西洋近代文明的精神方面的第一特色是科學。科學的根本精神在于求真理。人生世間,受環境的逼迫,受習慣的支配,受迷信與成見的拘束。只有真理可以使你自由,使你強有力,使你聰明圣智;只有真理可以使你打破你的環境里的一切束縛,使你戡天,使你縮地,使你天不怕、地不怕,堂堂地做一個人。

求知是人類天生的一種精神上的最大要求。東方的舊文明對于這個要求,不但不想滿足他,并且常想裁制他,斷絕他。所以東方古圣人勸人要“無知”,要“絕圣棄智”,要“斷思惟”,要“不識不知,順帝之則”。這是畏難,這是懶惰。這種文明,還能自夸可以滿足心靈上的要求嗎?

東方的懶惰圣人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逐無涯,殆已。”所以他們要人靜坐澄心,不思不慮,而物來順應。這是自欺欺人的誑語,這是人類的夸大狂。真理是深藏在事物之中的;你不去尋求探討,它絕不會露面。科學的文明教人訓練我們的官能智慧,一點一滴地去尋求真理,一絲一毫不放過,一銖一兩地積起來。這是求真理的唯一法門。自然(Nature)是一個最狡猾的妖魔,只有敲打逼拶可以逼她吐露真情。不思不慮的懶人只好永永做愚昧的人,永永走不進真理之門。

東方的懶人又說:“真理是無窮無盡的,人的求知的欲望如何能滿足呢?”誠然,真理是發現不完的,但科學決不因此而退縮。科學家明知真理無窮、知識無窮,但他們仍然有他們的滿足:進一寸有一寸的愉快,進一尺有一尺的滿足。二千多年前,一個希臘哲人思索一個難題,想不出道理來;有一天,他跳進浴盆去洗澡,水漲起來,他忽然明白了,他高興極了,赤裸裸地跑出門去,在街上亂嚷道:“我尋著了!我尋著了!”(Eureka!Eureka!)這是科學家的滿足。Newton(牛頓),Pasteur(巴斯德)以至于Edison(愛迪生)時時有這樣的愉快。

一點一滴都是進步,一步一步都可以躊躇滿志。這種心靈上的快樂是東方的懶圣人所夢想不到的。

朋友們,究竟是哪一種文化能滿足你們的心靈上的要求呢?

其次,我們且看看人類的情感與想象力上的要求。

文藝、美術,我們可以不談,因為東方的人,凡是能睜開眼睛看世界的,至少還能承認西洋人并不曾輕蔑了這兩個重要的方面。

我們來談談道德與宗教罷。

近世文明在表面上還不曾和舊宗教脫離關系,所以近世文化還不曾明白建立它的新宗教新道德。但我們研究歷史的人不能不指出近世文明自有它的新宗教與新道德。科學的發達提高了人類的知識,使人們求知的方法更精密了,評判的能力也更進步了,所以舊宗教的迷信部分漸漸被淘汰到最低限度,漸漸地連那最低限度的信仰——上帝的存在與靈魂的不滅——也發生疑問了。所以這個新宗教的第一特色是它的理智化。

近世文明仗著科學的武器,開辟了許多新世界,發現了無數新真理,征服了自然界的無數勢力,叫電氣趕車,叫“以太”送信,真個做出種種動地掀天的大事業來。人類的能力的發展使他漸漸增加對于自己的信仰心,漸漸把向來信天安命的心理變成信任人類自己的心理。所以這個新宗教的第二特色是它的人化。知識的發達不但抬高了人的能力,并且擴大了他的眼界,使他胸襟闊大,想象力高遠,同情心濃摯。同時,物質享受的增加使人有余力可以顧到別人的需要與痛苦。擴大了的同情心加上擴大了的能力,遂產生了一個空前的社會化的新道德,所以這個新宗教的第三特色就是它的社會化的道德。

古代的人因為想求得感情上的安慰,不惜犧牲理智上的要求,專靠信心(Faith),不問證據,于是信鬼,信神,信上帝,信天堂,信凈土,信地獄。近世科學便不能這樣專靠信心了。科學并不菲薄感情上的安慰;科學只要求一切信仰須要禁得起理智的評判,須要有充分的證據。凡沒有充分證據的,只可存疑,不足信仰。赫胥黎(Huxley)說得最好:

如果我對于解剖學上或生理學上的一個小小困難,必須要嚴格的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方才可望有成績,那么,我對于人生的奇秘的解決,難道就可以不用這樣嚴格的條件嗎?

這正是十分尊重我們的精神上的要求。我們買一畝田,賣三間房,尚且要一張契據;關于人生的最高希望的根據,豈可沒有證據就胡亂信仰嗎?

這種“拿證據來”的態度,可以稱為近世宗教的“理智化”。

從前人類受自然的支配,不能探討自然界的秘密,沒有能力抵抗自然的殘酷,所以對于自然常懷著畏懼之心。拜物,拜畜生,怕鬼,敬神,“小心翼翼,昭事上帝”,都是因為人類不信任自己的能力,不能不依靠一種超自然的勢力。現代的人便不同了。人的智力居然征服了自然界的無數質力,上可以飛行無礙,下可以潛行海底,遠可以窺算星辰,近可以觀察極微。這個兩只手一個大腦的動物——人——已成為世界的主人翁,他不能不尊重自己了。一個少年的革命詩人曾這樣歌唱:

我獨自奮斗,勝敗我獨自承當,

我用不著誰來放我自由,

我用不著什么耶穌基督,

妄想他能替我贖罪替我死。

I fight alone,and,win or sink,

I need no one to make me free,

I want no Jesus Christ to think,

That he could ever die for me.

這是現代人化地宗教。信任天不如信任人,靠上帝不如靠自己。

我們現在不妄想什么天堂天國了,我們要在這個世界上建造“人的樂國”。我們不妄想做不死的神仙了,我們要在這個世界上做個活潑健全的人。我們不妄想什么四禪定六神通了,我們要在這個世界上做個有聰明智慧可以戡天縮地的人。我們也許不輕易信仰上帝的萬能了,我們卻信仰科學的方法是萬能的,人的將來是不可限量的。我們也許不信靈魂的不滅了,我們卻信人格是神圣的,人權是神圣的。

這是近世宗教的“人化”。

但最終的要算近世道德宗教的“社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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