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陳衡哲:中國第一位女教授(2)
- 民國紅顏:那些奇女子的美麗與哀傷
- 李安安
- 4823字
- 2016-10-16 16:01:20
當事人不肯明說,但我們揣測,至少是有喜歡的。胡適雖是新文化運動的戰(zhàn)士,但他又是個遵循傳統(tǒng)道德的人,更不會違背家里給他包辦的婚姻。更何況,他知道自己的朋友趙元任和任鴻雋正在追求陳衡哲,所謂“朋友之‘友’不可友”,人家追求在先,胡適是不可能去插足當“第三者”的。而陳衡哲雖受到眾星捧月一般的待遇,但聲稱“不婚主義者”,胡適也不會輕易放下面子,去碰這個釘子。
當時任鴻雋與胡適共同編輯《留美學生季報》,任鴻雋正在追求陳衡哲,他贈詩《對月》,陳衡哲就和了兩首《風》、《月》詩:
月
初月曳輕云,笑隱寒林里;
不知好容光,已映清溪水。
風
夜間聞敲窗,起視月如水;
萬葉正亂飛,鳴飆落松子。
任鴻雋興奮之余把詩拿給胡適看,要他猜測是何人所和。胡適回信:
兩詩絕妙!《風》詩吾三人(任、楊及我)用氣力尚能為之;《月》詩絕非我輩尋常蹊徑。……足下有此情思,無此聰明;杏佛有此聰明,無此細膩……以適之邏輯度之,此新詩人其陳女士乎?
一語中的,可見兩人之心靈相通。“風月”乃男女之情,胡適一看便知,他也真慧眼識“貨”,陳衡哲出身書香世家,其祖父、父親都是清末知名學者詩人,祖母、母親為當時著名女畫家。她自小受此熏陶,其詩有王維的風格。
陳衡哲得知后,更感榮幸,視胡適為平生知己。
“金堅玉潔”的友誼
1917年,胡適學成回國,任北大教授。任鴻雋次年回國,任四川大學校長。陳衡哲繼續(xù)在美國留學。
也許感覺與胡適戀愛的無望,加之任鴻雋的窮追不舍,陳衡哲感動于任鴻雋兩度赴美萬里求婚。1919年,陳衡哲與任鴻雋訂婚。
據(jù)說,陳衡哲回國時,胡適接的站,先住在胡適家,然后由胡適陪同,與任鴻雋一起,去拜見陳衡哲的家長。1920年9月16日陳、任舉行結(jié)婚典禮,胡適做贊禮,蔡元培為證婚人。胡適特作《我們?nèi)齻€朋友》一詩相贈:
雪全消了,春將到了,只是寒威如舊。
冷風怒號,萬松狂嘯,伴著我們?nèi)齻€朋友。
風稍歇了,人將別了——我們?nèi)齻€朋友。
寒流禿樹,溪橋人語——此會何時重有?
并贈賀聯(lián)一副:“無后為大,著書最佳。”頗具戲謔意味,此由也可見三人非同尋常的友情。
胡適介紹陳衡哲任北大教授,陳衡哲繼續(xù)支持胡適的新文化事業(yè),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文學作品。
此后,兩家交往頻繁,事業(yè)上互相砥,生活中互相幫助,詩文唱和,互為關(guān)勉,友誼維持一生。現(xiàn)擷取一二:
1920年胡適的《嘗試集》出版,受到讀者歡迎,1922年10月又“增訂四版”,這是經(jīng)過“眾手增刪”的本子。胡適自己已刪了一遍,便首先請任鴻雋、陳衡哲再刪一遍,可見對其夫婦的信任。
1928年新月書店出版陳衡哲的《小雨點》時,胡適寫序,充分肯定她在新文學進程中的作用和地位。
1926年7月,陳衡哲的《西洋史》(上、下冊)在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當時胡適正在環(huán)球旅行,但他還是偷閑寫了一篇評論文章,稱這是中國治西洋史的學者著述的第一部西洋史。
1923年春,胡適因病休假,陳衡哲此時在上海,就寫信力勸胡適來杭州養(yǎng)病,以便照顧。8月,中國科學社第八次年會在杭州召開,散會后,胡適在杭州西南山上煙霞洞休養(yǎng),陳衡哲夫婦相陪,玩了幾天。
1928年春,胡適任上海中國公學校長,次年春,利用寒假,離滬到北京。
這時,陳衡哲夫婦已遷回北京。胡適在北京逗留五周,其中有三周住在陳衡哲家。久別重逢,相見甚歡,胡適高興不僅還有他們“三個老朋友”,更欣喜增加了“兩個小朋友”——陳衡哲的兩個孩子。
1920年,胡適女兒出生,他為愛女取名素斐,取陳衡哲筆名“莎菲”的英文名的諧音。不幸這個女兒5歲時夭折。陳衡哲夫婦特前來慰問,并送來自己的女兒,做胡適的干女兒。
……
1923年4月5日,陳衡哲寄給胡適一首白話新詩《一個女尼的懺悔》:
一個女尼的懺悔
我不住的添著香,
想隔斷那花香的來路;
我急切的敲著木魚,
想把那庵外的鳥聲止住。
但是濃濁的香味,
死呆的聲響,
總敵不了那鳥和花,
總阻不了他們來挑撥我的心浪。
我只得急念著佛,
哀求那佛爺?shù)脑?
但心浪涌得太高了,
就是佛也不能壓他下去了。
我該懺悔了,
我不該辭了那庵外的明美世界,
來過這庵里的澀暗日月。
我該懺悔,
我應(yīng)該懺悔。
這首詩沒有收入胡適的任何文集中,今天的讀者很難讀到了,在此錄入,讀者盡可從中捉摸他們心中的微妙感情。
1924年在《小說月報》發(fā)表了短篇小說《洛綺思的問題》,小說描寫一個研究生愛上了她的哲學教授,但為了事業(yè)放棄愛情,與一位體操教師結(jié)婚。小說表現(xiàn)事業(yè)與愛情的矛盾,充滿詩情畫意。對此,中國文學評論家夏志清先生說:“我認為影射了陳、胡二人不尋常的關(guān)系,至少也透露了陳自己對胡的一番愛慕。”他甚至說:“胡、陳二人可能沒有通過情書,但《洛綺思的問題》本身就是一封‘莎菲’表明心跡的情書。”
婚后的陳衡哲,把對胡適的一往情深埋藏心底,轉(zhuǎn)化為友情了。這樣的結(jié)果總比相望于江湖更慰人心。他們?nèi)四苁冀K保持純潔的友情,也實為難得了。
民國時期的很多男女,比如徐志摩與林徽因,在愛過之后,都能保持這樣一份友情,讓現(xiàn)代人羨慕佩服。他們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珍視感情,又不越道德底線,這樣的操守和風格使他們有別于其他的才子佳人故事,成為一道獨特的風景。
女人,天生是為愛而生的,當愛情來臨時,所謂的原則和堅持也會不攻自破。即使陳衡哲這樣一個“不婚主義”新女性,也不能免。在遇到胡適時,她理智的心也變得柔軟了。無論有沒有結(jié)果,一個女人往往在經(jīng)歷了真愛后,才還原她的溫柔天性,減少她年輕氣盛時的自大和狂妄。
陳衡哲與任鴻雋結(jié)婚后,40年中,夫妻二人琴瑟和鳴,幸福美滿。但她仍不忘胡適。她把胡適的照片放大,掛在客廳,也不管別人如何評論。她用“金堅玉潔”來形容這份友誼。
1961年胡適去世,陳衡哲的丈夫才去世不久(1961年11月),她在美國的子女還致信臺灣:“一定瞞著她,因為胡伯伯是娘和爸爸生平最好的朋友。”但當她知道時,還是痛苦得幾近麻木。
履行“精微的母職”
20世紀30年代后期,處于事業(yè)輝煌時期的陳衡哲,突然辭去教職——從社會生活中抽身,回家當一名全職媽媽,教育3個孩子,過起了相夫教子的生活。
這樣的決定,出自一個“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成名的女作家和女學者,實在令人費解。那么,她為什么作出這個決定呢?
據(jù)說她的這個決定與胡適的女兒有關(guān)。1925年,胡適年僅5歲的愛女素斐不幸夭折。當時胡適忙于事業(yè),而他的妻子江冬秀,成天流連于麻將桌邊,對孩子的照顧不周。為了慰藉胡適夫婦,陳衡哲讓自己的女兒認胡適做干爸。
經(jīng)過此事,陳衡哲意識到母親在一個家庭中的作用,母親在教育子女上的責任。后來,在談到自己當初的這個決定時,她回憶說:
我猛然悟到母親是文化的基礎(chǔ),精微的母職是無人代替的……當家庭職業(yè)和社會職業(yè)不能得兼時,則寧舍社會而專心于家庭可也。
乍一聽,這話出自成功的新女性陳衡哲之口,讓人感覺突然、不解。但如果聯(lián)系她的思想,就不難理解,也能理解她此番決定的順理成章。
陳衡哲出身于舊式封建家庭,但她不想受此束縛,她敢于反抗,積極“造命”,創(chuàng)造了自己成功新女性的形象,為廣大新女性學習與效仿。那么,她是不是就此與傳統(tǒng)女性遵循的道德和生活方式說再見了呢?
事實證明,她沒有。她雖是當時的知性“女強人”,但在她的內(nèi)心,那顆溫婉的女兒心未泯,那顆重視家庭及家庭教育的心仍在。因為她自己就深受家庭教育的影響,感覺到其好處,這與她沖破自己的舊家庭并不矛盾。
20世紀30年代,為倡導女性解放,她曾寫過一本小冊子。但里面的觀點,并沒人們想象中那么偏激,相反,是溫和的。她主張男女平等,女性應(yīng)自主自立,但不能因此敵視男人,而因為不滿就從家庭中叛逃的過激行為,是不可取的。為此,她打了個比方:
倘若連孩子洗澡這樣的事情,都要讓爸爸放下手中的書,跑去連哄帶勸,那么做父親的也就太累了,做母親的也就太不稱職了。
她提倡的婦女解放,是讓婦女的社會價值得到重視,但不能丟掉家庭價值,最好是二者兼顧。但如果有矛盾時,女人還是應(yīng)以實現(xiàn)家庭價值為主。婦女解放不是為了所謂的個人價值,不顧男人和家庭,去自求多福,孤立地對抗家庭和社會。她認為女人通過提高自身素質(zhì),實現(xiàn)與男人平等相處,給丈夫、子女、家庭乃至社會帶來良好影響,形成多贏,是最好的。
在她的這些觀點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新女性對中國傳統(tǒng)女性美德的保留和堅持。此時,陳衡哲已婚生子,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年輕氣盛,自稱不婚主義,充滿理想主義的狂妄小女生,而是一個成熟的女人了。她認識到自己作為女人的魅力和作用,也認識到女人在社會角色和家庭角色之間的平衡之重要。她出身于有嚴格禮義的大家庭,從小受惠于家庭私塾教育,明白家庭教育的重要性,更明白女人在家庭中的重要而不可替代的作用。
生活中,她踐行自己的這套理論。她自覺承擔“重任”,是一個完全“主內(nèi)”的妻子。甚至在家中很“獨裁”、“專斷”,而他的丈夫任鴻雋,也理解并成全她的老婆,樂得家中事不管,自己專心學問,甘心落下“懼內(nèi)”的美名。
胡適遵從母命,娶了三從四德的江冬秀為妻,但這位妻子并不能盡心力履行母職,可能因為感覺胡適對自己的愛情不夠,成天“壘長城”,在麻將桌上消磨時光,對子女的照顧自然疏忽了。不僅夭折了女兒,而且對幼子也照顧不周。
陳衡哲辭職后,退出社會舞臺,全心相夫教子,把三個孩子的家庭教育全部承擔了下來。與江冬秀相比,喝過洋墨水、集作家與學者于一身的陳衡哲,才是真正的賢妻良母。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47歲的陳衡哲與其他很多文化人一樣,過起難民生活,“流離轉(zhuǎn)徙”于香港及川滇兩省。抗戰(zhàn)勝利后,除偶爾發(fā)表些文章之外,只在1945年受美國國會圖書館之邀,去美國擔任指導研究員一年半,其余時間都給了老公和孩子。
她退身家庭后,與胡適通信大大減少,僅有的幾封,談的也是家庭教育。
與她的“造命”理念一樣,陳衡哲犧牲自己的事業(yè),退身家庭后,最終換來可喜的成果:她的二女一子都很有出息,長女任以都為哈佛大學博士,任大學教授;次女任以書畢業(yè)于美國瓦沙女子大學,為照顧雙親回國,任教于上海外國語學院;三子任以安獲美國地理學博士,也在美國任大學教授。
一門五教授,真是書香滿門了。
鏈接
1948年,58歲的陳衡哲與62歲的丈夫任鴻雋赴港,要去美國與子女們團圓。
但很快又回到上海。任鴻雋北上出席了首屆全國政協(xié)會議。這一突然轉(zhuǎn)變,據(jù)說因為任鴻雋無法割舍他中國科學社的事業(yè)。
陳衡哲的丈夫任鴻雋,是我國著名的化學家和教育家。辛亥革命元老,我國近代科學的奠基人之一。新中國成立后,任鴻雋一直擔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上海市科協(xié)副主席、上海市圖書館館長等職,陳衡哲擔任上海市政協(xié)委員,生活相對安靜。但據(jù)說在去世前的十余年中,他未能延續(xù)原有的事業(yè),而是陸續(xù)將付出很多心血創(chuàng)辦的中國科學社作了最后了結(jié):《科學》停刊,《科學畫報》移交,科學社生物研究所解散,所屬印刷廠北遷中科院,儀器公司分別交給上海量具廠和工具廠,科學社所有的房屋、圖書、設(shè)備、款項全部捐獻國家。1960年,任鴻雋編完《科學》雜志l~36卷總目錄后退休,次年冬因心力衰竭逝世。
1962年1月16日,時任臺灣中央研究院院長的胡適,接到陳衡哲在美國的子女的書信,獲悉任鴻雋病逝的消息,第二天夜里,他復長信,悲痛寫道:
“政治上這么一分隔,老朋友之間,幾十年居然不能通信。請轉(zhuǎn)告你母親,‘替她掉淚’。”信中最后說:“三個朋友之中,我最小,如今也老了。”
不到一個月,胡適即于2月24日突發(fā)心臟病去世。因親友怕陳衡哲傷心而隱瞞,她很久之后才得知老友去世的消息。
丈夫突然離世,對陳衡哲打擊很大。她寫下一首悼亡詞:
浪淘沙
何事最難忘,知己無雙:“人生事事足參商,愿作屏山將爾護,恣爾翱翔。”
山倒覺風強,柔刺剛傷;回黃轉(zhuǎn)綠孰承當?猛憶深衷將護意,熱淚盈眶。
詞中帶引號一句,是任鴻雋當年追求陳衡哲時對她的承諾。那個最疼愛她的人兒遠去了,老友們都不在身邊,只有小女相伴。后來,她的眼疾加重,視力衰退,多年不下樓。
十年動亂中,因一雙兒女在海外,遭到抄家,陳衡哲的詩詞稿丟失。1976年1月7日,陳衡哲因肺炎病逝于上海瑞金醫(yī)院,享年86歲。當時,身邊只有妹妹和女兒任以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