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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精神分析引論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11322字
  • 2019-01-03 16: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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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講 失誤行為 Ⅲ

女士們,先生們!經過之前的努力,我們得以在“失誤行為是有意義的”這一結論的基礎上繼續研究。在此,要再次強調,雖然我的確傾向于認為每一項失誤行為都有意義,但這并不是我們的主張。要達到我們的研究目的,無須主張這一點。對于我們來說,只要能經常在不同形式的失誤行為中發現這樣的意義就足夠了。而且,不同的失誤行為之間也存在差異。口誤、筆誤等類似案例或許還可以純粹從生理的角度去解釋,而基于遺忘的這類失誤行為(如忘記姓名和目的,錯放東西等)則很難用同樣的方法,何況丟失東西的行為也常被人們視作無心之過。總之,生活中的錯誤五花八門,其中能成為我們研究對象的只是一小部分。此前我們說過,失誤行為其實是心理行為,而且是由兩種意圖相互干擾而成的。在從這一點出發繼續下面的研究之前,請諸位務必牢記這一點,這也是精神分析理論的第一條結論。此前的心理學研究并不知道這類干擾的存在,也不知道它們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可以說,我們大大拓寬了心理現象的范疇,將一些過去不為心理學所承認的現象納入了心理學的視野。

讓我們在“失誤行為是心理行為”這一論斷處再多停留一會兒。這句話是不是比我們以前常說的“失誤行為是有意義的”更進了一步呢?我認為不是,這種說法只是更為含糊,而且更容易引起誤會。我們在精神生活中所觀察到的一切現象,都可以稱為心理現象。但我們還要看這些心理現象到底是由身體、器官和物質條件引起,還是源于某些心理過程——當然,這些心理過程也可能誘發一系列的生理反應。前一類現象不屬于心理學的研究范疇,后一類現象才是心理學意義上的心理過程。所以,為了以示區分,說“某個現象是有意義的”也許更為恰當。所謂意義,指的就是重要性、意圖、傾向及其在心理過程中的地位。


還有許多現象與失誤行為十分相近,但不宜與失誤行為歸為一類,我們稱之為偶發行為或癥候行為。這些行為也符合沒有動機、不明顯和不重要的特征,但明顯沒有意義。與失誤行為相比,在這類行為中,并不存在可能會與一種意圖相抗衡或對其造成干擾的第二種意圖。此外,這類行為很容易轉化為表示情緒變化的動作和手勢,表現為間歇性地隨意玩弄衣物、某一身體部分及身旁的物品,或情不自禁地哼唱等。我可以當著諸位的面說,跟失誤行為一樣,所有這些現象顯然都有意義,它們都是由其他的心理活動引起的微小的心理行為,但這不是我們當前要討論的重點。所以,讓我們回過頭來,繼續研究對精神分析理論具有重要意義的失誤行為。


在這方面,我們提出過許多有趣的問題,至今有幾個尚未得到解答的。我們曾說,失誤行為是兩種不同意圖相互干擾的結果,其中一種意圖可以稱為干擾意圖,另一種則叫受干擾意圖。對受干擾意圖,我們已經沒有什么問題了,但對干擾意圖,我們還有兩個問題要問:

第一,這種干擾其他意圖的意圖到底是什么?

第二,它們與受干擾意圖之間到底存在怎樣的關系?


請允許我繼續以口誤為例,先回答第二個問題。

干擾意圖可能與受干擾意圖在內容上相關,與其相矛盾或對其構成修正和補充。當然,在某些更復雜的案例當中,干擾意圖可能與受干擾意圖在內容上并無關聯。

在我們已知的類似案例中,可以輕易找到說明第一類情況的證據。幾乎所有將話說反的口誤,其干擾意圖都與受干擾意圖相矛盾,而失誤行為是兩種意圖相互作用的結果。那位議長出現口誤,其真正的意圖是“我宣布會議開幕,但我寧愿會議已經閉幕”。一份政治報刊被控遭人收買,刊文自辯,打算以如下這番話收尾:我們的讀者將親眼見證我們一如既往無私地為大眾謀取福利。但負責撰寫這篇辯護文章的編輯將“無私”寫成了“有私”。也就是說,他真實的想法是,雖然我這么寫,但我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一位民意代表被要求在國王面前毫無顧忌地說出真相,但他內心肯定有某個聲音讓他畏縮不前,所以將“毫無顧忌”誤說成了“有所顧忌”。(這件事情發生在1908年11月的德國議會上。)

在諸位熟悉的例子中,有些例子給人造成了一種話被縮減的印象,這恰恰說明第二種傾向在修正、補充或延續第一種傾向。有事情出現,說實話,這事真是讓人惱火,所以最后說話人用了“出惱”一詞;能理解的人屈指可數——不對,其實只有一個人能理解這樣東西——所以“一指可數”誕生了;或者,我丈夫想怎么吃喝,就可以怎么吃喝,但你們也知道,我不能容忍他隨心所欲,所以,我想怎么吃喝,他就可以怎么吃喝。在以上這些實例中,口誤都源自受干擾意圖的內容,或至少與之相關。

兩種意圖間的另一種關系讓人費解得多。如果干擾意圖與受干擾意圖在內容上不存在聯系,那它從何而來,又為何能夠恰到好處地對后者產生干擾呢?這時候,只有通過觀察才能得出答案,答案就是:干擾因素來自當事人出現口誤不久前的思緒。無論這種思緒是否在言語中有所吐露,它都可能會對說話人產生干擾。這也可以歸納為一種“延時”現象,只不過這種延時并不一定體現在言語上。在這種情況下,干擾因素和非干擾因素之間并非不存在聯想關系,只不過這種關系不體現在內容上,更多地是人為因素造成的較為牽強的聯系。

舉一個我親身觀察的實例吧!我曾在美麗的多洛米蒂山偶遇兩位游客裝扮的維也納女士,陪她們走了一段,聊起旅途中的快樂與煩惱。其中一位女士坦言,旅行中有一些不便。她說,要是一直在太陽底下暴走,外套和襯衣都被汗水浸透,實在不是一件樂事。說這句話時,她已經稍微有些停頓。接著,她又繼續說道:“但只要回到褲子(nach Hose)里,換過衣服之后……”我們沒分析過這個口誤的例子,不過顯然很好理解。這位女士本來想將身上所穿的衣物(外套、襯衣和褲子)列舉完整,但出于體面的原因,她將褲子省去了,可在下面這句內容并不相干的話中,她還是用德語中發音極為相近的“回到褲子”(nach Hose)取代了“回到家里”(nach Hause),終究將這層意思帶了出來。


現在,再回頭看我們擱置了很久的第一個問題,即以如此不同尋常的方式產生干擾的意圖究竟是什么。它們的種類很多,我們要做的是找到它們的共性。如果我們持續研究這些例子,將不難發現它們可以分為三類。

第一類,說話人對干擾意圖有所覺察,并在口誤出現之前發現了這一點。例如在“出惱”的例子中,說話人不僅承認自己將遇到的事情判定為惱人的,還說自己本來就想說出這個想法,只不過后來換了主意。

第二類,說話人同樣承認干擾意圖存在,但口誤出現前沒意識到它的存在。他接受我們對他口誤的分析,但在一定程度上對此感到驚訝。在口誤之外的其他失誤行為中,也許更容易找到這樣的例子。

第三類,當事人極力否認干擾意圖存在,不僅拒絕承認這種念頭曾在口誤前出現在他腦海里,而且傾向于主張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諸位請回想一下“打嗝”的例子,以及當我向當事人求證時得到的極不客氣的回復。諸位知道,我們還沒在這類案例上達成一致。聽了這位祝酒人的解釋,我依然不為所動,堅持己見,諸位的心中肯定在犯嘀咕,在想我是不是應該放棄自己的理解,轉而接受精神分析理論出現之前純生理學角度的解釋。我知道諸位在擔心什么。假如我的觀點成立,那意味著在說話人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某些意圖在他的身上有所表現,而我通過種種跡象恰恰捕捉到了。在這種新穎而后果極為嚴重的假設面前,諸位有所卻步。我很能理解這一點,也不認為這有什么不妥。但有一點必須肯定:我們剛剛通過許多例子得出了一種對失誤行為的全新見解,如果諸位想繼續肯定這種見解,就必須大膽地接受這種假設;如果做不到,那意味著你們尚未完全獲得對失誤行為的完整認識,馬上就要放棄它了。

讓我們先來看看這三組案例中,口誤的機制具有什么樣的共性。幸運的是,這一點很容易發現。在前兩組案例中,說話人承認干擾因素存在,第一組甚至對此直言不諱。但在兩組案例中,它們都受到了當事人的排斥。說話人決定不用言語表露它們,接著便出現了口誤。也就是說,遭到排斥的傾向用實際行動反抗了說話人的意志,在表達上修改了說話人深思熟慮后的意圖,混入其中,或者干脆徹底取而代之。這就是口誤的機制。

在我看來,這種機制也可以解釋第三類案例。對此,我只需假設在這三類例子中,干擾意圖受排斥的程度不一樣。第一組案例中,干擾意圖早就存在,而且說話人在開口前已經察覺到,只是在說話過程中壓制了下去,最終在口誤中得以補償。第二類中,干擾意圖受排斥程度更深一些,所以當事人在說話前一直沒注意到它。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如此,這種意圖依然不遺余力地想參與到話語組織的過程中,從而造成口誤。理解了這一行為,解釋第三類口誤的形成過程就容易了許多。冷靜地設想,有一種傾向長期受到說話人的排斥,以至于他本人都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從而矢口否認,但它還是以失誤行為的形式證實了自己的存在。諸位還是把第三類案例先放到一邊吧,通過其他兩組案例,也能得出結論,對原有說話意圖的壓制是造成口誤的必要條件。


可以說,我們已經在理解失誤行為的努力中取得了相當大的進展:不僅知道它們是由兩種不同的意圖相互作用所產生的有意義、有目的的心理行為,還知道其中一種意圖必然在失誤行為出現之前受到排斥,從而以對另一種意圖造成干擾的方式顯露痕跡。也就是說,這種意圖必須先受到干擾,才能去干擾別的意圖。當然,這不足以完整地解釋失誤行為。隨著我們理解的深入,遇到的問題越來越多,招致的非議也越來越多。例如我們也許會問,為什么事情不能變得再簡單一些。要是某種趨勢真的受到了排擠,如果排斥作用有效,這種趨勢應該完全得不到體現;如果排斥失敗,這種趨勢應該完全顯露。但是,失誤行為卻是妥協的結果,對于排斥方和受排斥方來說,它都意味著一種成敗參半的結果。受到威脅的意圖既沒有被完全壓制,也沒有完全顯露(少數個例除外)。我們容易想到,也許存在某種特殊條件,使這種干擾和妥協的結果得以成立,但一時發現不了這種條件到底是什么。就算繼續深入研究失誤行為,我也不認為可以得出答案。要實現這一目標,我們有必要先研究透精神生活中其他未知的領域,并大膽地由此類推,從而達到充分解釋失誤行為的目的。還有一點必須注意:在這個領域中,我們常常會研究一些微小的跡象,但這么做不無危險。有一種心理疾病名叫“聯合妄想癥”,其表現就是將細微的跡象夸大到極致。所以,我當然不會認為由此得出的結論完全正確,只有在充分觀察的基礎上,在精神生活的不同領域積累足夠多的類似印象,才能避免此類危險。


所以,先讓我們將失誤行為的分析放在一邊。還有一點我要提醒諸位:請務必將研究這些現象的方法作為范例牢記。通過這些例子,諸位可以看到我們的心理學目的。我們不止要對現象進行描述和分類,還要將它們看作內心中種種力量相互交鋒的結果,不同的傾向聯合或相互作用的表現。我們力圖對心理現象做出動態的解釋,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所感知到的現象必須給我們推導出的現象讓步。


雖然不再繼續深入挖掘失誤行為的內容,但我們還是可以一覽它的全貌。在這里,我們會遇見熟悉的內容,也會有新的發現。我們依然參照之前的分類方法,將失誤行為分成三類:

口誤、筆誤、誤讀、誤聽是一類。

遺忘是一類,根據遺忘對象的不同,還可以再細分成遺忘專有名詞、外語單詞、目的、印象等情況。

誤拿、誤放、丟失物品則是第三類。若還要將錯誤納入研究范圍,這些例子大概一半歸屬于遺忘,一半歸屬于誤拿誤放。


口誤之前說過很多,這里可以再做一些補充。在口誤中,還有一些雖然微小,但十分有趣的情緒現象。沒有人喜歡口誤;人們總是注意不到自己的口誤,卻不會放過別人的。而且,口誤在一定程度上還會傳染。當一個人談及口誤時,他自己也很容易陷入口誤的泥沼。這些最微不足道的口誤現象也許不能為其背后的心理過程提供解釋,但其動機顯而易見。例如,如果有人出于某種動機,在說一個詞的時候將長音發成了短音,沒過多久,他就會將一個短音發成長音,用一次新的口誤來補償之前的口誤。同樣,如果他在念一個雙元音時有些吐字不清,例如將“eu”或“oi”念成了“ei”,此后他會將一個“ei”念成“eu”或“oi”,作為對前面失誤的補償。這可以說是充分考慮聽眾感受的結果,說話人想讓聽眾明白,他對待自己的母語并不隨便。第二個補償性的失誤更像是在將聽眾的注意力引向第一個失誤,告訴他們說話人其實對此早有察覺。最常見、最簡單,也最為微不足道的口誤是吞話和搶話,它們多出現在并不十分重要的言語部分。例如,人們說一個長句子時,可能會誤將最后一個詞在句中提前說出。這給人一種迫切想把話說完的印象,而且通常表示說話人對這句話乃至整段發言的內容其實有所抵觸。在這類案例中,精神分析理論和普通的生理學理論對口誤解釋的區別其實十分模糊了。姑且認為,這些案例中,也存在影響發言意圖的傾向;但我們只能證實這種傾向存在,無法證明它的意圖到底是什么。這類干擾現象中,受干擾因素和干擾因素之間往往有發音上的聯系或影響,也完全可用注意力受干擾來解釋。但無論是注意力不集中還是真實存在的聯想關系,都沒有觸及這一過程的本質,這恰恰說明的確有一種干擾言語目的的意圖存在。與某些更為明顯的口誤案例不同的是,在這里,我們無法從這種意圖的影響中推導出它的本質。


再讓我們來看筆誤的情況。它與口誤基本相同,所以我們不會得出什么新的見解,如果這能夠起到補充的效果,我們已經可以滿意了。在書寫過程中,最常見的筆誤就是將后頭的內容,尤其是最后一個詞提前,與前面的內容混淆在一起,這通常表示當事人對自己寫的內容沒興趣,有些缺乏耐心;某些后果明顯的案例,我們還可以看出干擾傾向的本質和用意。通常來說,如果我們能在一封信里發現筆誤,那說明寫信人肯定有些不太正常;但他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我們并非總能發現。同口誤一樣,當事人往往不會注意到自己的口誤。值得注意的是,有些人習慣在將信寄出之前再通讀一遍,有些人沒有這樣的習慣,但如果他們偶爾為之,往往能發現并改正信中的筆誤。這一點該怎么解釋?乍看上去,這些人似乎知道自己在寫信時出現了筆誤。我們真的該相信這一點嗎?

以下這個有趣的案例恰恰說明了筆誤的現實意義。諸位可能還記得殺人犯H的例子,他偽裝成細菌專家,從科研機構盜取了極度危險的致病細菌培養基,用來殺害身邊的人。他曾給一所科研機構的負責人寫信,抱怨收到的培養基中細菌的效果不明顯,他寫到“在我對老鼠和豚鼠(Meerschweinchen)的實驗中”時,竟誤寫成“在我對人類(Menschen)的實驗中”。這句話的確引起了在該機構工作的幾位醫生的注意,但據我所知,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這下諸位怎么看?如果這幾位醫生將這番筆誤當成是供詞,叫人對其進行調查,是不是有可能及時給這位殺人犯戴上手銬呢?在這個案例中,是否正是由于那些醫生不了解我們的失誤行為理論,才延誤時機釀成大禍呢?我的意思是,這樣的筆誤當然很可疑,但要將它視作供詞,還不是時候,因為事情沒那么簡單。H的筆誤的確露出了馬腳,但僅僅因此展開調查,未免有些為時過早。這番筆誤的確能證明此人有使人類感染上致病菌的想法,但這是的確會造成危害的念頭,抑或只是沒有實際意義的幻想,并未可知。當事人甚至可以在主觀上全力否定,說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荒唐的念頭。我們以后討論心理事實和物質事實之間的差別時,諸位能更好地理解這一點。但即便是從事后來看,這個例子也足以證明失誤行為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誤讀的心理狀態又與口誤和筆誤明顯不同。兩種相互競爭的傾向有一種被感官所受的刺激取代,抗性沒那么強。與寫的東西不同,人們讀到的東西并不是自己精神生活的產物。所以絕大多數情況下,誤讀都表現為用一個詞替代另一個詞,而誤讀的文字與誤讀引起的效果之間并不一定存在內容上的聯系,一般情況下,誤讀還是由字形相近而起。利希滕貝格用“阿伽門農(Agamennon)”取代“假設(angenommen)”,算一個絕好的實例。要研究到底是哪種干擾傾向導致誤讀出現,我們完全可以將文本放到一邊,專心研究兩大問題:誤讀的詞最容易讓人聯想起什么?誤讀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發生的?有時,只需弄清第二個問題,便足以解釋誤讀現象。例如,有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晃悠時一時尿急,突然看見一座房子的二樓掛著一塊牌子,寫著“廁所(Klosethaus)”的字樣。他正奇怪這樣的牌子為何掛得如此高,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牌子上寫的其實是“內衣店(Korsethaus)”。有時,我們需要對與文章內容無關的誤讀現象做深入的分析,除非掌握精神分析的技法并對此深信不疑,一般人無法完成這一點。但大多數情況下,要解釋誤讀現象并不困難。以“阿伽門農”為例,只要弄清它替代的詞是什么,就不難發現背后的思想軌跡和干擾因素。再比如,在我們這個戰火紛飛的年代,只要我們看見形似的詞語,就可能將它們誤認作一些軍事重鎮、將領或軍事術語。那些使我們感興趣并投入其中的事物,總是想要取代那些陌生和不為人們重視的事物;我們思想中的余像,往往會蒙蔽新知。

在許多誤讀的例子中,當事人閱讀的文本本身可能就會誘發干擾傾向,使他常常將詞義看反。究其原因,還是因為人們讀的是他們不想看的,內心的抵觸情緒是他們看花眼的元兇。


存在兩種互為沖突的傾向,并且一種傾向受到壓制,需要以導致失誤行為的方式獲得補償,是失誤行為產生機制中的兩大要素。在剛才舉的誤讀的例子中,這兩個過程其實極為短暫。并不是說它們不適用于誤讀現象,而是因為與其所受到的壓制相比,導致誤讀的思緒顯得有些過于強勢。而在由遺忘產生的失誤行為中,這兩大要素要容易觀察許多。


遺忘某種意圖的解釋只有一種,據我所知,即便外行也不會質疑。顯然,對事先意圖產生干擾的傾向肯定是一種相反的意圖,即不情愿做一件事情;這種相反意圖的存在是毫無疑問的,我們只需弄明白為什么它不能以別的更隱蔽的方式體現出來就夠了。有時,我們能猜出人們這么做的動機:這種相反的意圖必須將自己隱藏起來,并借助失誤行為達到自己隱身的目的;如果它被公之于眾,容易招致打壓。在意圖出現和得到貫徹的這段時間里,如果心理狀態發生重大變化,以至于原本的意圖無法繼續實現,這種遺忘意圖的行為不能納入失誤行為的范疇。這當然很好理解,因為此時再去回想原本的意圖,顯然多余;這種意圖已經被永久或者暫時從記憶中刪除了。只有中途沒有發生變故,遺忘意圖才可以算作失誤行為。


遺忘意圖的例子往往有些千篇一律,也很容易理解,所以不會引起我們太多興趣。但通過研究這種失誤行為,我們的確有兩點新認識。我們曾經說過,遺忘或者拒絕執行某種意圖,往往是相反的意志造成的。這固然沒錯,但按我們的說法,這種相反的意志可能有直接和間接兩種表現。對于后一種情況,我們最好還是用一兩個例子來說明。當那位施恩者忘了替有求于己的人在第三者面前美言幾句,可能是因為他并不在乎對方的請求,沒有興趣替他說好話。如果真是這樣,請求者也可以理解對方為何會忘記替自己說情。但有時候,事情并沒那么簡單。拒絕替對方求情這種相反的意志可能來源于另一方,它與請求者無關,針對的是本應請求的第三者。諸位也看到了,我們的解釋在實際運用中必須慎之又慎。請求者雖然正確解釋了施恩者的遺忘,但可能濫用解釋,冤枉了施恩者。又如:某人忘記赴約,最容易想到的解釋肯定是他心里不愿與對方見面。但進一步分析,我們可能會發現,干擾傾向并非源自他要會面的人,而是會面的地點,因為這個地點引起了失約者一些不好的回憶。再舉一例:某人忘記將一封信寄出去,很可能是這封信的內容引起了他內心的反感;但我們無法排除另一種可能性:也許這封信本身并無問題,只是令寄信人聯想起早先寫過的一封信,從而不幸淪為抵觸情緒的直接攻擊對象。可以說,正是源自前一封信的相反意志連累了與其本無瓜葛的后一封信。這下諸位可知,我們的解釋固然有理有據,但真正運用起來必須十分謹慎,不能將話說得太滿。心理上的等值表現,在實際生活中可能有許多不同含義。

這樣的現象在諸位看來肯定十分奇怪。你們可能會想,這種“間接”的相反意志其實是一種病態的表現。但我要告訴諸位,這種相反意志在健康的正常人身上同樣能得到體現。請不要誤會,我不是在承認自己的理論不牢靠。說遺忘意圖可能有多種原因,那是因為我們沒對具體的案例進行分析,只是籠統地判斷;如果對當事人具體分析,自然可以看出到底是直接原因還是別的什么因素,促使他心生抵觸。


第二,用足夠的例子證明了遺忘意圖是由于相反意志引起的之后,我們應當鼓足勇氣,將這一結論運用到另一些當事人極力否認相反意志存在的案例中去。讓我們看一個常見的例子,有些人常常忘記還書,或忘記付賬和還錢。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這些人肯定有將書據為己有或賴賬的企圖;這些人雖然極力否認這一點,但又給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所以我們認為,他們的確有這樣的企圖,只是自己并不知道這一點;對我們來說,能夠從遺忘的后果中推導出這種企圖,就足夠了。那個人當然可以一再辯稱自己只是一時失憶——諸位看到了,我們又回到了之前遇過的情境。如果要在現有的這種對失誤行為合理而全面的解釋的基礎上,繼續深入研究,我們將不得不做出假設,即在人的身上存在某些趨勢,它們發揮著很大的作用,但當事人沒認識到。這樣一來,我們就站在了那些現實生活和心理學主流觀點的對立面。


同樣,遺忘專有名詞、外國人名或外來詞的情況也與直接或間接作用于這些名詞的相反意圖有關。直接作用的情況,已經舉過許多例子了;間接作用的情況也十分常見,而且通常需要經過細致的分析才能確定其存在。例如,在這段戰爭時期,我們不得不放棄許多從前的喜好,這導致我們無法想起某些有特殊意義的專有名詞。不久前,我怎么都記不起摩拉維亞小城畢森茨(Bisenz)的名字。研究發現,這不是因為我對它有什么敵意,而是因為它在發音上與奧爾維托的畢森齊宮(Palazzo Bisenzi)十分相近,我曾在那里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很想再去住一陣。在研究可能導致遺忘名詞的傾向的過程中,我們第一次遇到了這樣一個意義非凡的原則,即我們的記憶不愿回想那些會一再引起不快的事物。在隨后的論述中,我們還會將其視作引起神經癥的本源。這種在記憶和其他心理行為中避免產生不快的企圖,不僅是造成遺忘名詞這一現象的罪魁禍首,也是許多其他失誤行為、疏忽乃至謬誤的幕后推手。


但遺忘名詞的情況似乎也很容易從生理心理學的角度去解釋。有些案例中,并沒有出現任何避免產生不快的動機。對遺忘名詞的人進行分析后,我們會發現導致他們失憶的原因不只是對某個名詞的厭惡情緒,還有由此聯想到的親密關系。這個名詞被固定在原處,無法參與到激活的聯想行為中。如果諸位對記憶術有研究,肯定會驚訝地發現,有時候人們為了記住某個詞語,會專門為其想象某一情景,恰恰因此,這個詞語反而更容易被遺忘。最明顯的例子就是遺忘人名的情況。同一個人名對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心理價值,比如特奧爾多這個名字,可能對你們某些人來說并沒有什么特別,而對其他人來說,這可能是他們父親、兄弟、朋友甚至是本人的名字。通過分析我們會發現,前一類人不會忘記叫特奧爾多的人,而后一類人已經將這個名字保留給親近的人,無意中便對自己隱瞞了某個陌生人也叫特奧爾多這一信息。姑且認為,這種聯想障礙與屏蔽不快的本能一樣,有某種間接的作用機理。不難看出,使人暫時遺忘某個名詞的原因也十分復雜,但切實的分析可以解開這一切謎團。


與之相比,在遺忘某種印象或經歷的案例中,屏蔽不快的傾向明顯許多。當然,只有表現得十分明顯而蹊蹺時,這樣的行為才算失誤行為。例如,遺忘的印象十分重要,而且剛過去不久;或者原本清晰的記憶中,突然出現一片空白。我們為什么,又是如何忘記那些給我們留下過深刻印象的記憶——例如童年早期的記憶,這又是另外一個問題。在這個問題中,消除不快固然是一方面的原因,但不能解決全部問題。無論如何,不快的記憶容易被遺忘,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許多心理學家都注意到了這一點,偉人達爾文對這一點的感知尤為強烈,所以給自己制定了一條鐵律,強迫自己用心記下那些與他的理論相違背的現象,因為他深知這些東西在他的記憶里最模糊。


大多數人聽說這一點,第一反應是提出質疑,并從自己的親身體會出發,說受傷害和受侮辱這類痛苦的事情恰恰也是最難忘的,它們總會被一再回想,折磨當事人。這也沒錯,但反對的理由并不成立。我們必須及時認識到,人類的精神生活其實是不同的傾向相互交戰的場所。用靜態的話來表述,便是充滿矛盾和對立的地方。確定某種傾向存在,并不意味著能排除與其相對立的傾向存在的可能性;兩者都有自己的生存空間,關鍵看它們之間的關系如何,如何相互影響。

丟失和錯放物品的情況有多種解釋,即存在著多種可能造成失誤行為的傾向,這一點十分值得關注。所有的案例中,當事人都想丟失某樣東西,不同之處就在于其動機和原因。人們丟失一樣東西,可能是因為它已經舊了,想用新的去替代它;也可能是因為這樣東西是他人所贈,受贈人與贈物人之間的關系出現了惡化;還可能是當事人不愿意再回想取得這樣物品的情境。同樣,摔落、損壞和打碎東西也可能是由上述原因而起。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會發現私生子和不受待見的孩子往往比正常的孩子顯得更脆弱。其實保育員并不需要對孩子粗暴對待,只要在照看的過程中稍微有些疏忽,便可能造成這樣的結果。照看孩子如此,照管物品也一樣。

然而,有的物品雖然沒有失去價值,也可能被遺忘,這是因為物主想犧牲這一物件,以免遭受更為慘痛的損失。從我們研究的結果來看,這種向命運求情的做法十分普遍,丟失物品的行為,常常可以看作一種自愿的獻祭。同樣,丟失物品可能是物主固執己見,或自我懲罰的結果。總之,丟失物品這一表象背后,可能有各種各樣的動機。


和其他犯錯行為一樣,誤拿東西常用于滿足一些不應實現的愿望。這種意圖常常將自己偽裝成巧合。例如,我們一位朋友十分違心地坐火車去附近一座城市,卻在換乘站誤坐上了回城的火車。還有個人在一次長途旅行中想在中途某站逗留,卻由于某些不可抗的原因不得不放棄這一打算。可途中,他卻錯過或是忽略了某次換乘的機會,不得不中途留下來。再舉我一位病人的例子:我禁止他與自己的情人通電話,可他想跟我通話的時候,卻“神不知鬼不覺”地“隨口”報了一個錯誤的號碼,從而又跟他的情人搭上了。

以下是一位工程師就一起破壞事件出現前某些情況的敘述,這可以說是一個再真實不過的例子:

“不久前,我與高校實驗室的同事一道,參與了一項復雜的彈性力學實驗。這項工作是我們自愿承接的,但實際所花費的時間比我們想象的要多許多。有一天,在去實驗室的路上,同事F對我說,今天他實在不想再浪費這許多時間,因為家里還有許多活等著他干。對此,我只能附和他,并拿上周出的一個小事故半開玩笑地說:‘但愿那臺設備又出故障,這樣我們就不用干活,可以早些回家了!’

“在我們的分工中,F負責控制壓力機的閥門,他要小心轉動閥門,將蓄力機中的壓力導入水壓機的氣缸中。實驗負責人站在壓力計旁,當壓力到位后,他大聲喊停。這時,F卻使出全力,將閥門向左轉去。(要知道,所有的閥門都是向右轉才能關閉!)就這樣,蓄力機中的壓力都進入了氣缸,水管承壓,很快破裂了。這沒對整臺設備造成什么嚴重傷害,但這天的活肯定干不了了,我們只得各自回家。

“最有趣的是,過了一段時間,我們說起這件事,F一點都想不起自己當時說過的話,我卻對這件事情記得一清二楚。”

從這起事件,諸位可能會聯想到,仆人失手損壞你家的物品,也許不是意外。你們甚至會問,人們自殘或者將自己搞得身敗名裂,也不一定是巧合。諸位盡可以從自己的觀察出發,對這些想法的價值做出分析。


尊敬的聽眾!關于失誤行為,我們還有很多可說的,也還有很多值得研究和討論的。如果通過我們之前的分析,諸位原本的立場稍微有所動搖,并表現出一定的接受新思想的意愿,我已頗為欣慰。所以,雖然事情還有未明了之處,我也滿意了。僅僅研究失誤行為,我們無法證明精神分析理論的所有定理,現有的證據也不支持我們這么做。對于我們的研究來說,失誤行為最重要的意義就在于它是十分常見,也很容易在自己身上觀察到的現象,而且并非必然由疾病引起。這一講的最后,我只想再提一個尚未被回答的問題:如果像我們在許多案例中看到的那樣,人們已經十分接近失誤行為的真相,而且經常表現得已經看透其背后的意義,那他們又怎么還會將失誤行為普遍看成是巧合和無意義的,并且強烈反對精神分析理論的解釋呢?

不錯,這個問題十分明顯,也有待解釋。但我不會直接說出答案,而是要慢慢將諸位引入話題中,讓大家無須借助我的幫助,便能自己得出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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