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為的可能性很大,不然我也沒辦法解釋蝎子為什么會出現在保溫箱里,那只蝎子不小,不可能從縫隙里爬進去,品種是我都沒見過的?!绷鄻氛f道,“本地的蝎子不是這樣的,而且離這里最近的蝎子養殖場也有40公里,寵物的可能性比較大?!?
她的坦率出乎譚鐳的意料,她似乎沒有意識到這段話給醫院帶來的麻煩。
“這么說,你認為你的同事失職咯?”他故意問。
“我是不是這樣認為不重要,關鍵是事實就是這樣?!绷鄻氛f道,“但我相信不會是簡單的失職,他們在程序上不會出錯,除非有人故意鉆空子——如果專心地找空子鉆,總會有機會的?!?
“那你認為誰有可能會鉆這個空子?”
柳余樂笑了一下,這個笑容讓譚鐳覺得很不舒服:“如果我覺得有人可疑,我肯定會告訴你的,但我真的想不到誰會這么干,什么人會謀殺一個孩子呢?殺一個孩子有什么用呢?”
是的,殺一個孩子有什么用呢?這也正是譚鐳想不通的地方,如果他屬于某個重要人物,那還說得通,可他是一個棄嬰——是某種變態的行為嗎?他知道這個世界上從不缺乏邪惡,任何類型的邪惡。
“你那天晚上在哪里?”這是一個例行問題,嬰兒失蹤時她沒有值班,醫院宿舍的門衛說看見她凌晨5點才回家,柳余樂對此的解釋是她外出看了通宵電影。這不能說明她有嫌疑,他自己有時候也通過看電影來減壓,事實上譚鐳認為她是最沒有動機的一個,這個女醫生確實是冒著極大的生命危險救下了那個孩子——醫院有她的病歷記錄,所有的證人和證據都證實她一度生命垂危——罪犯可能會用謊言掩飾罪行,但絕不會用自己的生命。
譚鐳看著其他的監控錄像帶,它們果然是無用的,反復看了四五遍,仍然沒有任何可疑行為或人員進入他的視線……當他打算再看第六遍的時候,局長宋成把他叫進了辦公室。
“這個案子還是移交給打拐辦吧,我剛接到通知,河北有個殺人通緝犯很可能流竄到我們市來了,這個人極度兇殘,還可能攜有武器,這個事情非常嚴重,明天河北的同志就到了,我們開個會研究一下作戰部署……”
“可這個案子我覺得不是普通的拐賣案……”
譚鐳的申辯被宋成打斷了:“你怎么這么分不清楚輕重緩急?!這是當隊長該有的范兒嗎?!是,都是人命關天的事,人命面前沒有輕重,那孩子是一條人命,我也想幫他!可他不一定有危險,可是這個殺人犯呢,他威脅到的也許不止一條人命!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局長的一頓痛罵讓譚鐳啞口無言,于情于理,移交都是最好的選擇。
16
鷹潭村地處南部縣香爐山的腹地,由于前一天夜里下了場大雨,有一段路被山體塌下的泥石堵住了,一輛挖掘機正在搶修,但修路時間無法預計。柳余樂不得不把車子留在山腰的一戶農家樂旅館里,自己步行上山,她穿的是平底黑色牛皮長靴,濕泥不斷粘在鞋底,走不了一會兒就感覺腳下沉重,不得不停下來用樹枝將泥巴都刮下來,山與山之間的天空像是一塊塊被打碎后又重新粘起來的灰色磨砂玻璃,臟兮兮的,且很沒有安全感,但空氣卻是沒有被污染過的鮮嫩,霧看起來也像是有靈性的,幾千年沉積下來的俊逸逍遙,不像城里的那些同類,臃腫頹靡,掛著太多欲望,只好拖行。
一路上并沒有人跟蹤,這讓柳余樂安心了不少,原本她也很猶豫要不要出這趟差,但她確實沒辦法做到袖手旁觀,她出發前打過電話給當地衛生局,但顯然對方完全不重視她所提供的信息,她知道如果連她都不去做些什么的話,那就等于是讓那個孩子自生自滅了。
柳余樂終于在夜晚降臨前到達了目的地。所謂村子,不過是十幾座零落的舊磚房,慘不忍睹的白石灰墻,寂寥雜亂的院落,門上貼著不知道經歷了幾代人的門神或對聯,卷邊兒去角,紅色被臟污覆蓋著,幾乎接近黑色。
一個年輕的男孩坐在村口的大樹下,見她進來,立刻驚喜地站了起來。
“你是柳醫生吧?我在網上見過你的照片!”
“李強?”
李強連連點頭:“你可來了!我天天都在這兒等你。”
六十二歲的吳豐德躺在床上淚流滿面——這已經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李強十五歲的妹妹李小麗正拿著一塊豎條紋的舊毛巾在給吳豐德擦拭唇邊的涎水,而李強的爺爺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打盹。
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這間屋子毫不夸張,漏雨的瓦,報紙糊的窗,舊得木皮剝落的床,斷了一條腿又用布條綁起來的椅子,看上去搖搖欲墜的桌子……屋里比屋外看上去還要不堪,柳余樂不驚訝,她看慣了貧窮,也不覺得這是一種多了不起的痛苦。
“都走光了!被接走了。吳大叔的兒子沒回來,我爸爸也沒回來——沒人來接我們,我們走不了?!崩顝娊榻B著村里的情況,村里只有十幾戶人,青年人多在外地打工,剩下的都是老弱婦孺,事情發生后,大部分都被接走了,現在只剩下吳、李兩戶。
柳余樂用放大鏡檢查著老人腿上的幾個紅點——判斷出不過是尋常蚊子叮咬的,并沒有什么異常。腱反射消失,體溫高達40℃,吞咽困難,呼吸幅度明顯減小,已經出現呼吸麻痹的典型癥狀,柳余樂果斷地對吳豐德實施了氣管切開插管術,之后又注射了一針克林霉素。
吳豐德的神智似乎清醒了些,睜大眼睛瞪著柳余樂,嘴唇吃力地一張一合,卻連一個音節也沒有發出。就算現在立即把他送進設備最齊全的現代化醫院,也是回天乏術了。
柳余樂撥打了120,但并不抱太大希望,又開始下雨了,塌方的路段也不知道修好了沒。夜里冒雨開車簡直就是拿生命去犯險,就算最近的醫院肯出車,最快也要等到雨停天亮。
“阿姨身上真香?!崩钚←悳惤鄻飞磉呉荒樅闷娴匚鴼猓罢婧寐劇!?
女孩的話倒提醒了柳余樂,她從背包里拿出一瓶香水,拉過女孩往她身上噴了一周,李小麗使勁聞著手臂上的香水味,她的神情讓柳余樂有些反感——倒不是因為前者身上過于骯臟的衣服,不知道為什么,柳余樂驚訝地發現自己對這個長得并不難看甚至還有點小可愛的圓臉女孩子偏偏就有那么一種莫名其妙的憎惡。
“這是防毒蟲的水,”柳余樂解釋,“那些蟲子聞到就不會咬你了?!?
保護好里屋里的三個人,柳余樂便走到堂屋正中的空地,從隨身腰包里拿出了一個密封好的小藥瓶,將一粒紅色的小藥丸抖落到地上——這是用她的血液混合一種特殊的蛋白質制成的。
“你們站在原地別亂動,待會兒看見什么都別過來?!绷鄻芬幻孀叱龃箝T一面囑咐道。
五分鐘之后,一只巴掌大的綠毛蜘蛛從吳豐德的床下飛快地爬了出來,脊背和八條腿上布滿了綠色絨毛。
“捂住鼻子!”柳余樂見狀連忙大聲提醒,同時她自己也將脖子上的絲巾卷起來遮住了鼻孔,但是已經太晚了,李強、李小麗都連連打起了噴嚏。
不過綠毛蜘蛛的目標并不是他們,它朝藥丸噴出蛛絲,將后者纏繞起來,藥丸很快就化成了一小攤血水,蜘蛛便開始貪婪地吮吸起那液體來。
柳余樂拉開腰包,從眾多小瓶子里面選出了一瓶紅色包裝的噴霧劑——這是專門用來對付蜘蛛的一種迷藥。
等到綠毛蜘蛛將液體吸盡,柳余樂才慢慢地走回了堂屋,她在離那綠毛蜘蛛還有一米左右距離的時候,便拿出噴霧劑朝著蜘蛛頭部猛噴,蜘蛛猛地跳了起來,朝著柳余樂撲去,柳余樂往旁邊一閃,綠毛蜘蛛撲了個空,“啪”的一聲落回地上,又繼續快速向柳余樂沖了過來。柳余樂捕獵多年,還從未見過抗藥性如此厲害的蜘蛛,不但不怕迷藥,連她身上的氣味也不回避,不由得駭然。她一面閃避一面掏出一盒火柴,劃燃后扔向綠毛蜘蛛,由于之前的噴霧有毒而且易燃,因此蜘蛛的背上立刻騰起了一片火焰,柳余樂抓住時機,操起堂屋里的一個破板凳砸到綠毛蜘蛛的背上,把正在火焰中掙扎的蜘蛛砸成了一攤肉醬。
李小麗呆了幾秒鐘之后,“哇”的一聲捂著臉號哭了起來,而李強則震驚得顧不上安慰妹妹,他咽了一口唾沫:“媽呀!”
柳余樂不去理他們,她既惋惜又惡心地看著綠毛蜘蛛那一塌糊涂的尸體,火焰加上重壓基本上已經把它的毒腺和絲腺都破壞殆盡了——否則她便可以把它帶回實驗室做研究,它那罕見的抗藥性肯定可以幫助她研制出更強大的蜘蛛迷藥。
“這么大個東西咬人,不可能不被人發現,它的速度再快也快不過人的眼睛?!绷鄻贩治鲋耙媸潜凰Я?,那些人在還能說話的時候肯定會說出來,除了你說的那種瓢蟲之外,你還見沒見過其他奇怪的東西?”
李強搖搖頭:“你還是覺得是那個瓢蟲干的啊?”
“瓢蟲的嘴很小,很可能在咬人的時候不會讓人有太大的感覺,如果它咬了人就飛走了,這樣大家就更不容易覺察到了,也許會被人誤認為是蚊子或飛蟲之類的,所以我們必須把它找出來。這樣,你把它的樣子畫出來給我看看。”
李強面露難色地接過柳余樂遞給他的紙筆,歪歪扭扭地畫出了一只瓢蟲的樣子。
“我看得其實也不是很仔細,只能說大概是這個樣子,那花紋看上去好像是人臉,有兩只眼睛,有眉毛,有嘴,嘴角是往上翹的,像是在笑……”
柳余樂皺起了眉頭:“大概有多大?你比給我看看。”
李強指著小指的指甲蓋說道:“大概只有三分之一那么大?!?
“你一共看見那瓢蟲幾次?”
李強撓撓頭:“好像是三次吧?!?
“每次看見的是一只還是一群?”
李強猶豫著:“每次,好像只有一只?。],沒看見有其他的……”
柳余樂沉思了片刻,接著又問:“你第一次是在哪兒看到的?它是停在地上的,還是停在樹上的?”
“就在村東邊的那片小樹林里。”李強說道,“它,它當時是停在一片樹葉上的,我一走近,它就飛走了。”
“什么樹?”
李強皺著臉:“好……好像是桉樹吧?”
“你確定?”柳余樂追問。
李強又閉著眼睛回憶了一遍:“嗯,就是桉樹?!?
“你每次看見它的天氣是怎么樣的?是出太陽還是下雨天?下雨前還是下雨后?是上午還是下午?”柳余樂接著又問。
李強猶豫著:“我記不太清楚了。”
柳余樂急急地說道:“這個很重要!”
“為什么?”李強不解地問,“這個有什么關系嗎?”
“當然有關系了!”柳余樂解釋道,“我得知道它的生活習性,才好把它找出來??!比如一般瓢蟲都很怕冷,它們喜歡陽光充足和暖和的地方,越是炎熱的天氣就越容易看到瓢蟲。我得知道這種蟲喜歡什么,它大概會什么時候出現在什么地方,然后我就有機會找到它,只要找到它,抓到它,我們就可以研究它,看是不是它干的,如果是,我們就可以研究出解藥,以后再有人被這種蟲子咬了,那就有救了。所以,你得詳詳細細地把你看到這種瓢蟲的所有細節都告訴我,但凡是你想得起來的,一點都不能漏……”
李強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子:“這個……我哪里記得那么清楚啊!”
“一定要想起來。”柳余樂再次強調,“這不是考試,這是在救人!”
這時候柳余樂的衣角被李小麗拉住了,后者怯生生地望著她:“阿姨,你能帶我們離開這里嗎?”
“我?!”柳余樂吃了一驚,“這個……”
柳余樂把視線移到李強的爺爺身上,后者顯然有老年癡呆的癥狀,他毫無表情地看著她。
她為難地看著眼前的兩個孩子。他們所說的走,并不是簡單的走,要走很容易,兩條腿一邁,什么地方不能去?把他們困在這里的不是肢體上的障礙,而是“生存”兩個字,這里的房屋雖然簡陋,但好歹可以遮風避雨,有床睡覺,有自己種的水果可以換柴米油鹽,有自己種的蔬菜可以上桌,雖然清苦,但總能果腹。一旦離開這里,他們連這些都無法得到保證了……所以,他們要的,是能活下去的“走”,而不是走上絕路的“走”。
柳余樂沉吟了一陣,她可以救人的命,但沒有義務去拯救別人的命運。她有權利拒絕,但在這樣的情形下說“不”有些難,兩雙眼睛望著她,背后仿佛藏著四個審判者,瞳孔里映出的是她自己的影像,最后她有了決定:“這樣吧,我明天帶你們下山,我在鎮上給你們租一套房子,你們先住下來。我把你們的問題反映給政府,看看他們能不能做一些安排,比如向你們的爸爸索取贍養費,這個在法律上他是有義務的……在拿到錢之前,你們的生活費我來負責吧……”柳余樂猶豫了一分鐘,“如果沒拿到錢,你們就必須自食其力了,懂嗎?”
李強睜大了眼:“柳醫生,你真是個好人!”
柳余樂沒有再說話,她轉過身,默默地走到吳豐德的身旁,老人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但里面已經沒有了光彩,柳余樂摸了摸他的頸動脈,也沒有了跳動。
柳余樂和李強找出了一套干凈衣服,在擦洗完吳豐德的尸體后給后者換上。暴雨正在窗外肆虐著,離天亮還有很長的時間。
到了半夜1點左右,雨終于停了。眾人返回了李家的小院,這是一個很普通的農家小院,屋子里的簡陋程度與吳豐德家不相上下。
李強與他的爺爺住一間房,柳余樂則和李小麗和衣睡在一張床上——后者無論如何不肯一個人待在屋子里,即便開著燈,她也一直嚷嚷著害怕,并纏著柳余樂陪她一起睡。
“阿姨,你好厲害啊!”李小麗似乎沒有睡意,“阿姨的本事是誰教的啊?”
柳余樂沒有回答,她緊閉著眼睛,腦子里有很多東西在亂撞,她現在需要安靜。
“阿姨?你能教教我嗎?我也想跟阿姨學本事,好不好?”李小麗提高了音量,推了推柳余樂的身體,但后者沒有任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