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的秋天,荒莽的平原上茂密的野草,結實的挺起干癟支棱的胸膛,午后的陽光灑在黃土上,干燥的風從北方粗劣的旱地吹來,鐵路在我的視野里掩映著,慢慢的向遠方延伸。北方的平原遼闊,寬厚的胸膛呼吸著躁動的空氣,孤獨的荒草因為寂寞,在瞬間的火花中化為灰燼。馬車和野鳥穿越平原上塵土飛揚的小路,北方的血液在泥層里流動著,就像春天的河水漲滿平原。被火車的輪子碾碎流血的向日葵被趕車的馬夫丟棄在車板上,病重的烈馬在北方的黃土里漸漸遠離我的視線。理想的馬車被命運拖著扯著,隨時可能碎裂,壯觀的毀棄。
我順著父親曾經走過的路,面朝北方。車馬的影子和陳舊的宮殿在北方的黃土下發出沉悶的低吟。粗礪的沙石,爆裂的金黃色玉米,在宮殿的廢墟上滋長著,整個北方都響起轟隆隆的車轍碾過原野的聲音。鐵路的兩側長滿血紅的粗脖子高粱,老式火車上的乘客被高粱濃烈的熱腥氣味刺激得一陣眩暈,陷入迷茫之中。火車穿過高粱地之后,乘客們可以看到田野中央的向日葵,妖嬈的向日葵和饑餓的高粱注視著旅客疲憊的眼睛,火車朝著北方的荒涼,朝著渾濁的黃河奔去。
我站在秋后的高粱地里看到父親在勞動之后趕著馬車回到我們的村莊。馬車裝滿了蘆葦,蘆花在風中飄蕩,零碎的枝葉被拋棄在河道里。父親閃亮犀利,透著寒光的柴刀讓我感覺到了這種原生語言的鋒芒,我被蘆葦劃傷雙手,熱辣辣的血液使我沖動的在高粱地里奔跑,喊叫,翻騰。我感到血液在我的身體里滾動,泥土在簌簌的剝落。低沉,渾厚的聲音,流過那鋒利的刀刃,高粱葉子劃破我的臉,手,腳,脊背,肩膀,胸膛。在高大粗壯的高粱叢中我的腳趾踢到了一塊陶片或者瓦礫,生疼的刺激使我驚叫起來。
荒野上的高粱,在禮儀崩潰,兵戎相見的戰國時代,在漫長的古代就已經存在,繁衍,傳播自己的種子和力量。
高粱屬于禾本科,一年生草本作物。古代的典籍或者地域方言稱為蜀黍,茭草,蘆粟。1853年中國的琥珀甜高粱傳入美國,落地生根,在彼岸的世界繼續生長。我甚至在窮鄉僻野里都能見到這種高粱。北方的內蒙古,新疆天山北麓,準葛爾盆地南緣和伊犁河谷都生長著大量的高粱。它們高大堅實,莖竿直立,耐病害感染,高溫,水旱。
走遍了整個北方發老藝人喜歡在雕刻木器,玉石完工的時候喝一點高粱酒。我能記得那種濃烈的香味。玉器的優美,高粱的質樸,在濃濃的酒的沉香里使人體會到藝術與生存的嚴酷道理。玉器的高潔,高粱的粗糙,它們都從不同的角度說明同樣危險的生存環境。20世紀50年代初,通過評選鑒定出了大批優良地方高粱品種,它們迅速的在泥土里繁衍,生長,像紅色的火焰一樣鋪滿大地。這些疾風驟雨般野性的高粱著名的有廊坊的千斤紅,昭盟的大紅糧,錦州的關東青,甘肅的紅把二齊,牡丹江的大八葉。老藝人告訴我這種高粱的艷紅就是中國紅。它結實,堅韌,斷根割莖而不死,顆粒渾圓爆滿,穗子溢滿血氣,地越窮它越瘋長,生命力越強。按照傳統的說法就是吸收了地氣,筋脈連著人的手足。古樸野性的高粱就是這樣在苦難的土地扎下根。
這一切都像是一個精致的寓言。我竭力為我的文字存活找到一個完美的理由。它的骨骼逐漸變得結實,像高粱一樣精悍的肌肉,血液,飽滿,能夠在鐵錘的重擊之下生存下來。
淮北平原上,野生的高粱精悍,挺拔,骨節粗大。幾乎只需要有一把泥土,它就能自己生存下來。血紅的像刺刀一樣芒刺閃光的高粱,是和玉米一樣剛直的性子。收割之后,民間的釀酒師會把它的汁水神奇的變成燒酒。燒酒散發出的力量足夠使平原上的漢子們沉睡不醒。那種原始的熱辣的力量止不住的從心底噴涌上來,整個人就癱倒了。窮困的村莊,這血紅的汁水哺乳著孱弱的缺乏營養的身軀,漸漸的它就能積淀出驚人的力量。渾圓的胳膊,粗壯的腰臂,都受著它的滋養。那種濃重的血氣方剛的沖勁在軀體里涌動,凝聚在鐵錘上,狠狠的砸向出爐的黑鐵,塵土飛揚,人尖著嗓子唱著歌,渾身的勁都在瞬間爆發出來了。
傳說中的中原,古人描述的那個時代的遺跡,在衣襟飄飄的黃河水聲中終于洗凈了鐵銹和濃瘡。黃河兩岸的野草終年瘋長,化為灰燼,又在春天凌汛到來的時候突然像火苗一樣躥出來。它并不曾死去,看透了生命的殘酷與反復,它能懂得生存的意義和價值。它不是在等待時來運轉,而是在寒冷的冬天拼命保存了內心的火種不致熄滅。
我靜靜的看著血液滲透到泥土里,赤裸的腳趾踩在高粱掙出泥土的根莖上。它們似乎深深的扎進了我的肉體里,我的神經會疼痛,我的肉體會顫栗。我用閃亮的柴刀砍斷它們的血管,尖銳的歌聲從我嘶啞的嗓子里沖出來,父親聽到了我的呻吟。有一次是在夜晚的星光下,我和父親被銀色晶瑩的高粱地擋住了去路,晶藍的露水凝結在枝葉上。平原上的小路交錯縱橫,暮色沉下來,我們迷路了。被太陽烤熾蒸發變得陰森,焦黑的高粱貼著我的皮膚,月光如霜花落在地面上,我看到了父親的憂傷與寂寞。昆蟲們用夢囈一樣的語言呢喃著,峭拔的高粱肢體呈現出山脊的青灰色,像許多年前我和父親在西安秦嶺見到的那些莽蒼的山脈的底色。高粱堅硬的根莖如石頭一樣緊緊抓住泥土,我在父親焦慮的神色中看到了山脈綿延的皺紋,鏤刻在北方平原昏沉的夜色里。高粱地散發著北方群山和草原鐵器一樣的質感帶來的誘惑與渴望,像是廢墟里的陶俑,斷殘的肩胛骨,生銹的矛。它與父親和我使用過的鐮刀,鋤頭,柴刀等器具有著同樣的血緣,根脈。古老的青銅農具和黑鐵從泥土里挖掘出來,冶煉成堅硬,鋒利的勞動工具。它們是野性的馬匹,在精巧的外形和骨架里都凝藏著野蠻的力量,不能馴服。這些植物的生命力似乎和我熟悉的語言一樣生機勃勃。青色的鋸齒斑痕,黑紫的須根,在瓦礫和塵土中我看到黑色與紅色凝固形成的沉靜具有骨感的高粱健康的肌體。純粹的黑,純潔的紅色,冰冷的齒痕,我看著父親依偎在馬車的影子上,原野上孤獨的高粱地漫山遍野的如潮水一樣涌動,膨脹,無聲的起伏著。黑色的駿馬嘶咬著高粱的枝葉,被高粱的血紅刺傷的眸子深邃無比。月光下馬車顛簸著,父親抽完一袋煙之后我們終于走出了那片原野。身上的傷口還在灼痛,絲絲的熱氣焐著傷痕。馬車碾過黃土小路上的破碎的瓷片,穿過動蕩躁動的高粱地之后,我們抵達了。北方大地上普通的村落里堆積著大量這樣的高粱,粗紅的穗子,碩大的顆粒,能夠養活動蕩的大陸上耿直忠貞的有大智慧的血勇之士。
時常在落日的時候站在中原的薄薄黃土之上,看著黃河穿城而過,北方的氣魄和骨力就在瞬間溶解到了我的血液里。層層累積的黃土,埋沒著野種高粱的根須,也使得昔日風流的文士,謙遜的君子,放浪的俠義之人失去新鮮的色彩。在貧瘠的土地上大量繁殖瘋狂肆虐的生長下來的高粱折筋斷骨,健壯高大的身軀從有一些殘疾使得這一切顯得殘酷而充滿悲觀色彩。典籍里的司馬遷,飲酒近乎癡顛的嵇康,他們的文章已經不能按照字面的意義來解釋。時勢的壓迫和命運的乖戾,讓這一切變得復雜,曲折,隱晦。
在落日的悲壯里看著古老的都城衰頹的面目,風蝕的城墻,被覆蓋的舊城會勾起慷慨悲涼的心襟。有一次在河南開封的黃河邊,看到滾滾的水流奔瀉而去,我有一種順勢而去,甘愿被淹沒的感覺。野外大片粗壯的高粱,默默守著這貧瘠的土地,將流水的殘酷與黃土的無情都沉積在自己的根須里,以至我在咀嚼著這樸素的高粱時會感到一種苦澀和難言的粗糙。這種作物已經超出了物種生存的大限,在惡濁的水流和衰頹的世風下存活。只有當被逼迫到死地,心火被無聊庸俗的文字點燃,我才能充分體會這種苦楚。齷齪的野史腐爛的字紙,這些骯臟的文字拼命腐蝕著這中國古老的作物,純種的高粱一時岌岌可危。
環繞著古老的城墻,看著這頹敗的風景,我有一種身不由己的感覺。那種叫做紅高粱的烈酒給我的陶醉和刺激依然難忘。這種植物的種子細小,堅硬,耐得住石頭的碾磨和牙齒的撕扯。罌粟紅的顆粒喂養著貪婪的胃和嘴巴,柔軟的穗子,瘦長,窄窄的葉子最后分解成養分,回到黃土繼續滋養著下一代的理想和世故。雜草滋生病菌蔓延,不是筑起的城墻可以阻擋。城墻的廢墟外,烈日下勞動的農夫依然使用漢代以來幾乎沒有任何改變的原始農具。毒辣的太陽曬紅了皮膚,變得和這高粱一樣。倔強的脊背承受著風吹雨打,也漸漸和這城墻一起衰老,布滿褶皺和溝壑。看著他們用石頭和磨盤,猛烈消耗著體力,排泄出汗汁都有著苦澀的味道。烈性的燒酒使他們的胃口和身體長期處于一種極端亢奮的狀態,流干了汗汁和血液之后變得像干癟的高粱穗子。剛烈的高粱如野獸一樣矗立在原野里,隱藏在過度勞作的病體和血液里。它會摧毀人的身體,卻能激發病殘微弱的意志力,使得人在世風日下污濁不堪的世間能夠保存高貴的品性與疾惡如仇剛正勇猛的血氣。這血氣借著黃河奔騰的污水沖擊著人的心襟,城府,漠視卑下的藝術與虛假的高雅。中原的根脈在一片焦土之下,茍且殘喘,艱難的將生的尊嚴與勇氣推到一個高不可攀的限度。食客們慌忙之中再也找不到信陵君的府第,流落在市井之中,咀嚼著貧賤的高粱和糟糠。在來往穿梭在中原大地上的三流墨客中,我一度發覺了罕見的豪飲之士,但是他們只能懂得沉醉和瘋狂的表演,而不懂得這種藝術的本質與可貴之處,不懂得咀嚼與回味,不懂得追悼?;燠E在人群中,我已經不愿意再辨識他們的身影。白山黑水間的高粱移植到中原的黃土之后它的鐵骨與天性已經被摧殘便墜入萬劫不復的世界。
大名鼎鼎的關東青,秸黃,大八葉,這些高粱品種在中國的東北種植已經相當普遍。高粱在東北也稱為“青紗帳”。在日本侵略時期,抗日游擊隊經常出沒其間,有一時期日本侵略軍曾經禁止農民種植這種高粱。這種濃烈的中國紅像潮水一樣燒死田野里蔓延的病菌,恐懼,污穢,民間還用來祛除邪氣。將它的力量發揮到了極致。有了這些結實浴血的高粱,有了這種中國紅,貧瘠的土地,孱弱的身軀就奇跡般的凝聚了浪潮般的力量,壯觀澎湃。
我咀嚼著這種苦澀的高粱,喝著黃河夾雜泥沙的渾水,思考著這個問題。在黃河邊我無數次的站在大陸的高山上質問著,躊躇著。河南開封的黃河一段,水流稍微平緩,泥沙大量沉積。浩蕩的河水沖擊著兩岸,帶走了不知多少泥沙。雨打風吹的年代,粗礪的高粱在荒山僻野吮吸著腐爛的泥土,在干旱的黃土堆里扎下了結實的根。父親曾經許多次帶我到黃河邊上,我們穿過秋天的高粱地,一直向著河流的源頭走去。
(二)
高粱,蘆葦,玉石,這是父親和我生活里樸素的精靈。
父親秋天的時候在河邊的蘆葦叢里,用一種特殊的植物編制的樂器吹奏出清脆,嗚咽的調子。
我以一個孩子的眼光注視著河流。我在干涸的河道上揀到許多貝殼,白色的魚骨。父親的樂器清脆的聲響從這河道里飄過,飄向很遠的遠方。
青銅農具的色澤和父親的汗水,龜裂的泥土都在這野草的原野上以一種孤獨的形式存在。我看著干枯的河道,裂成甲骨文形狀的淤泥,焦黑的泥土,紋路蜿蜒。傍晚,父親就彎著脊背在河岸邊撒播種子。我赤著腳丫從蘆葦叢里走出來的時候,看到父親彎曲的脊背,壓得和那農具的弧度一樣低。
父親以一個工匠,農夫的身份向我講述農具的制作,河流的盈枯,風雨的周期,季節的變遷,還有簡單的石器的打制,陶瓷的脫坯,玉石的打磨。我躺在草房子的屋頂上,看著太陽曬著稻草,干燥的種子發出破裂的聲音,衰老蹣跚的小動物們瞇著眼睛看著刺亮的光,依偎在風中的門打著瞌睡。
濕漉漉的葦草,青色細膩的水線,構成我清癯的漢語世界的終極聲樂。音樂來自父親的勞動經驗與樹木,山川,憂郁的河流。我只是父親手中的一塊礫石,我的母語是父親所說的傳說中的美玉。父親向我描摹遙遠的古代這些石器,玉佩,金石拓片的殘跡。這些器物在我的世界里化為絕響,雨露,浪花,墨跡,遠離塵囂。我從北方大地上動蕩的年代殘留的印象里尋找這音符和殘簡。綠色的竹子,冷艷的青銅器上的饕餮文飾,兇猛的花斑野獸,盤纏的肢體都在竹簡上模糊,退色。父親的歌聲從河的對岸傳來,在支離破碎的世界漂泊,指引著我的方向。
父親擁有一種用荒山里采集的玉石刻漏的樂器,聲音的光芒,玉體的清潔,是我所知道的最美麗的語言。
北方的平原上河流縱橫,水勢浩蕩,犬牙交錯,連綿崎嶇,千里相接。黃土高原遙遠的銜接著昆侖山的筋脈,枯澀的雨水,青青的竹葉,潮濕的山麓,激蕩著污濁與喧嘩,滾滾紅塵,我在這憔悴的土地上,雕刻著我的漢字與人生。我以一種清潔的母語,在喧嘩的世界獨自尋找我的理想。我使用的漢字如苦瓜一樣晶瑩剔透,浸漬著汗水,在滄桑的黃土地上瘋狂的生長。我是一株饑餓的麥子,是野生的高粱在高原的陽光下吮吸著來自山麓和松柏的酸甜甘露。父親使用一種特殊的青銅的農具,以一個古代人的身份和我交談。我看著腳下的土地,我的動作緩慢而悠然,像迷途的生病的野馬,在亂石之間不知道如何突圍。我看到馬車的影子和白色的太陽,巨大的帳篷和雕花,轟隆的木頭車輪,還有轅,韁繩,鞍與玉石的光澤。我順著父親的村莊向著遙遠的地方走去,輻輳交錯,車水馬龍,我的影子在這北方的大地上和黃河的水聲一樣奔騰著穿過山谷和平原。漫長的苦旅,我帶著麥子,南國的水稻,還有父親的蘆葦,歷經霜雪,雨露,在北方的大地上流浪,我的清楚在這長途羈旅中的泥濘與風雪中獲得信仰與終極的啟示。
我如一匹病馬,在塞北的大漠迷失了方向。
我是被北方吹散了的沙,四合死寂,暮色如水。
我在外祖父那里見到了一匹孤獨的老馬,終年的長途與農業的重壓,使它顯得衰老,孤零,瘦弱。那匹蒙古馬,伊利馬都已經在歲月的折磨下丟下了金色的馬鞍,扯斷了韁繩,只有這匹最瘦弱的老馬還活著。它依靠耐心與一種極端的苦悶生存著,是一種象征與現實生活的強者??嘁酆宛囸I都不能使它的天性屈服,我對這充滿悲劇意識的黑駿馬存在一種特殊的憐憫。它的靈魂已經從世俗的生活中磨礪得堅硬無比,像頑石一樣任隨流水的沖擊。我用鐵器,青銅農具與它一起勞動,我看到它的棱角掩蓋在深邃的眸子深處,掩蓋在馬車的影子里,從流水里我可以看到它的孤傲與憤慨。然而這匹黑色的駿馬的心已經老了,平靜的如水一樣。黑色的駿馬,骨骼突出,眸子漆黑,長尾飄揚,血液洶涌,在黃土地上像醉酒的老人一樣突然散發出活力,生命就是這樣在苦難的環境中復活的。在毒辣的陽光下,外祖父的黑駿馬在那些高粱地里奔跑著,滿載著麥子,野草,或者木材。它已經忘記了那在蒙古草原奔突追逐的歲月。
(三)
父親的樂器來自蒼茫的昆侖山。
理解這樣的音樂首先必須拋棄無能的欲望,工匠的手段。我站在蘆葦叢里,看著天空飛翔的小鳥,想象父親所說的那種青春的意義。終生的勞作都是為了這宿命的意義,為了浮生文字。
終于在一個傍晚有機會看到昆侖山?;疖噺纳侥_下穿過的時候,我透過車窗看到昆山像巨大的鵬鳥,雄鷹盤旋在高原之上,大地之上。
我從黃土高原的泥沙里奔突出來,遙望父親所說的昆侖山。那傳說中的巍峨群山,帶著祁連山的余威。我的馬車撞擊在山體上的一瞬間,我的肉體流血,那匹不堪重負的馬終于倒下了。昆侖蒼山如海,狂怒的波濤洶涌的卷起泥沙襲向我,湮沒了荒蕪的心。
傳說中的美玉就是這樣誕生在昆侖山。昆侖之遠,昆山之高,使懦夫和虛假的詩意不堪一擊。語言是一種虛無,如曠野上的風,我會聽到呼喊與掙扎的痛苦的聲音。那聲音是帶著巨大的痛苦撞擊在山脊上,然后蒼老,墜落,衰敗。
昆侖的美玉是大時代熔爐里冶煉出來的絕美之器。美玉沒有奴隸的媚態,秋天的野火燒炙,使它貫注著山野之氣。它是古代的冶煉,打磨技術的精華,放在我的書房里滿室春色。線裝書里的漢字和隸書都復活了,蠹蟲們慌張的殘喘著消失了。
到了寧夏河西走廊一帶,黃河在這里奔騰壯闊的一段之后血氣郁結,不能暢通,曲折回婉。谷地的小麥的芬芳與泥土的腥躁使人對饑餓的體驗深刻的留在了腦海里。機器野蠻陰冷的牙齒劃破平原的胸膛,大河奔流著,忍受著痛楚與惡毒的糾纏。黃河結實的肌腱,粗壯的眉骨,吞吐血氣,晃蕩頭顱,暴烈的性子,倔強的脾氣,燙人的皮膚,寬闊的胸膛,有著溝壑一樣的皺紋,河渠一樣的四肢。北方發雨水狂暴的鞭撻著這條苦難的河流。它消瘦的軀體,拖著眾多的兒女,屈辱的生存了下來。北方是遼闊的草原,南方是干旱的大陸,黃土,黃河帶著母性桀驁的面孔翻過重重阻隔,這浩蕩的北方的河,沖出狹隘的山口,從高處的石崖躍向遠方。激流勇進,夾雜泥沙,垃圾,這條盲目而溫柔,狂燥受傷的河流以它巨大的無窮的力量把貪婪與饑餓沖走,帶到另一個世界。沒有什么能動搖它的意志。我在野花和青草纏著的南方見到的河流被這狂怒的水花沖散了。黑色的病毒,獠牙狀的冰塊,在春天融化之后擁擠到河道里,雪水和泥土沸騰了,整個河谷被這巨大的聲響吞沒。黃河以她頑強的生命力在這混蕩的濁流里吞吐著惡氣,在荒蠻的世界里孕育著哺育著孱弱的生命。當她從那巴顏喀拉山,昆侖的脊背上,帶著清潔的雪水,灌溉著萬千土地滋養了萬千子民之后被榨干了血水,再次病入膏肓。她吞下了那么多泥沙,肆虐的毒草在她的身體里萌芽了,奔騰著經過黃土高原之后,進入中原,山東,已經沒有氣力再蠕動。這染透我衣襟的河水,已深深傷透了我的心。
這種傷害與痛楚不是漢隸,魏碑,癡顛的草書可以臨摹,表達。古代的銘文不能為她伸張正義不能改變屈辱的局面,以曠野的礫石撞擊洪鐘也不能訴說她的冤屈與病苦。虛偽的世風下,人人褻瀆著嘲弄著,無知的殘暴的摧殘著她的身體與容顏。這樣,我終于艱難的奇跡的般理解了昆侖的美玉,理解了她的心懷與神色。
我在通往烏魯木齊的火車上看透了衰敗的風景,中原的斑斕青銅花紋,甲骨的清秀神色,到了這一帶已經失去了神采。大西北孕育的胡樂凄涼悲慘,西域胡樂的血統殘存在人的感覺記憶里,只是我只聽到死寂和火車的咔嚓聲,再沒有任何音樂讓我動心。茫茫大地,昆侖山從遙遠的天邊舞動著翅羽在北方的草原和荒漠的世界里艱難的孕育著游牧民族充滿野性與暴力的音樂,一直鋪向大草原和沙漠的心臟。我從父親的手中掙脫,草原已經在我的指尖退化,大片的焦痕又在瞬間被荒漠上的沙礫掩埋。游牧民族的彪悍與野性造化的胡樂失落了,馬蹄聲和鞭子在空氣里炸響的聲音沒有余音。世間那么多的音樂,我已不能一一去辨識它的影子。散落在世界的角落,它們會和我一樣孤單的等待著什么嗎?
雨水敲打著屋瓦,濃烈的油菜花香和雨水在田野里蔓延,父親和我在荒山中的磨房里看著雨水從我們頭頂的天空落在腳下的土地上。細膩的風吹著葦草,曠野的嗚咽鉆進磨房里,鉆進充滿褻瀆的世界和我的清冷文字里,看破世情的虛偽,感覺到雨水的冷暖。
荒山中的昆侖美玉,平息了肉體的欲望。稍不小心就會在這個虛無禁錮的世界碰得頭破血流。美玉的鍛造不知道需要消耗多大的心力和體力。我曾經在鐵匠的小屋里看著滿身肌肉的漢子掄著巨大的鐵錘砸向血紅的鐵水,火光迸濺,在黑暗的夜晚使我的眼睛感到疼痛。鐵匠的一生都在為鍛造結實,美觀的農具而消耗著他的身體和精神。善良的鐵匠身有殘疾,在他壯年的時候爬山時從山坡上滾下來,結果失去了一條腿,但是我能在他身上看到另一種健康。他的生活一直是這樣簡單。他需要的是石頭,煤炭,酒和烈性的火焰,在錘打農具的時候他似乎把自己熔化進去了。爐子里的火光把他的臉映得通紅,大滴的汗珠滴在爐臺上,化成水氣蒸發了。屋子里模糊起來,那錘打的聲音卻十分響亮,鏗鏘有力,節奏平穩。有時候我看到他流著汗水,在廢棄的鐵的廢墟和黑爐渣旁抽煙。他的手青筋暴露,汗水和身上的塵灰混成黑色的汁液順著臉頰流下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亮,似乎在他的眼睛里仍然有那座山的影子。那座山使他成為殘疾,使他需要在這潮濕悶熱的小屋里不停的全力錘打著鐵塊才能平息一腔怒火。二十年了,他變得蒼老了許多,但是他的眼睛依然閃爍著火焰一樣的光芒,在他的生命中這接近苦役般的勞動能使他的心保持健康,不會衰敗。青色的山峰,怒火中燒的河流,都在他的鐵錘下熔化。我和父親從沒有見過他流淚,這個蒙古男人的生活方式和處世的原則讓我從心底生出一種敬佩。我的表達和描寫常常會因此而短暫的停滯。我在這個蒙古男人的生活中感覺到游牧民族的神秘與血性,動蕩不安的草原生活沉積下來的那種力量,它時刻在血液里蠕動著,沖突著。它還凝結著一個走遍了天下南北的民間藝人的經驗與愁苦。與這個蒙古男人一樣,他看幾乎不到這個世界的光明,他的眼睛壞了,只能看到很模糊的影子和事物的形狀?;燠E在人群中,他背負著簡陋的木筐,憑借雕刻的手藝謀生。他在十年前離開這個村莊,十年后他依然能記得找到回家的路。他從邊疆的烏魯木齊,滇藏的高原上回到了這里,我和父親看著他回到村子里,他還能毫不費力的認出我,伸出那上巨大,粗糙,劃滿血痕的手握住我。他像一匹老馬一樣富有經驗,和藹,平易近人。借著傷殘的眼睛,他不停的雕琢著那些木器,玉器。鋒利的刻刀握在他的手里,在木頭,玉石上能劃出流暢的線條,刻出美妙,精細的花紋。
滇藏的高原,黑泥巴和草籽在發芽。陽光在老人的額頭留下了皺紋,如在紫黑色的土層用刀劃的痕跡一樣清晰醒目。燥熱的風吹皺了那張堅毅的臉,古銅色的皮膚,高大的身軀,斧鑿鏗鏘的響聲使這顯得更加生動。幾十年的時間過去,他的青春化成血汗溶進了這晶瑩的美玉。
時間如犀利的刀箭,閃亮著鋒芒。老藝人握著一塊玉石,坐在屋檐下慢慢的雕刻著。清晨的陽光灑在他的肩上。陽光一塊蝴蝶粉色的玉,布滿天生的獸紋的美玉。玉石似乎被山火燒烤過,紋路透徹,色彩成熟,穩重。老藝人對藝術和人生的理解遠遠超過了我,我只能在世事里疲于奔命,謀生,我的浮躁使我不能理解這種清貧的藝術包含的人生的意義,價值和多生活本身的最高理解。他的內心有一種永不衰老的力量,青春的力量。我不是天然的璞玉,我內心骯臟,被污水和殘生的文字繁衍的死火吞沒。憤激的心理,陰暗的角落里文字猶如被枷鎖禁錮住筋骨的猛獸,隨時準備撲向心火,嘶咬那纏住它的冰冷的鎖鏈。我只是頑固不化的礫石,邪穢的文字優美凄慘,沒有老藝人的沉著與穩重,沒有綿延不斷的持久抗爭的耐心。它會在蒙古男人的鐵錘下灰飛煙滅。
從高處俯視喀拉昆侖山,耀眼的光線如箭石從頂峰暴射向荒涼的大地。昆侖一脈山勢威嚴,如鐵塔聳立,連綿起伏不定,直插入云霄。雄鷹盤踞在山脊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黃河的濁水從山勢銜接的巴顏喀拉山如古代西域沙漠與旱海里的絲帶飄蕩,昆侖山巖壁畫那些藏經、佛教、花草、野獸的巖畫在這連綿的山脈中呼吸著。祖脈橫亙在干裂的黑色山脊,綿延到黃河渾濁的水聲,漢字。我和他們一樣膜拜著這柔弱無骨的美玉,下跪,拜首,長嘆,衣衫飄揚。五色衣襟,不同的樂音。
我從遙遠的大陸深處來到了昆侖山。在昆侖山腳下的亂石之中埋藏著游牧民族的文字和信仰,樓蘭的殘跡與驚艷的朱顏胭脂,憔悴的花蒂,沙漠和草原交界處的金色胡楊。昆侖美玉,肝膽相照。穿越草原的雄鷹,黑色的目光,灰色的羽毛,巨大的翅膀,犀利的目光順著莽蒼的祁連山。老匠人送給我的美玉在秋雨中顯得寒瘦憔悴。昆侖山怪石嶙峋,橫空直上。我的手指狠命的抓著潔白的紙灰燼,火焰從指縫里燒焦了我的骨節血液。那玉石如芥末,瓦礫,茅草,青燈,木魚。古老昆侖的筋脈風骨在玉石的品性中遺留下來。它有一種類似古代的匈奴,甘于在野戰中死去,壯懷激烈,絕地求生。很難把握住這玉石的神韻,氣質,它疏遠市井,吸收著深山的地氣,野性。巍峨壯闊的昆侖山沉穩得像佛像一樣,瘦骨嶙峋,青色的山崖,破碎的清羸多病的玉石,僵硬的死火,幽魂野鬼,丑石上斑斕的血痕和落葉血紅濃密腐朽的雜質在山體上涂抹上冷艷凄厲的色彩。玉石焚燒的灰燼蕪穢,在風中飛揚。玉的魂魄與孤獨的風色縈繞著貧苦的堅韌的民間藝人浮生一夢。烏黑的山口,昆侖山如巨大的鼎,寂寞的血液焚燒的青煙裊裊升起,嫩綠的青草和黑色的泥土發出腐爛的氣息。心里的死火被這曠野的風點燃了。曠野威嚴的青山,坐如鐘鼎,云水襟懷,木澤金聲,窮盡心力的民間藝人渾圓的腰膀,結實的手臂將肢體的美感和心血熔鑄成有形的饕餮斑斕的獸文鐘鼎。這里沒有丑陋的石頭,母性的玉石,木質的玉象征著北方大陸的健康氣象。昆山崎嶇,山的族群依靠血脈和筋骨,因緣在這里匯聚,隆起的脊背聳立在蒼穹之下,冰雪純粹的水花清洗著這傷口和石頭的疤痕。
老藝人手背上的刀痕像鱗甲一樣厚實,皮膚黝黑,那是滇藏高原的陽光和他的汗水浸漬的結果。彎曲的樸刀,魚腥味的布衣,結痂的傷口使老藝人像枯坐的釋迦一樣在院子里,土墻邊微笑著,沉默著雕刻著他的玉石。靈性的石頭光滑,晶瑩,就像渾濁的眼淚漸漸沉淀出灼燙的光芒。我看著秋天梧桐樹的落葉在老藝人的腳下破碎,枯黃的色彩和那眼淚一樣的玉石融化在一塊,年邁的匠人臟舊的衣服已經辨識不出當年的顏色。他的身體開始衰老,只是骨子里依然是那華美的玉石的體魄和膽力,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他顯得毫無畏懼。昆侖山的美玉,在他的手里精雕細啄,玉石純潔的肉體,凝結著無數心血。他喝著高粱酒,飲著北方的河水,一生窮困顛簸,只剩下一把高粱可以養活。
深夜北方的秋雨從灰白的天際飄灑下來,冷冷的敲打著冷僻,孤傲的美玉,玉中的水色桃花,黑色的顆粒妖嬈美玉氳染著紅色,濃烈的文字和襟懷。純美的玉石,中國紅的高粱,都使這文字有一種清新,一種干脆,剛烈,冷靜的稟性。北方的大陸蒼茫背影在夜雨中猶如巨大的甲骨,字跡遒勁,刀痕新鮮。當玉石,木雕,紙筆都化為灰燼,冷卻的血液在瞬間就燃燒了起來。連著衰草,高粱茬子順著地面燒向北方陰冷的天空。這種驅邪,鼓動心力的中國紅如不可遏止的火苗熊熊不息的燃燒,使虛假的文字和劣質的頑石燒成芥末。
秋后田野里的紅高粱穗子綴滿了欲望,書卷上的玉石露出了青草痕。雨后,無垠的高粱地散發著撩人的熱氣,父親的兩鬢又增添了些須秋霜。我和父親走回村莊,看著老藝人依偎在溫暖的陽光下喝著新釀的高粱酒。
火車穿過原野一直向蒼茫的北方駛去,最后消失在父親和我的視野里?;疖嚧┻^原野,在平原上發出鳴叫,冒著濃黑煙柱,在向日葵和紅高粱的一片妖嬈之中向生生不息的北方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