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風起兮
- 中國意象:竹書與漢簡
- 周語
- 4549字
- 2016-11-02 09:13:50
閱讀古代的線裝書,印象最深的便是快意恩仇,飛馬善射的少年郎。泰山崩而色不變,傳說中春秋時期的養由基,便是善射之人。養由基的箭如飛鳥離弦狂突,閃電般的飛向靶心,箭翎如白色鳥羽,直中紅心,穿金甲,破云彩。
春秋箭法,養由基的射術,是大時代最神秘的一個傳說。養由基的射術,在如今書寫史書的說客與鉆營者的筆下,仍然有著不能掩蓋的鋒芒。楚晉交鋒,養由基滿弓怒射,滿嘴碎言碎語的說客退避三舍,晉軍將領血濺五步,那種剛烈與威猛讓春秋的俠義之士,他們的善射與風度成為帶有濃重神秘色彩的傳奇。養由基的魚尾箭離弦飛馳,世俗的游說者怒目色變,兩股戰栗。
讀完這春秋,我只記得養由基的魚尾箭。我以為養由基的射術與魚尾箭是史書中記載最曼妙,最兇險的一筆。在這樣的史書中,養由基的射術依然是無可挑剔的,它是春秋時代的一種象征,一種寫意。如今的唇槍舌戰下流無比的爭斗之中,養由基的魚尾箭箭讓人敬而遠之,它是如此生硬傲慢,驕橫飛揚,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養由基烈馬穿梭,青黑的的箭矢,卻有著墨綠山脈那樣輕柔的色彩,細致整齊的線條,箭矢走勢飄逸挺拔,一貫的剛烈威猛。箭離弦之后帶著風聲,宛如鶴唳,那刺破胸膛的箭鋒顯得是如此的不羈。
養由基弓,箭弩如古代傳說中的嬴魚,魚身而鳥翼,音如鴛鴦,類似于地質時代的泥盆紀葉狀鰭的魚。養由基的魚尾箭,到這里終于成為一種象征。惡劣而兇險的舌戰中,魚尾箭的存在使得局勢顯得更加詭譎莫測。彎弓射箭的養由基逐漸被死讀書的人所遺忘,只有空談鹽鐵的酸腐說客。
如今,養由基的魚尾箭,火紅躁烈馬尚在,只是如今你想真正體驗到那種快意恩仇,藏書樓,古竹簡,古代胭脂色的云彩和黑色的春秋戰場上的狼煙,都已經不能滿足了。書里的木頭魚,念念有詞的呆頭鵝,迂腐的閱讀只是麻木自己的一種方式。讀完二十四史,你就中毒已深。竹簡中的木頭魚,慢慢的磨蝕少年的血氣方剛,骨勇之輩,如今值得潦草謀生。彈彈那古琴,敲敲那案角,風聲過后,又重新收拾筆墨,經營那破碎的古董。
魚尾,鳥羽,古代中國的響箭源自它們的瘦硬挺拔與灑脫飄逸。魚紋狀的繁體字亦因此才有了紙帛美色,風度翩翩。養由基的弓和他那朱紅火龍馬,桀驁不粲的脾氣,帶有游俠氣質的射術成為絕響。魚尾箭似乎捕捉到了風的聲音,勁風獵獵,旌旗蔽日,馬群從山谷里筆直的穿插過來,大風從山脊上席卷而下,滾滾的風聲夾雜著急促而密集的馬蹄聲,鐵甲敲擊著大漠的胸膛,穿著黃金甲的騎都尉,狂躁的血性與脾氣,有睥睨四方的心志。
南風吹,過云嶺,醉紅顏,百花香。魚尾箭如此迷人,沾著春風,扯著衣襟,魚尾箭亦是帶著風云之氣,兒女長短。歷代的神鬼志怪故事的世界里,煙雨淅淅瀝瀝,風兒是迷離的,纏人的。唐朝的文言傳奇小說,總是游蕩者幾絲虛無縹緲的風,你看從南國的海島,吳越的春秋,齊魯的青山,楚漢的青州府,洛水河,風兒吹著線裝書,故事像紙線做的風箏,涂著紅粉彩黛。離奇的茶話,熱鬧的閑談,風兒吹,蝴蝶飛,春天的會稽山,燕子歸,情未了。茶余飯后,酒過三巡,咚咚的鑼鼓,鏘鏘的鐘鳴,稻花盛開的豐年,風吹酒旗,紅燭映妝,小說里的人物帶著那魚尾小箭,騎馬壯游。
風兒吹,白羽飄,金翎飛,大風卷水,響箭嗖然飛過云霄,消散在四野之中。古代的風兒亦是寫意的,中國漢字的獨特筆勢章法,而那筆法是古典風格的,或濃重的用墨,橫平豎直,使得紙草上的墨痕都是浩浩然御風扶搖而上的。或筆跡勾連如風,用墨灑脫自然,帶劍長嘯的少年文彩章法都是逍遙世外的。只有養由基的魚尾箭最為特殊,那風聲是緊緊的,渾厚的,連綿起伏不可斷絕的,宛如紙帛上魚骨狀的中國漢字。魚尾箭的弦也是剛硬的,那離弦的白羽箭宛若飛鳥,箭簇密集,風從原野上升起,刮過大青山,朔方青州,楚河漢界。
東風吹,弓滿弦,祁連山雪峰逶迤連綿,云彩飛揚,黃驃馬縱橫山谷,軍旗飄揚在四野,風從云嶺吹下來,馬兒長尾激揚,頭頸曲伸,栗色的毛發飄逸挺拔。
魚尾箭亦是一種響箭,百步之外,有金石之音。秦代崇尚黑色,關中的鐵器鍛造成犀利的箭簇,秦軍的箭雨聲響四野,如破云天。在古代的魚尾箭和竹簡上的漢字都是寫意的,有著金石的質地,硬朗而沉著的色彩屬于大時代那種開天辟地的格局。水墨色的魚尾箭與青黛色的竹簡,有著相同的剛烈性子與血緣。側耳傾聽,響箭的鋒利之音如銀盤炸裂,珠玉破碎,你會在秉燭夜讀的雨夜與那些一諾千金,快意恩仇的俠義之士相遇。書齋里的知識分子凝視白羽,丟掉書卷氣,遙望破碎的河山密布著荒僻、幽暗、寂靜森林,廣袤的四野滿地箭石。
青銅器時代的刺客多是青灰色的衣服,魚尾箭的箭頭則亦有青灰色。質樸的色彩有一種一去不返的壯烈。過轅門,看畫戟,射天狼,傳說中的養由基弓激射怒張的瞬間,能發出清晰的鳴叫。古音有宮商角徵羽,春秋的魚尾箭離弦時,音促而清,發自肺腑,嗖然飛出,黑鐵箭矢,帶有一種撕破空氣的聲音,為商音。箭矢離弦疾飛,其聲呼嘯,其音綿長,為角音。待到箭鋒達到最高速度的瞬間,發出變徵音,音發自心胸,渾厚而雄壯,這就是春秋魚尾箭的精華。射中金甲的時候,其音則低沉而細,羽音接近喉舌呻吟之聲。末了,便是宮音,破陣之后,鐵馬重甲緩緩而歸,其音緩而慢。養由基的飛箭就是他的言語,五音終了,破陣之歌便從大風卷塵的陣地飛出,聽到這響箭,這破陣曲,閑言碎語便一掃而光了。
至于魚尾箭,后人仍然可以在春秋的筆墨記載中找到它的蹤跡。古代勇猛的江湖游俠,綠林好漢,怎能敬你一杯竹葉青?縱馬長策的少年郎,又如何寫得繁體方塊字,又如何字字真真切切,情深如海?有眼去博物館看一下古人竹簡上的筆墨,你會深恨自己青春不再,寫不來那種斬釘截鐵的話來。書簡里的蠹魚,宛若飛鳥的馬兒,策馬奔騰氣蓋云天,血濺三尺的游俠,漢代壯士的訣別只是酒過三巡的調味劑,無聊而慘淡的書信寫的不過是錢米三百兩。母語的溫暖感覺漸漸失去,那種感覺猶如扼腕長嘆的俠客,仰天長嘯,只是那古漢字的色彩愈加淡薄了。
然而翻撿那古舊的書樓,卻還是有著線索可以考證。古代傳說中的《齊諧》是一部專門記載怪異事情的書,魚與鳥是其中神秘玄遠的兩個意象。漢代步兵作戰的魚鱗方陣和白玉鶴羽,來源于魚形與飛鳥。古隸筆痕神似瘦硬的魚骨,咸陽少年游俠箭如飛鳥展翅。箭羽逆風而上,雁行陣列的弩兵破祁連,射天山,箭雨密布的戰場,大風卷著塵土,壯士持戟沖鋒陷陣,勇敢的漢代士兵將古代的魚鱗陣,白羽箭的威力發揮到了神奇的境界。養由基的魚尾箭,形似魚尾,飛射瞬間宛如飛鳥,佩戴有這樣一種魚尾箭,漢代白馬紅纓的少年郎,性情剛烈的中原游俠,棗紅馬,千金裘,狂風中紅旗卷動,山嶺密布的北方古戰場,墨筆勾勒出的襲擊路線圖,紅色描摹的鐵騎迂回曲線一筆揮灑。側翼是青山,腹地是莽原,西北是燕山山脈,群嶺逶迤連綿,南望是中原方陣,的疆域版圖橫跨東北,騎嶺斷流,兵勢如黑色的游龍東到大海。漢代的版圖如此廣袤,箭矢點綴著白色,紫色或者黑色的翎毛,臂膀有力的壯士開強弓,拉硬弩,揚眉引弦,張手飛射,快捷如風。而漢代出塞的軍士更是驍勇善射,麾下箭袋里面的箭矢做工精致,古直蒼硬,朗朗本色。水墨飛箭,云翎似彎月,羽翼如長蛇,在空氣中飛梭著呼嘯而過,能夠刺穿盔甲,擊破前鋒,攪亂敵陣,射住陣腳。
漢代初期的《爾雅》把動物分為蟲、魚、鳥、獸四類,魚尾與燕翼形似,傳說中養由基的魚尾箭便是由魚尾和飛鳥兩種淵源深遠的魚禽構成。魚兒是紅色的,鳥語是細碎的,古人描寫傳奇故事的筆法和敘述方式也是恍恍惚惚。箭如鳥羽,無影無蹤,不可尋覓,離弦既出,四野茫茫。古人飛馬獵鷹,風馳電掣,衣襟飄飄,箭矢如風如閃電,馬蹄聲如炸雷如戰鼓如銅鑼,一片云煙。
漢代的大禹陵,那風是歸燕,是鶴翼,陽春三月,少年郎趁著東風騎弄竹馬,佩戴紫玉,嬉戲玩耍竹箭的色彩古樸圓潤聲聲呼嘯,呼之欲出。
聽聽那四野茫茫的大風歌,看看那九重云霄的魚尾白翎箭,聲破四野,駟馬難追的魚形箭矢,凝聚了骨力與風姿的箭弩。西風吹,出陽關,吹過秦嶺和長安。風如魚尾白羽,風如翎劍,剛上路,風就又吹過來了。細細的,癢癢的。風兒是惹人的,嬌氣的,那是宋代的人生活的江浙。風兒是纏綿的,綺麗的,唐朝長安城的小家碧玉,那頭巾繡像小手絹悠悠的擺動著,是在向你招手么?風兒是伶俐的,敏捷的,那是古人晴雪之后,天朗氣清的日子,呼朋引伴,宴樂山水運筆如飛的時刻。那筆墨線條是舞動的,跳躍的,喜氣洋洋的。風兒是粗糲的,嗚咽的,畫卷展開,那是漢代的大青山,烏云嶺的古戰場。那是飛沙走石的漢代邊塞,漢代的祁連山,傳說中的古戰場從烏鞘嶺開始,向東北方向延伸,順著黃河和內陸水系的分水嶺,山麓以南青草郁郁,箭矢滿地。身披紫荊袍的將軍,腳蹬青云靴,策馬揚鞭,劍指西北。紅色的旌旗搖,鏘鏘的鐘鼓鳴,風聲,鳴沙聲,馬蹄聲,浩浩蕩蕩的穿過山谷,越過秦嶺。車馬如激流,橫貫云嶺,衣袍如羽翼,烈風鼓蕩,飛沙走石的邊塞,林中響箭疾如飛梭,倏然直插黃金甲。這風兒是箭羽的鳴叫聲,是漢家游俠少年長矛劃破空氣的呼呼聲。
北風吹,北風吹,漢代的中國,魚尾箭依然可以覓得影蹤。西域烏孫、汗血良馬體形矯健,戰馬驃悍、熱血沸騰,嘶嘯著聲震四野。云雷紋的箭矢,響箭帶著勁風,遠征誅敵,西出函谷關,那風兒就變得粗糲了。漢代的魚鱗方陣,是邊塞野戰步兵的常規陣法。西出函谷關,箭矢怒吼,盔纓顫動,戰車奔騰長嘯,掀起千層黃土波浪。戰馬橫穿烏鞘嶺,縱策遠射,弓弩噴張,飛馬失蹄,那流云般的魚尾箭羽翎雪白,聲聲鏘鏘,直追天頂云彩。
古戰場上的背景色彩是青灰色的,潔白如雪的箭弩,瓦藍的天空,千軍萬馬擁擠的邊塞雷聲滾滾,陣陣風聲。鶴翼、魚鱗、偃月、鋒矢、長蛇、方圓、衡軛、雁行,漢代古戰場東抵河北太行山東麓,北至內蒙陰山以北,箭矢鳥首魚翼,破空的瞬間音如磬石之聲。響箭劃破大漠山色,鐵馬踏碎燕山明月,古代的箭弩如云雨遮天蔽日,黑旋風,金鐵角,嘶嘯的怒馬沖鋒陷陣。
千里群山,四野茫茫,蒼莽的云海之中你只能聽到風的聲音,突突的,啾啾的,它在細語,在低吟,在長嘯。大風從古代的洛水上游吹來,千里水路,那是浩浩蕩蕩的魚米船隊;漢代征戰邊塞,帶甲從戎的少年郎,眉宇間卷舒風云之色。那色彩和描眉都是栩栩如生的,畫卷上面西北的邊塞煙塵滾滾,烽火沙場,墨黑色的鐵器,映照清冷的光澤,青銅時代的騎兵擺出鋒矢陣,簌簌的,細細的,嗚嗚的,風中虎豹怒吼雷霆萬鈞,鐵騎樓船軍馬萬千。
射我魚尾箭,著我青衣裳。
風兒吹,吹關山;風兒吹,過江南,那風是帶著燕子的呢喃,帶著春泥的味道的。春光明媚,帶箭田獵,那魚尾箭也就有了更溫婉的色彩。風兒穿過稻田,一壁稻米,白菅為席,古代紅色陶器上的魚兒歡暢的游來游去。古代東南的會稽山,風兒是柔軟的,帶著稻花酒釀的溫情與芬芳,繞著你的指尖。翻開吳越的府志,絢麗的志怪小說,詭譎的公案傳奇,故事的結尾總是倏地吹來風兒,才子佳人,魚米清酒,風兒吹著烏水墨色的篷船。府第州衙,街肆米市,泡著江浙的茶,下著黑白棋,正堂上帖的是唐宋的中國紅,風兒穿堂而過。吳越的小故事講完一段段,會稽山的鑄劍師喝完一盞茶,春風鼓動俠客衣襟,村夫野老迎風展旗,水龍船就開動了。漢代的大紅帆高高懸掛在桅桿上,一路順水順風。風兒卷動水花,船兒穿山過嶺,那是中國畫的古典線條,墨色青黛,著色輕盈,有著醉人的秀氣。船兒如離弦的魚尾箭,風行水上,大紅帆鼓蕩著春風,百舸爭流,酒旗高掛,一帆風順。
東風吹,吹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