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黃土長河
- 中國意象:尋找一生最美的時光
- 周語
- 3789字
- 2016-11-02 09:20:53
我曾經(jīng)聽說過一個遠古的故事,大禹治水,其實只不過用了一把黃土。北方浩蕩奔流的河流將黃土帶到更遠的平原,在這里誕生了方塊字和黃土小屋。
我用十年的時光來觀察黃土地上生活在黃土小屋里的伐木者,雕刻藝人,釀酒師,泥水匠的生活。伐木者從我讀《詩經(jīng)》的年齡開始,就出現(xiàn)在河畔的森林里,河流的對岸是桃花和金黃的秸稈。那種木頭的沉香,高粱酒的醇厚與伐木者和泥水匠青銅色脊背上的汗珠順著河流,被風帶到很遠的地方。風穿過濕漉漉的青蘆葦,繞過金黃色的草垛,帶著谷子的清香,輕輕的,在午后的時刻落在屋脊上。
陜北高原,北方的河流將泥水匠的歌聲帶到了田野,遼闊的高原上你會看到彌漫的綠色線條,隨著風兒搖動。黑青色的屋瓦,起伏的地勢,釀酒師彎著脊梁將大堆的紅高粱釀成烈酒,到了春天,這種烈酒散發(fā)出桃花一樣的芬芳氣息。
黃土小屋,這種泥土的建筑代表的是一種漢語言的氣質和性格,它是屬于混濁不清的語言譜系里最堅韌的種子,隨著春天的桃花的花蕊被播種在古人的詩句里。我以泥水匠,伐木者,釀酒師的身份站在黃土小屋的屋頂,陽光下遠方的高原連綿起伏,綠色的海浪帶著民間藝人沿著黃河的流水走向遠方,被泥土的波浪湮沒的黃土小屋只露出青黑色的屋脊。屋脊上的青草和蘆葦?shù)臍庀堰h方的夢境帶回他們貧苦的村落,沉淀在黃土小屋的記憶里。
北方黃土高原上,骨骼清瘦的黃土小屋,茅草屋檐下,我曾經(jīng)在漫長的雨季中飽受刺骨的煎熬。北方的冷雨打在屋頂上烏黑發(fā)亮的一排黃土燒成的青瓦上,煙塵滾滾,瓦松,茅草,野花,潔白的棉絮,蘆花都從屋頂上滾落下來。冰冷的雨水浸泡著焦渴炸裂的金色玉米。田野里一排排的黃泥小屋的屋頂在雨水的敲擊下,屋瓦的夾縫里開始冒出蒸騰的水氣。貧瘠的屋頂長滿粗野的花朵,金黃,橙色,黑紫的花瓣從泥土里探出身體,那微小干癟的種子掙脫束縛的一瞬間,那些泥土就開始塌陷。從更遠的高原上遙望凸出的青色的屋脊,雨水把青草的味道帶給天邊的云彩,那是生活在這黃土小屋里孩子的童話。
一粒鹽巴,一顆小石子,一件羊皮襖,打結的草繩,這是黃土小屋的全部。
黃土高原上迷失的河流將更多的黃土和故事帶到這個世界。千里茫茫,黃土的泥浪波瀾壯闊,穿過山谷和石崖,在泥水匠,伐木者,釀酒師的皺紋里,這些講給黃土地上的娃娃們的故事就是天上的云彩,無論是在傳統(tǒng)的祭祀還是祈禱中,這種五彩的河流就是古代的大禹和造字的倉頡所使用的黃土,長大的娃娃都會因此有著健壯的體魄。
我一直相信,五彩的河流就在我手中的泥土里隱藏著,在釀酒師蒼老的歌聲里,它會帶我像云朵一樣找到漢字的歸宿和童話。我在黃河的水聲中學會了漢字的發(fā)音,蟲,魚,鳥,獸。我看著泥水匠用樸刀在屋脊上刻畫著這些吉祥的符號,這些是我漢字的啟蒙,草木山水,都是這種勞動種的智慧。
伐木者建造的綠色屋脊,五彩的云朵,那就是高原上唱歌的河流。那是我回家的路。高原的風兒將綠色的河流帶到我的心里,母性的河水哺乳著我的成長。
古代的黃土如今成為伐木者和釀酒師屋脊的一片磚瓦,呢喃的歌聲穿過春天的綠色樹林,跟著民間藝人一起上路了。這群穿梭在黃土高原上的民間藝人是風的歌手,他們黑色的頭發(fā)里夾雜這稻草的沉香,遠方泥土的氣息使城市里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們背著行囊叫賣木雕的手工藝品。在孩子的眼里,他們像風一樣穿過城市,他們的歌聲是神奇而美麗的。這些民間藝人也像漂泊的孩子一樣,穿過河流和城市,把他們的故事帶到云朵飄到的地方。
我在高原的故事里尋找漢字的始祖,它是古代的大雁,在高原上棲息,有著金色的翅膀,漢字的形體,骨骼。聽著高原上的民歌,風吹來的沙飄過黃土屋脊,娃娃們就在屋脊下看著那些雕刻的圖畫文字:蟲,魚,鳥,獸。低矮的屋脊就是他們的黑板,漢字的發(fā)音是鮮活的,他們能感覺到那黃土屋脊的寓言,風會把他們的夢想和故事帶到北方的河流。
北方大地,河流蒼莽逶迤,黃土高原北起古代的長城和陰山,南達秦嶺,西抵祁連,東至太行。在波浪跳躍的地勢上,你可以看到彩云與青草屋脊,就像內陸陸地挺起的脊梁。黃土塬上的溝溝坎坎,山尖尖,圪梁梁,羊腸小道有腳板硬過石板的孩子和抽大葉煙的泥水匠,釀酒師踩出的打夯歌,吆牛調。
高原上的孩子都有這種悲傷和故事。樹木被伐木者雕刻成屋脊上的橫梁,支撐著黃泥小屋,家庭,支撐著漢字的謎語。貧賤的黃土如今和著苦澀的雨水成為黑瘦而暴躁的一群人的家。泥墻里混雜著草根,磚石,瓦礫,鐵屑,更多的是人的汗水。金色的稻草和驕傲的蘆葦混流在這貧瘠得幾乎使人發(fā)狂的世界,以一種宗教似的姿態(tài)成為這黃泥小屋最結實的一部分。這種生活方式和觀念從一開始就影響著我的思考。咀嚼著苦澀的草根,看著田野上一墩墩結實的茅草房子,我對那種水土和飲食特殊的理解就扎根在這酸楚的草籽里。當暴雨狠命的抽打著這屋脊,看著人們裸露著脊背拖拉著農(nóng)具陷入慌亂,看著泥漿漸滿那張衰老的悲觀,焦急的臉,我在古老的歌謠引導下,沉迷在這酸楚的雨季,我聽到了那破舊的屋脊的呻吟。往事和心火慢慢郁積,直到風雨慢慢停歇。那泥墻里的蘆葦已經(jīng)失色,喪失鋒利,金色的稻草也已經(jīng)腐朽,龐大而虛弱的泥墻就在風雨侵蝕下瀕臨坍塌的宿命。
伐木者建造的黃土小屋,它不是清真寺,沒有信仰,也不是教堂,沒有人為它祈禱,為它迷狂,獻身。它旋生旋滅,在這焦渴的土地上掙扎。水土接不上文明的血脈,只能有它自己來承擔核選擇這歷史的宿命。野花的繁殖,瓦礫的腐敗,荒草的瘋狂,黃土世界滾滾紅塵,已經(jīng)不可阻擋的陷入生存的困境。黃土屋脊雕刻的龍鳳,虎豹,還有那展翅的孔雀如今只能作為一種象征犧牲了,那屋脊龐大的木質骨架在蠹蟲的腐蝕下漸漸的剝離了美的符號和色彩,剩下消瘦的骨骼和猙獰的身體。時間和世情一起壓榨著這黃土的骨血,如今能剩下的只是狼藉的風景。這種悲壯啟示著我,支撐著人們在困境里生存下來的還應該有另外一種知識和精神。
屋脊是泥土的,它并沒有睡著。它還在呼吸,呢喃,唱歌,蠕動,飄浮。它是松軟的,有生命的,有記憶,有翅膀,它會做夢,講故事,會咿呀學語。站在高原上,你看到它好像是飛進你的視野里的,你覺得它又像是在緩慢的移動,是童話里的移動城堡。它沒有徽派建筑的繁雜,沒有竹樓的飄逸,也不是純粹的木石結構。它活動著身子骨,像云朵一樣俯臥在屋頂。從起伏的高原上看,它是流動的,伸縮著疲憊的脊背,肩胛骨,踱著步子,炊煙就從青草屋脊上升起,孩子們的朗讀聲也裊裊浮現(xiàn)。
蟲,魚,鳥,獸。掌握了漢字就懂得了黃土屋脊的意義。漢字的書寫規(guī)則和美感就在于這種寓言包含的秘密和啟示。父性的屋脊,承載的是一個家庭,一個故事的秘密,就像黃土高原承載著漢語的秘密,它是在這個寓言種成長的孩子的童話。漢字的骨骼,黃土的厚重,它們構成高原上綠色的文明。雕刻的木紋承受著風雨的侵蝕,它對于我來說就是漢字文明的脊梁。高原蒼莽一片,母親河的水聲和歌聲都沾染著這種血性與唯美。這種豐腴的漢字和娃娃們健壯的軀體因此在高原的恩澤和河流的哺育之下,有著金石的質地,文明的建筑即使被高原的沙礫湮沒,也不會土崩瓦解。
屋脊覆滿青草,蘆葦和爬山虎,落滿蒲公英,矢車菊,蕎麥,有時候會發(fā)現(xiàn)一顆羊齒,玉米秸稈,鐵蒺藜。疏雨茅檐,泥土小屋,漏雨蒼苔,但是不能驚動中樞的屋脊。它沉靜,富有智慧和經(jīng)驗,堅忍而倔強。十年,幾十年的光陰不會磨損它的銳氣和穩(wěn)重。泥水匠和釀酒師的黝黑的脊梁就像山脊一樣,風吹雨曬,兀然自若,這是一種生活的智慧和勇氣。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古代的文明血液浸染這黃土,它們到成為娃娃們的姓氏,名字中的一部分。他們就像高原上傳奇的山鷹,是貧困的家庭里那巨大的檁,是父親們歌聲中綿延的山脊,承載著一種勇敢。
遙望黃土高原上的村落,你會看到那結實堅韌的青草屋頂,雕刻著魚紋陶盆的屋脊。使用青銅農(nóng)具,背誦漢語拼音的黃土地的后代有著鋼鐵的筋骨,動情的腔調。犁鏵翻開漢語的書卷,那種東方古老的傳說在黑污的棉絮,發(fā)黃的牙齒,黑臉膛的孩子們的童話里復活。如果你從文明的城市,跟隨釀酒師,伐木者,泥水匠的歌聲一路穿越波瀾的黃土來到這彩云之下,你會為生命的堅韌,無聊的慰藉而失色。看著泥水匠,伐木者在黃土谷地上穿梭著,赤裸著青銅色皸裂的脊背,烈日的暴曬之下,你會聯(lián)想到它們與黃土小屋草綠屋脊的本質關系。
從遙遠的文明世界,黃河的歌聲會把你從塵囂的中心帶到漢語的腹地。滄浪之水,無疆的高原山梁挺拔,地勢連綿,母語的海洋那最珍貴的一抹綠色原來就是貧瘠的黃土小屋那屋脊之上不息的綠色。
從遙遠的古代長城,高原的孩子美麗的童話會把你從城市的沙漠帶到母語的河流邊。讓你跟隨戴著白頭巾和羊皮兜的伐木者和唱爬上歌的釀酒師的歌聲,來到文明奔騰浩蕩的綠色流域。人們會擊鼓而歌,把你的悲傷湮沒在綠色的潮水里。巨大的脊梁黑色累累的傷痕,像被割破了血肉的陶罐色彩燒傷了我疲憊的眼睛,色彩點燃了整個黃土地,流淌著,涌動著,湮沒古代的卵石,古老潔雅的音調,逍遙的文字。
我不知道古代的倉頡有沒有眼淚。文明的世界,漢字的秘密如燒毀的胛骨,木刻,被伐木者和釀酒師雕刻在貧瘠村落里茅草覆蓋的屋脊上。這種吉祥的文字成為人性的沙漠里灼燙的綠色,蘸著筆墨,寫下的全是五彩華章。
漸漸的,我感到了它的柔軟和苦澀,青草的綠色彌漫原野,那是泥水匠掌心里的春雪,是屋脊上的刀痕。文明的大陸,彩陶色彩一樣的屋脊,我所歌唱的就是那生命河流中一抹綠色。
金色的陽光下,風兒吹過,白云飄過,我坐在黃土高原的屋脊上,讓我扯開嗓子給你唱一首高原情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