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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摘棉女

天鵝洲,三月里最熱鬧,鳥兒叫,花兒開,農人也興奮的忙碌起來。因為棉花要播種了。天鵝洲的大人小孩都拿種棉是大事。

每天鳥兒都在歌唱:豌豆巴果,嗲嗲燒火,婆婆炒菜,炒出尿來……豌豆巴果,嗲嗲燒火,炒菜炒菜,炒出尿來……就那樣不停的唱,在林間,田間,路邊灌木叢。聲音飄蕩在樹尖上,豌豆葉上,更在農人心尖上。它們每唱一聲,都在催促農人抓緊季節,快點播種。否則過了季節,豌豆老了,棉花還沒種好,就遲了。

不幾日,天一陰,雨一下,再一晴,棉籽就串串發芽生長了。農人在廣闊的田間剔苗,鋤草,幾個星期下來,棉花便長青了田。嫩綠的在風中飄揚。每見著你就一陣歡呼,倒不如說農人在歡呼。因它們長得甚好,將盛開花朵,成為果實,將農人的一片片希望一個個夢想,都包裹在它們的花蕾與身枝里。唱著豌豆巴果歌的鳥兒也不再田間高歌,因為豌豆已成熟收割。它們去了哪里呢?

農人年年如此忙碌,棉花豌豆小麥亦這樣年年交換著季節生長收獲。整個天鵝洲可謂水起風聲,熱火朝天。天鵝洲的人也多。走錯路都碰見半頭大的小伙子,將口哨吹得輕響,比那貪玩的鳥兒好不了多少。而如今,棉花還一樣的長,只是再也見不著那等水起風聲,熱火朝天的情形了。偌大的一方地就包給一戶農家耕種。農人對土地的虔誠與熱愛也大不如從前。鳥兒也似乎少了,懶惰了,不再田間歌唱。

但農人種棉的技術卻日益高超了。由撒播到營養缽,不僅可節省棉籽,還節省人工,栽在地里不需要間苗,也不需要鋤草。懶枝也少。收成還比自然撒播的高。農人一下子省出那么多時間,又生出些其他的樂趣來。

有勤快而心靈手巧的農婦在自個責任地里,留得塊地,種上西瓜,白菜,甘蔗等。忙完了順便摘一把菜,或摘上一個瓜。那味道確比在家的鮮美而滋潤。久而久之,天鵝洲每戶人家在野外的地里都有一塊菜園。

營養缽做好,棉籽落缽生芽。太陽出來,要揭地膜,天氣不好要蓋。時不時的要打波爾多液。營養缽地在田頭。人一去,免不了菜地去。一為打發些不好的情緒,譬如有的棉苗因管理不當死去了些,要重新做一塊。心里未免有些煩惱。二來也怡怡情,因他的棉苗長得實在好,免不了想高歌,可又怕人家瞧出心里的傲氣來,就跑到那菜地上癡笑會,吃根甘蔗,吃個瓜,將那欣喜若狂的情緒沖淡些了,再回去。

更有孩子們也喜歡到那菜地兒去,打著看營養缽的由頭。一看就看到人家的菜地去了。明明自個菜地有的東西,倒是別人家的好吃。田頭有大溝,就爬過溝去,將別家菜地才長出芽的甘蔗挖出來吃。待到甘蔗林長出來,定有空缺。免不了被那地兒的主人笑罵,哪個不知耕種的家伙,將發芽的甘蔗種偷吃了,不知道那一節種可長出多少根甘蔗呢?孩子們聽過,無不后悔而遺憾,發誓來年一定不偷吃了。只是來年甘蔗種一落地,還是忍不住去偷。

周嬸娘的菜地就種著一塊極大的甘蔗。設在田頭,菜園門被溝邊的野菜野草淹沒了,溝上有座獨木橋,亦被野菜野草淹沒著。籬拉早成了古典擺設,千年萬年的被野草遮掩。但菜園的甘蔗卻長得旺。激起孩子們的偷欲。

鹿女說,每次去周嬸娘的菜園,都碰見周一,看情形也在偷。都不知他自家的甘蔗,亦要偷么?她一見他,就飛地跑出來,他便在后面追,追到了,她就說,走錯了地。追不到的話,等他隱沒了,還去偷。即使周一再見也沒辦法。田哪頭是大路,大路兩旁長滿了野菜野草灌木,只剩一腳寬的路面。得意的在那一腳寬的大路上邊走邊吃,誰都不曉得甘蔗哪來的?這樣遇見木魚,或村上的任何一個小伙伴,他們都這樣。誰也不敢肯定,到底誰偷了誰的?

我家住橫堤上,站在那里一看,誰從誰的地里出來,一目了然。去了不是自家地里的菜園,總遭嫌疑。所以相互碰見,會狡黠的笑。很難說,這樣田間碰見的男男女女,長大后不產生情感,結成夫妻。只是天地下這樣結成夫妻的并不多。

夏天午休,跑到那地兒摘瓜吃,然后相約黃昏到野地里去尋野寡泡子吃,或相約一起去放牛,看大河,都是非常美好開闊的。

隊里還改了塊水田,一人三分地。每到春夏就一片白茫,將不善水田耕作的鄉親弄得渾身是泥。人們在田間邊忙活邊笑得直不起腰來。更有半大的小女子腿上巴了條馬晃,嚇得兩腿直跳,直尖叫,將先栽好的秧苗跳壞了大半邊。要重新栽了。

說實話,與青苔村的農人比起來,天鵝洲人很卡殼!家有水田鄉里嫁來的婦人可吃香,插秧割谷極快,一個人二天就忙完了。無不被人家請去幫忙,在那地里如表演的插啊插啊,插得人人一陣陣驚呼。家里當備著好飯菜,等著去吃。還有送瓜果到田間來的,活兒不干了,就坐在田頭你一個我一個的吃起來,巴望別人忙完了,打個暴工。每家都來往,干活也不分彼此。

更有外村來的摘棉女,一來二去的,就愛上了洲上的某個小伙,成了天鵝洲的兒媳婦。因著天氣晴好,棉花拼命的長,拼命的長,長著長著就炸開了,炸滿了田,一批未摘,一批又接著炸。憑著自家的兩個人,何時摘得完?于是便有外地來的摘棉女一批接一批,打著游園頭,穿著大紅夾衣,頂著草帽,穿著布鞋,走路輕便的,說話嘰喳的,如鳥雀一樣飛到天鵝洲來。摘著摘著,沒有一個不被天鵝洲開闊的田畝,豐饒的物產與優美的風景所迷住的,想嫁過來。

有的摘棉女摘著摘著,就摘進了某戶人家,摘大了肚子,不回去了。周一的老婆就是。

周一是家中獨子,周一的父親是獨子,周一的祖父也是獨子。他們周家三代單傳。周一的父親當過兵,肖伯母辭去村上財經后,他父親就當上了村上財經。村上角落拋荒的田地都被他家包種著,家境自是比當初云哥的還要殷實。周嬸娘是全村最漂亮的嬸娘,周一是全村最英俊的小伙子。他還有個姑媽在煙臺當企業家,姑爺當軍上參謀。鹿女放著那樣好的男人不要,真是瞎了眼。在陸仔前,鹿女與周一搞過戀愛嘛!只是村上還有個不瞎眼的又藍。

又藍讀到高二就不讀了,整個天鵝洲讀完了高中的就倆個,鹿女與小伍。小伍有只手不便,是個殘疾。她父母送她讀書,希望她能讀出去,不在農村。那時上個高中不容易,整個天鵝洲一年不過兩三個。特別女生,個把個。那時的高考要經歷幾道篩選,很多人篩來篩去就篩回家了。又藍就是被篩回來的。即使那樣,高考錄取比例還是非常小,鹿女,小伍都沒考上大學,回了鄉。

又藍的母親是天鵝洲第一夫人,很有心計。每次碰見周一,總笑咪咪的叫他去吃飯。又藍的父親是村上書記,以某個由頭,周一也去她家吃過幾次飯。每次去,又藍的母親都很夸贊,還在他頭上撫摸,說自己若有這樣的兒子是福分,可惜養的都是些不聽話跋扈的丫頭,若是有個丫頭能嫁個如他這樣的后生,也是他伯母命好,云云等等……周一開始聽這些話,如罔刺背。久而久之,越聽越愛聽了。兩姑侄還常聚說說話。天鵝洲人都以為周一成為他們家的女婿,只是時日問題。這種壓力是無形,也是巨大的。待小秋再從沙市做工回來,村里人都說又藍是她嫂子了。

小秋對鄉親們的這種議論呲之以鼻。

又藍聽小秋姐妹口氣,似不認她這個嫂子,心底氣得不打一處來。直把她們約到周家屋旁的樹林子里,向她們打賭。明年小秋回來,她就是她們的嫂子了。樹林子因靠近周家,別名周子巷。

周子巷唏噓呢喃著各種小生靈,綠蔭遮蓋青草地。卻沒有鳥鳴。天氣太熱,鳥都躲進樹蔭下休息了。整個林子寂靜又喧嘩。某些人是聽不見那些微生靈的喘息的,而某些人一觸摸,便被那幽暗迷惑的聲音吸引了。周子巷,又藍與周一有過幾次偶遇,那是她今生難忘的回憶。在周子巷那厚厚的樹葉上,又藍與小秋展開了對話。

又藍說:“你以為我不會成為你們的嫂子?”言語中透著份得意與自信,那就是我終將成為你們的嫂子。小秋聽過又藍的話,結巴道:“你,你,還不,不,不是我們的嫂子吧?”又藍抖了抖肩膀,自然的說:“你不喜歡我做你的嫂子嗎?相不相信,明年這個時候,你就要叫我嫂子了。”說完,兩手一揚,開心的走了。

不想第二年夏天,又藍真成了她們的嫂子。只是訂婚未嫁。

訂婚那天,又藍盛氣凌人的把她們姐妹約到周子巷,對小秋說:“今天我不是成了你的嫂子么,你得叫我一聲嫂子。”小秋只有卻生生的叫她嫂子。

不想摘棉季節,周家來個摘棉女,將這門親事給攪黃了。又藍還是沒做成小秋的嫂子。

摘棉女來時,鹿女也在,每天見摘棉女在周一家出沒。總不大高興的說,看那女子又進去了,看那女子又出來了。大家聽了也不上心,天鵝洲的人家里,外來的摘棉女多的去了,人人個個都在某家出沒,有啥好稀奇的。

周一家的摘棉女也平常,一個游園頭,小眼睛,黑皮膚,尖下巴,厚嘴唇,言語不多。碰見隊里人會笑,碰見我們家的人打招呼,時常在門前遠望著我們姐妹從家里進出。母親擔水路過,總讓路,叫母親為陳伯母。鹿女見此老大不高興,說她嘴巴乖。家人猜鹿女是否還喜歡著周一。但摘棉女與周一,可能嗎。

摘棉女是天鵝洲對岸菌種村的,菌子村每家每戶都養菌子,田畝少,每個人口三分地,與天鵝洲每個人口三畝地真是差遠了。所以菌子村的女人都想嫁到天鵝洲來,天鵝洲的長輩里不乏娶了那邊女子為妻的男人。譬如菊梅就是菌子村的。

此女沒母親,兄嫂住隔壁,菌子收獲完畢,就外出自謀副業了,她若不來摘棉,就一個人呆在家里。從前年齡小不覺得,這不漸大了,也隨村上的女人一同來天鵝洲摘棉花,一斤可得兩角五分錢工錢。

摘棉女在周一家摘棉花,摘棉花,摘完棉花,就不回家了。真叫人口瞪目呆。后不久,周一就與摘棉女結婚了。實在有些突兀。

結婚那天,鹿女帶隊去接親,菌子村的塑料大棚將田地都遮白了,陽光慘烈。女子家卻很昏暗,兩個哥哥只心把她嫁出去,找周一家收了一萬塊的彩禮,一人分了五千,沒為她置嫁妝。一萬塊在那時非常多。鄉親們說起來沒有一個不哼哼,表示輕蔑。等到鹿女把親接到故道,他們堵在碼頭幾個小時。打著熬喜煙喜糖的名。硬是不讓摘棉女到家去。只是女子來送親的兩個哥哥小氣得要命,無論大家怎么熬,一個字兒也不拿。最后還是周一家買來了兩條煙,幾斤糖,分給了鄉親們,新娘子才到家。

說實話,周一留著天鵝洲書記的女兒又藍不要,要了個摘棉女,倒是樁奇聞。都說摘棉女走了狗屎運。

說實話,摘棉女,悶悶的,黑黑的,穿著老土,又不多話,沒有那點好。周嬸娘氣得吐血,又藍的母親到周嬸娘門前罵了三天三夜,氣得進了醫院。只是生米煮成了熟飯,摘棉女還是自熱而然的成了周一的老婆。小秋再回家就得叫摘棉女為嫂子了。

又藍沒料想周一會這樣?自覺沒臉面,就出去打工了。以后都沒回天鵝洲。

摘棉女與周一婚后,鹿女倒自然多了,有時還去他家玩。他的新房好漂亮,窗戶好大,被單好花。周一好英俊,對她比從前更殷勤。每次去,都望她笑,摘棉女也樂得跟她說笑。房間是有些溫暖氣息。

摘棉女還喜歡將菜園的茄子辣椒拿來送給母親。母親說她是個好鄉親。鹿女見了,總將它們扔下臺坡,邊扔邊說摘棉女假心假意,什么寶貝,哪家沒有,用得著她送嗎。周嬸娘更是眉毛眼睛都活的,若大姐二姐回來,定要請去吃飯。兩家相處的和睦。但也似乎存在某種缺憾。

大家心里其實都清楚,周一愛的是鹿女,鹿女也愛他。而對于摘棉女,即使再好,也因來的急,有些突兀。而鹿女就不同。周一的姑媽們回娘家總埋怨周嬸娘說:找了個摘棉女,鹿女如此的門當戶對……怎么怎么的……就將周嬸娘說得眼淚汪汪起來。

其實就算周一不跟摘棉女,也輪不到鹿女,還有又藍呢。但大家總喜歡杞人憂天,無話找話說。只是現在說什么都晚,摘棉女怎么就成了周一的老婆,周家的兒媳婦呢。定也有她的特長。時間長了,摘棉女也知道周一的心思,有時還開玩笑,說周一與鹿女是天生一對。每次鹿女在她的花窗下,望著她一覽無余的笑,望著周一對望她深情的眼神,心底就懊惱。她不想參合他們的家庭,可也不想擺脫。或因頑皮寂寞的心境所致。周一怎么那么快就娶了摘棉女呢?

那時三姐夫剛從外面做泥水工回來,幫三姐摘棉,聽說周一要結婚了,直對鹿女嘆息:“天鵝洲最般配你的人要結婚了,你怎么不吭一聲呢?只要你吭一聲,一切都會改變。”鹿女說:“我干嘛要吭聲,誰規定我嫁人非得嫁給周一?”話是這么說,可心底還是有些缺憾與痛苦吧。鹿女總喜歡對著前面地里的甘蔗林發呆。或想起從前與周一同偷甘蔗的情形?或想起周一送她去學校的情形?或想起周一給她的初吻,二吻,她少女純潔的吻啊,都喪失在周一的嘴唇下……每想到這,她就嘆息。

但就周一的行為,她又還有什么好說?

周家的所有人都認為鹿女不會呆鄉下,拋棄了周一。就象那時所有人都認為我不會在鄉下,拋棄了云哥一樣。可不知周一可是先跟又藍訂婚了的。然后就與摘棉女結婚了,實在不關鹿女么子事。

但最終鹿女沒去城里工作,嫁了個鄉巴佬。那就不如嫁給周一吧。這是每個鄉親內心里最真實的想法。

那時期,每論村上同鹿女一般大的男子結婚,三姐夫總嘆息:“看,又一個好男兒沒了,你還等在什么啊……”似乎久不從失去周一的哀嘆中醒悟。仿佛他們都是鹿女的周一。三姐夫在這方面最關心鹿女。希望鹿女在地方上找個名門望族,也好給他這個上門女婿一點依靠。在鄉下是非常講究勢力的,這勢力表現在地方上兄弟姊妹多,家境好。三姐夫一個人在外,單家獨戶招了門女婿,當然希望有個兄弟幫襯。那時期父親已病休在家,沒能力將鹿女送出去,亦不放心送出去。母親總不管我們,于此形勢下,鹿女遇見了陸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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