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也有自由戀愛。宋話本《鬧樊樓多情周勝仙》就講述了一個“女追男”的凄美故事:東京有一個十八歲少女,叫作周勝仙,一日正好在茶坊遇見了令她怦然心跳的心上人范二郎,兩人“四目相視,俱各有情”。周勝仙自思量道:“若還我嫁得一似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當面錯過,再來那里去討?”于是主動向心上人透露:“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兒。”可謂膽大無忌。宋人筆記《青瑣高議》中則有一個“男追女”的故事:京城人周默,對鄰居一老秀才的21歲妻子孫氏一見鐘情,展開猛烈攻勢,接連寫了幾封情書。孫氏對周默似也有情意,但既已婚嫁,便嚴詞拒絕了周的追求。后來周默宦游,寫信告訴孫氏:愿終身不娶,等她,直至她丈夫去世,便回來迎娶她過門。三年后,周默回鄉,得知孫氏丈夫已離世,便托母親遣媒求婚。兩人終結成秦晉之好。孫氏是嫁過三次的婦人,但周默以及彼時社會,都沒有對她有什么歧視。宋代社會之開放,可窺一斑。
另外,我們可能還有一個刻板的印象,即以為古時夫妻之間要正襟危坐,人前不可有親熱之舉,否則就不合禮教。其實在宋代,小夫妻之間表現出親親熱熱,是比較尋常的。《清明上河圖》中有個圖景:“孫羊正店”大門前,有一對小夫妻正在買花,小嬌妻親昵地將她的胳膊搭到丈夫的肩膀上,跟現代情侶沒啥區別。另有一首宋代民間女子寫的詩詞為證:“月滿蓬壺燦爛燈,與郎攜手至端門。”小夫妻出門看花燈,是手牽手的。
怕老婆
歷代“懼內”佳話中,最著名者,莫過于“河東獅”與“胭脂虎”,兩個典故都出自宋朝。“河東獅”指北宋名士陳季常的妻子,據洪邁《容齋三筆》記述,陳季常“居于黃州之岐亭,自稱‘龍丘先生’,又曰‘方山子’,好賓客,喜畜聲妓”,家里來了客人,陳季常以美酒相待,叫聲妓歌舞助興,但陳季常的妻子柳氏非常兇妒,時常因此醋意大發,當著眾賓客的面,對丈夫大吼大叫。因此陳季常對妻子很是懼怕。朋友蘇軾為此寫了一首詩送給他:“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因柳氏為河東人,蘇軾便將她比喻為“河東獅子”。另一位朋友黃庭堅也寫信問他:“審柳夫人時須醫藥,今已安平否?公暮年來想漸求清凈之樂,姬媵無新進矣,柳夫人比何所念以致疾邪?”意思是說,得悉柳夫人不斷用藥,如今是否康復了?您晚年想過清靜日子,不再新進歌妓,柳夫人還有什么煩惱以至于生病呢?顯然,陳季常怕老婆的“美名”已在朋友間傳開了。
“胭脂虎”的故事來自陶榖《清異錄》:“朱氏女沉慘狡妒,嫁陸慎言為妻。慎言宰尉氏,政不在己,吏民語曰‘胭脂虎’。”說的是,尉氏縣知縣陸慎言的妻子朱氏很是“狡妒”,陸慎言對她言聽計從,連縣里的政事都聽老婆定奪,當地吏民都稱朱氏為“胭脂虎”。
古人常以“補闕燈檠”指稱男人懼內,這個典故也出自宋人。《清異錄》提到冀州有一名儒生,叫“李大壯”,別看他名字中有“大”又有“壯”,其實非常怕老婆,“畏服小君(妻子),萬一不遵號令,則叱令正坐”,然后老婆在他頭頂放上一只燈碗,點燃燈火,大壯只能乖乖接受老婆大人的體罰,“屏氣定體,如枯木土偶”。時人乃戲謔地稱他為“補闕燈檠”。
宋代最聰明的科學家沈括,也是出了名的懼內。他的第二任妻子張氏“悍虐”,“存中(沈括)不能制,時被棰罵,捽須墮地,兒女號泣而拾之,須上有血肉者,又相與號慟,張終不恕”。這個張氏對沈括不僅破口大罵,而且大打出手,將沈括的胡子連皮帶肉揪下來,血淋淋的,子女看了都大哭。但沈括似乎跟妻子感情很好,后來張氏病逝,朋友都為沈括高興,沈括卻“恍惚不安。船過揚子江,遂欲投水,左右挽持之”,未久也郁郁而終。[76]
王欽若、夏竦、秦檜、周必大、晏殊、陸游……這些我們熟知的宋朝大臣與名流,也都有“懼內”之名。王欽若官至宰相,但“夫人悍妒”,不準他“置姬侍”。王在宅后建了一個書房,題名“三畏堂”,同僚楊億“戲之曰:‘可改作四畏。’公問其說,曰:‘兼畏夫人’”[77]。成為一時笑傳。
宋人懼內,恐怕不是個別情況,而是比較普遍的現象,要不然,北宋文人曾鞏也不會大發感慨:古者女子都安分守己,“近世(指宋代)不然,婦人自居室家,已相與矜車服,耀首飾,輩聚歡言以侈靡,悍妒大故,負力閥貴者,未成人而嫁娶,既嫁則悖于行而勝于色,使男事女,夫屈于婦,不顧舅姑之養,不相悅則犯而相直,其良人未嘗能以責婦,又不能不反望其親者,幾少矣。”[78]曾鞏批評宋朝女子追求享樂主義,以致出現“使男事女,夫屈于婦”的亂象。
不過,按胡適的說法:“一個國家,怕老婆的故事多,則容易民主;反之則否。”懼內似乎是文明的體現。胡適的戲言不可當真,但宋人懼內成為一種現象,確實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宋代女性并不像今日文藝作品所描述的那樣低三下四。事實上,宋代女子由于擁有獨立的財產權,在家庭中的地位并不低下。清代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曾說:“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許多人便據此認為賈寶玉具有女權主義的覺悟。其實陸九淵的學生謝希孟早在南宋時便已宣告:“天地英靈之氣,不鐘于世之男子,而鐘于婦人。”比賈寶玉的抒情早了數百年。
服飾
一個社會的開放度,可以從女子的服裝體現出來。人們常說唐代社會開放,一個依據就是唐代女性穿著華麗、性感;又有人以為宋代社會趨于保守,女子衣著單調,裹得嚴嚴實實。但只要看宋人自己的描述,就會知道這樣的看法其實是不合實際的成見。
南宋周輝的《清波雜志》記述:“女婦裝束,數歲即一變,況乎數十百年前,樣制自應不同。如高冠長梳,猶及見之,當時名大梳裹,非盛禮不用。若施于今日,未必不夸為新奇。”宋朝女子很趕時髦。男子也是如此,《夢粱錄》說:“自淳祐年(1241—1252)來,衣冠更易,有一等晚年后生,不體舊規,裹奇巾異服,三五為群,斗美夸麗,殊令人厭見,非復舊時淳樸矣。”從宋人的畫作中,也可以發現宋朝女性的服裝并不保守。南宋《茗園賭市圖》畫了一個正在旁觀斗茶的市井婦女,穿抹胸,露出乳溝,外罩一件褙子,也沒有裹腳,看起來很健康、性感、開放。據學者孟暉《中原女子服飾史稿》的考證,一件抹胸外加對襟褙子,是宋朝女子的常見服飾,“內衣外穿,袒露頸、胸,實在是有宋一代的平常風氣,雖然其裸露程度較之前代有所收斂”。
歷代王朝對庶民的服飾都有限制,庶民著什么服裝、用什么顏色,都有規定,不可僭越,如從唐代開始,嚴禁民間穿黃顏色,“天子常服黃袍,遂禁士庶不得服,而服黃有禁自此始……臣下一切不得用黃矣”[79]。宋承唐制,也禁民間著黃色,但禁令遠比其他王朝寬松,“國朝之令,非婦女、小兒不許衣純紅黃”[80]。換言之,女子與兒童著任何服飾都是不犯忌的,男子也只是禁著“純紅黃”,至于淡黃、偏黃色衣服,是可以穿著的。宋人葉紹翁的《四朝聞見錄》提到秦檜的兒子秦熺就喜歡著黃衫:“小相熺嘗衣黃葛衫侍檜側,檜目之曰:‘換了來。’熺未逾,復易黃葛。檜瞪目視之曰:‘可換白葛。’熺固請,以為‘葛黃乃貴賤所通用’。檜曰:‘我與爾卻不可用。’蓋以色之逼上。”雖然著黃葛衫有“以色之逼上”的嫌疑,但這只是因為秦檜是權相,不欲節外生枝引人猜疑,對于一般士庶而言,“葛黃乃貴賤所通用”。
宋初,朝廷也曾禁止庶民著紫色,因為紫色乃權貴專用的富貴之色。然而,宋朝的市民偏以紫色為時尚,到了宋太宗朝,皇帝只好“以時俗所好,冒法者眾,故除其禁”。權力管制對市民時尚不得不作出了讓步。服飾管制、服飾等級不斷被市民社會突破,“衣冠之制,上下混一”成為了宋代服裝文化的一大特點,甚至出現“羅縠、綺紈、織文、繡,自人君至于庶人,同施均用”的情形。有一些士大夫對此感到不滿,上書皇帝:“自陛下即位以至于今,……衣冠車服之制獨未為之別,以明辨上下等威,而消去天下奢侈僭上之心。”[81]但朝廷的管制似乎也有心無力。這其實恰恰顯示了宋代社會管控的松懈、國家權力對市民生活的退讓。
愛美
愛美是女子的天性,越是開放的社會,“女為悅己者容”的天性越不受束縛。宋朝的女子跟其他開放社會的女性一樣愛美,愛打扮。李清照的《減字木蘭花》,描述的便是自己年輕時愛俏的嬌羞心理:“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范成大有首《夔州竹枝歌》,寫道:“白頭老媼簪紅花,黑頭女娘三髻丫。背上兒眠上山去,采桑已閑當采茶。”老少都愛美,“白頭老媼簪紅花”是“老來俏”,“黑頭女娘三髻丫”是“青春美”。
農家女子愛美之心天性流露,連采茶時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富家夫人更是有足夠的閑暇與物質基礎爭艷斗美了。《夢粱錄》說:“又有善女人,皆府室宅舍內司之府第娘子夫人等,建庚申會,誦《圓覺經》,俱帶珠翠珍寶首飾赴會,人呼曰‘斗寶會’。”說的是,臨安的一些貴夫人成立了一個叫“庚申會”的佛家團體,平日相聚誦讀《圓覺經》,但聚會時必戴“珠翠珍寶首飾”,比賽誰的裝扮更漂亮,所以這個“庚申會”又被人叫作“斗寶會”。
今日的城市女性有“美甲”的時尚,宋朝女子也愛“美甲”,周密的《癸辛雜識續集》介紹了一條美甲的方法:“鳳仙花紅者用葉搗碎,入明礬少許在內,先洗凈指甲,然后以此付甲上,用片帛纏定過夜。初染色淡,連染三五次,其色若胭脂,洗滌不去,可經旬,直至退甲,方漸去之。或云此亦守宮之法,非也。今老婦人七八旬者亦染甲。”老人家也愛染紅指甲。
宋朝女子的閨房中,當然少不了各式各樣的妝奩,裝著琳瑯滿目的粉底、胭脂、眉墨、香水等化妝品。宋人所用的粉底,一般為鉛粉,所以又稱“鉛華”。有一首《田家謠》宋詩寫道:“中婦輟閑事鉛華,不比大婦能憂家。”說的是一戶農家的二媳婦比較愛美,忙里偷閑化妝打扮。胭脂也是宋朝女子不可離之須臾之物,歐陽修有不少艷詞都寫到了胭脂,如“好個人人,深點唇兒淡抹腮”;“淺淺畫雙眉,取次梳妝也便宜,灑著胭脂紅撲面”。因為女性消費者對于胭脂的需求量很大,城市中便出現了以賣胭脂為生的商人。有些胭脂鋪子,已打出了響當當的品牌,《夢粱錄》的“鋪席”條記錄了一批“杭城市肆名家”,類似于今日的馳名商標,其中就有“修義坊北張古老胭脂鋪”與“染紅王家胭脂鋪”。宋朝女子愛畫眉,前人畫眉喜用黛,宋人畫眉用一種特制的墨,叫作“黛螺”“螺子黛”,南宋時杭州有一種“畫眉七香丸”的香墨,很是時尚。
今人流行用香水,在宋朝女子的妝奩中,香水也是她們的心愛之物。一首宋詩寫道:“美人曉鏡玉妝臺,仙掌承來傅粉腮。瑩徹琉璃瓶外影,聞香不待蠟封開。”寥寥幾筆,勾勒出了宋朝女子在打扮時嗅香水的嬌憨之態。
流行于宋朝的香水通常叫作“薔薇水”,因為其香液是從薔薇花中提煉出來的。品質最優的薔薇水進口自大食國——就如今日最好的香水進口自法國。蔡絳的《鐵圍山叢談》談到了進口薔薇水的過人之處:“異域薔薇花氣馨烈非常,故大食國薔薇水雖貯琉璃缶中,蠟密封其外,然香猶透徹,聞數十步,灑著人衣袂,經十數日不歇也。”其實宋人自己也掌握了提煉香水的技術:用一種叫作“朱欒”的花,再加上其他香料,高溫蒸餾,取其蒸餾液“置磁器中密封,其香最佳”[82],看來品質也不讓進口的薔薇水。
香熏
北宋真宗時,名臣梅詢“性喜焚香,其在官所,每晨起將視事,必焚香兩爐以公服罩之,撮其袖以出。坐定,撒開兩袖,郁然滿室濃香”[83]。南宋時,宰相趙鼎家,“堂之四隅,各設大爐,為異香數種,每坐堂中,則四爐焚香,煙氣氤氳,合于從上,謂之香云”[84]。香熏,是宋代士大夫家庭的時尚。各種香料產生的香氣,既能讓人心曠神怡,也豐富了生活的情趣。
但宋代的香藥消費跟前代大不相同——從前香藥是貴族家庭才用得起的奢侈品,宋代時,隨著海外香藥的大量進口,香藥進入了尋常百姓家。如四川出產由香藥制成的潤發膏,叫“西蜀油”,原來是專供宮廷的,“后中貴竊鬻民間,富者亦用之”,有錢的人也能享受這種特供品了。四川還流行一種小香餅子:“蜀人以榅桲切去頂,剜去心,納檀香、沉香末,并麝(香)少許。覆所切之頂,線縛蒸爛。取出俟冷,研如泥。入腦子少許,和勻,作小餅燒之,香味不減龍涎(香)。”[85]五月端午節,臨安居民更是戶戶焚香,“杭城人不論大小之家,焚燒午香一月”[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