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自強及其失敗(1)
書名: 中國近代史:1840-1937作者名: 蔣廷黻本章字數: 4984字更新時間: 2016-07-11 17:52:42
一內外合作以求自強
恭親王及文祥從英法聯軍的經驗,得了三種教訓。第一,他們確切地認識到西洋的軍器和練兵的方法遠在我們之上。咸豐十年(1860年),擔任京、津防御者的是僧格林沁和勝保,這兩人在當時是有名的大將。他們慘敗了以后,時人只好承認西洋軍隊的優勝。第二,恭親王及文祥發現,西洋人不但愿意賣軍器給我們,而且愿意把制造軍器的秘密及訓練軍隊的方法教給我們,這頗出于時人意料之外,他們認為這是我們自強的機會。第三,恭親王及文祥發現,西洋人并不是他們以前所想象的那樣“狼子野心,不守信義”。英、法的軍隊雖然占了北京,并且實力充足,能為所欲為,但《北京條約》訂了以后,英、法居然依據條約撤退軍隊,交還首都。時人認為這是了不得的事情,足證西洋人也守信義,所以對付外人并不是全無辦法的。
從這三種教訓,恭親王及文祥定了一個新的大政方針。第一,他們決定以夷器和夷法來對付夷人。換句話說,他們覺得中國應該接受西洋文化之軍事部分。他們于是買外國軍器,請外國教官。他們說,這是中國的自強之道。第二,他們知道自強不是短期內所能實現的,在自強沒有達到預期的程度以前,中國應該謹守條約以免戰爭。恭親王及文祥都是有血性的人,下了很大的決心要推行他們的新政。在國家危急的時候,他們膽敢出來與外人周旋,并且專靠外交的運用,他們居然收復了首都,時人認為這是他們的奇功。并且恭親王是咸豐的親弟,同治的親叔,他們的地位是全朝最親貴的。有了他們的決心和資望,他們在京內成了自強運動的中心。
同時,在京外的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李鴻章諸人也得著同樣的教訓。最初使他們注意的是外人所用的輪船,在長江下游私運軍火糧食賣給太平軍。據說胡林翼在安慶曾有過這樣的經驗:
馳至江濱,忽見二洋船,鼓輪西上,迅如奔馬,疾如飄風,文忠(胡)變色不語,勒馬回營,中途嘔血,幾至墮馬。閻丹初尚書向在文忠幕府,每與文忠論及洋務,文忠輒搖手閉目,神色不怡者久之,曰:此非吾輩所能知也。
可見輪船給胡文忠印象之深,曾、左、李大致相同。曾在安慶找了幾位明數理的舊學者和鐵匠木匠去試造輪船,造成了以后不能行動。左在杭州做了同樣的試驗,得同樣的結果,足證這般人對于西洋機械的注重。
在長江下游作戰的時候,太平軍和湘軍、淮軍都競買洋槍。李鴻章設大本營于上海,與外人往來最多,認識西洋文化亦比較深切,他的部下還有英國軍官戈登(Gordon)統帶的常勝軍。他到了上海不滿一年,就寫信給曾國藩說:
鴻章嘗往英、法提督兵船,見其大炮之精純,子藥之細巧,器械之鮮明,隊伍之雄整,實非中國所能及。……深以中國軍器遠遜外洋為恥,日戒諭將士虛心忍辱,學得西人一二秘法,期有增益。……若駐上海久而不能資取洋人長技,咎悔多矣。
同治三年(1864年)他又寫給恭親王和文祥說:
鴻章竊以為,天下事窮則變,變則通。中國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積習,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細心,以致用非所學,學非所用。無事則斥外國之利器為奇技淫巧,以為不必學;有事則驚外國之利器為變怪神奇,以為不能學。不知洋人視火器為身心性命之學者已數百年,一旦豁然貫通,參陰陽而配造化,實有指揮如意、從心所欲之快。……前者英、法各國,以日本為外府,肆意誅求。日本君臣發憤為雄,選宗室及大臣子弟之聰秀者,往西國制器廠師習各藝,又購制器之器,在本國制習,現在已能駕駛輪船,造放炸炮。去年英人虛聲恫愒,以兵臨之。然英人所恃而為攻戰之利者,彼已分擅其長,用是凝然不動,而英人固無如之何也。夫今之日本即明之倭寇也,距西國遠而距中國近。我有以自立,則將附麗于我,窺伺西人之短長;我無以自強,則并效尤于彼,分西人之利藪。日本以海外區區小國,尚能及時改轍,知所取法。然則我中國深維窮極而通之故,夫亦可以皇然變計矣。……杜摯有言曰:“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蘇子瞻曰:“言之于無事之時,足以為名,而恒苦于不信;言之于有事之時,足以見信,而已苦于無及。”鴻章以為,中國欲自強,則莫如學習外國利器。欲學習外國利器,則莫如覓制器之器,師其法而不必盡用其人。欲覓制器之器與制器之人,則我專設一科取士,士終身懸以為富貴功名之鵠,則業可成,業可精,而才亦可集。
這封信是中國19世紀最大的政治家最具歷史價值的一篇文章,我們應該再三誦讀。第一,李鴻章認定中國到了19世紀,唯有學西洋的科學機械然后能生存。第二,李鴻章在同治三年(1864年)已經看清中國與日本孰強孰弱,要看哪一國變得快。日本明治維新運動的世界的、歷史的意義,他一下就看清了,并且大聲疾呼要當時的人猛醒與努力,這一點尤足以表現李鴻章的偉大。第三,李鴻章認定改革要從培養人才下手,所以他要改革前清的科舉制度。不但此也,他簡直要改革士大夫的人生觀。他要士大夫放棄章句小楷之積習,而把科學工程懸為終身富貴的鵠的。因為李鴻章認識時代之清楚,所以他成了同治、光緒年間自強運動的中心人物。
在我們這個社會里,做事極不容易。同治年間起始的自強運動,雖未達到目的,然而能有相當的成績,已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倘若當時沒有恭親王及文祥在京內主持,沒有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在京外推動,那么,英法聯軍及太平天國以后的中國還要麻木不仁,好像鴉片戰爭以后的中國一樣,所以我們要仔細研究這幾位時代領袖人物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業。
二步步向前進
自強的事業頗多,我先擇其要者列表于下:
咸豐十一年(1861年)恭親王及文祥聘請外國軍官訓練新軍于天津。
同年恭親王和文祥設立同文館于北京,是為中國新學的起始。
同年恭親王和文祥托總稅司赫德(Robert Hart)購買炮艦,聘請英國海軍人員來華創設新水師。
同治二年(1863年)李鴻章設外國語文學校于上海。
同治四年(1865年)曾國藩、李鴻章設江南機器制造局于上海,附設譯書局。
同治五年(1866年)左宗棠設造船廠于福州,附設船政學校。
同治九年(1870年)李鴻章設機器制造局于天津。
同治十一年(1872年)曾國藩、李鴻章挑選學生赴美國留學。
同年李鴻章設輪船招商局。
光緒元年(1875年)李鴻章籌辦鐵甲兵船。
光緒二年(1876年)李鴻章派下級軍官赴德學陸軍,船政學生赴英、法學習造船和駕船。
光緒六年(1880年)李鴻章設水師學堂于天津,設電報局,請修鐵道。
光緒七年(1881年)李鴻章設開平礦務局。
光緒八年(1882年)李鴻章筑旅順軍港,創辦上海機器制布廠。
光緒十一年(1885年)李鴻章設天津武備學堂。
光緒十三年(1887年)李鴻章開辦黑龍江漠河金礦。
光緒十四年(1888年)李鴻章成立北洋海軍。
以上全盤建設事業的動機是國防,故軍事建設最多。但我們如仔細研究就知道,國防的近代化牽連甚多。近代化的軍隊,第一,需要近代化的軍器,所以有江南及天津兩個機械制造廠的設立,那兩個廠實際大部分是兵工廠。第二,新式軍器必須有技術人才去駕使,所以設立武備學堂和派遣軍官出洋留學。第三,近代化的軍隊必須有近代化的交通,所以有造船廠和電報局的設立,及鐵路的建筑。第四,新式的國防比舊式的費用要高幾倍。以中古的生產來負擔近代的國防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李鴻章要辦招商局,來經營沿江、沿海的運輸,創立制布廠來挽回權利,開煤礦、金礦來增加收入。
自強運動的領袖們并不是事前預料到各種需要而訂一個建設計劃,他們起初只知道國防近代化的必要。但是他們在這條路上前進一步以后,就發現必須再進一步;再進一步以后,又必須更進一步。其實必須走到盡頭然后能生效,近代化的國防不但需要近代化的交通、教育、經濟,并且需要近代化的政治和國民,半新半舊是不中用的。換句話說,我國到了近代要圖生存,非全盤接受西洋文化不可。曾國藩諸人雖向近代化方面走了好幾步,但是他們不徹底,仍不能救國救民族。
三前進遇著阻礙
曾國藩及其他自強運動的領袖雖走的路線不錯,然而他們不能救國救民族,此其故何在?在于他們的不徹底。他們為什么不徹底呢?一部分因為他們自己不要徹底,大部分因為時代不容許他們徹底。我們試先研究領袖們的短處。
恭親王奕、文祥、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這五個大領袖都出身于舊社會,受的是舊教育。他們沒有一個人能讀外國書,除李鴻章以外,沒有一個人到過外國。就是李鴻章的出洋尚在甲午戰敗以后,他的建設事業已經過去了。這種人能毅然決然推行新事業就了不得,他們不能完全了解西洋文化是自然的,很可原諒的。他們對于西洋的機械是十分佩服的,十分努力要接受的。他們對于西洋的科學也相當尊重,并且知道科學是機械的基礎。但是他們自己毫無科學機械的常識,此外更不必說了。他們覺得中國的政治制度及立國精神是至善至美,無須學西洋的,事實上他們的建設事業就遭了舊的制度和舊的精神的阻礙。我們可以拿李鴻章的事業做例子。
李鴻章于同治九年(1870年)起始做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因為當時要人之中以他最能對付外人,又因為他比較勇于任事,而且他的淮軍是全國最近代化最得力的軍隊,所以從同治九年(1870年)到光緒二十年(1894年)的中日戰爭,李鴻章是那個時代的中心人物,國防的建設全在他手里。他特別注重海軍,因為他看清楚了如果中國能戰勝日本海軍,無論日本陸軍如何強,不能進攻高麗,更不能為害中國。
那么,李鴻章辦海軍第一個困難是經費。經費所以困難就是因為中國當時的財政制度,如同一般的政治制度,是中古式的。中央政府沒有辦海軍的經費,只好靠各省協濟。各省都成見很深,不愿合作。在中央求各省協助的時候,各省務求其少;認定了以后,又不能按期十足撥款,總要延期打折扣。其次,當時皇室用錢,漫無限制,而且公私不分。同治死了以后,沒有繼嗣,于是西太后選了一個小孩子做皇帝,年號光緒,而實權還是在西太后手里。等到光緒快要成年親政的時候,光緒和他的父親醇親王奕囗怕西太后不愿意把政權交出來,醇親王定計重修頤和園,一則以表示光緒對西太后的孝敬,一則使西太后沉于游樂就不干政了。重修頤和園的經費很大,無法籌備,醇親王乃請李鴻章設法。李氏不敢得罪醇親王,更不敢得罪西太后,只好把建設海軍的款子移作重修頤和園之用,所以在甲午之戰以前的七年,中國海軍沒有添訂過一只新船。在近代政治制度之下,這種事情是不能發生的。
在李鴻章所主持之機關中,并沒有新式的文官制度和審計制度。就是在極廉潔、極嚴謹的領袖之下,沒有良好的制度,貪污尚且無法杜絕,何況李氏本人就不廉潔呢?在海軍辦軍需的人經手的款項既多,發財的機會就更大。到了甲午戰爭的時候,我們船上的炮雖比日本的大,但炮彈不夠,并且子彈所裝的不盡是火藥。外商與官吏狼狽為奸,私人發了財,國事就敗壞了。
李鴻章自己的科學知識的幼稚,也是他的事業失敗的緣故之一。北洋海軍初成立的時候,他請了英國海軍有經驗的軍官做總教官和副司令。光緒十年(1884年)左右,中國海軍紀律很嚴,操練很勤,技術的進步很快,那時中國的海軍是很有希望的。后來李鴻章誤聽人言,辭退英國海軍的軍官而聘請德國陸軍騎兵的軍官來做海軍的總教官,以后中國的海軍的技術反而退步。并且李鴻章所用的海軍總司令是個全不知海軍的丁汝昌,丁氏原是淮軍帶馬隊的,他做海軍的領袖當然只能誤事,不能成事。甲午戰爭的時候,中國海軍占世界海軍的第八位,日本的海軍占第十一位。我們的失敗不是因為船不如人、炮不如人,為戰略戰術不如人。
北洋海軍的情形如此,其他的自強事業莫不如此。總之,同治、光緒年間的自強運動所以不能救國,不是因為路線錯了,是因為領袖人物還不夠新,所以不能徹底。
但是倘若當時的領袖人物更新,更要進一步地接受西洋文化,社會能容許他們嗎?社會一定要給他們更大的阻礙。他們所行的那種不徹底的改革已遭一般人的反對,若再進一步,反對一定更大。譬如鐵路:光緒六年(1880年)李鴻章、劉銘傳奏請建筑,到了光緒二十年(1894年)還只修建天津附近的一小段。為什么呢?因為一般人相信修鐵路會破壞風水。又譬如科學:同治五年(1866年)恭親王在同文館添設科學班,請外國科學家做教授,招收翰林院的人員做學生。他的理由是很充足的,他說買外國輪船槍炮不過一時權宜之計,治本的辦法在于自己制造。但是要自己制造,非有科學的人才不可,所以他想請外國人來教中國青年學習科學。他又說:
夫天下之恥,莫恥于不若人。……日本蕞爾小國尚知發憤為雄,獨中國狃于因循積習,不思振作,恥孰甚焉?今不以不如人為恥,而獨以學其人為恥,將安于不如,而終不學,遂可雪其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