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兒子徐伯陽是抗戰時期在重慶參加青年遠征軍的。他不滿母親與張道藩的關系,毅然輟學去從軍。受訓后編入孫立人的新一軍,戰斗在印緬前線。以著《萬歷十五年》而聞名的歷史學家黃仁宇和徐伯陽曾是戰友與同袍。在緬北密支那前線,徐伯陽曾浴血奮戰,幸天佑善人未生意外。抗戰勝利后,隨新一軍接收廣州。以后內戰又起,新一軍與中共軍隊鏖戰在東北,他也在東北戰場。1947年初,蔣碧微請錢昌照寫信給孫立人,讓徐伯陽退伍復學。孫立人允所請,徐伯陽回到南京。以后行蹤茫然。比較而言,徐伯陽與母親蔣碧微的關系要比其妹徐靜斐與母親要好。徐伯陽曾說過這樣一番話:“聽說我母親老想我們,我們的照片放在她床頭柜上。她到臺灣跟張道藩生活十年,就分開了。她有十八年是一個人過的,聽說是一個孤單單的老太太,只有打麻將消磨時間。她是很堅強的,晚年過得很凄慘。”言下之意頗為同情。1978年蔣碧微在臺灣去世,她曾有遺愿要尸骨還鄉。2003年,徐伯陽返故鄉宜興時曾透露,他將通過努力,實現母親這一遺愿。據說至今未成。
蔣碧微的女兒徐靜斐是留在大陸的。1948年在金陵女子大學讀一年級時,當時淮海大戰,國民黨失利,南京一片混亂,徐靜斐悄然離家出走,參加了革命。后來她自己說:“我因寫文章罵了張道藩而和母親吵翻,便離家出走參加了革命。”1949年后,徐靜斐在安徽農業大學任蠶桑系主任,先后任安徽省第三屆、第四屆政協委員。數年前,合肥有家報紙的記者曾采訪過徐靜斐,談到蔣碧微鮮為人知的一些往事。雖然事隔多年,說到母親的所作所為,徐靜斐仍憤憤然。當問到作為蔣碧微的親生女兒,在感情上是否更依戀母親時,她毅然回答:“不!”
“我并不依戀我的母親,甚至沒有享受過真正的母愛。記得小時候,我和哥哥一起挨他罵,哥哥聽得不耐煩了就慢慢往門邊挪,挪到門口拉開門就跑出去了。剩下我一聽就是兩三小時,躲也沒處躲,直到她罵累了為止。”徐靜斐這樣說。
“蔣碧微為什么這樣歇斯底里,你父親是否疼愛你們?”記者索疑請答。
她回答:“我母親脾氣非常暴躁,甚至專橫跋扈,現在想來這是她在愛情上失敗的不平衡心理導致了變態人格。我八歲那年母親跟父親決裂,我和哥哥跟著母親過,除此之外還有張道藩,作為母親的情夫經常到我家來。我和哥哥經常用我們的方式不歡迎他,再加上母親只能作為張道藩的秘密夫人,在一些公開的社交場合只帶他的法國夫人蘇姍拋頭露面,這大大傷害母親的自尊心,所以她就把憤怒發泄到我和哥哥身上。”
說到父親對他們的疼愛,她舉了一個例。她讀小學三年級時,有一次碰傷了腳,傷口感染流著膿,走路時趿著鞋一拖一拖的。父親正好來,看她這狼狽樣,皺著眉撫摸著她的頭。父親有個習慣,遇到傷心事就皺著眉。校長來了,吩咐校醫幫她包扎傷口。當時父來帶來八個廣柑和一袋龍虱,全給她和兄長。龍虱是給哥哥治尿床病的。
她又解釋了父親為什么不去家里看他們,是因為父親每次去都被母親罵出門。
徐悲鴻后來與廖靜文結婚。徐靜斐說:“廖靜文與我的父親結婚后一起生活了八年,此后多年中,她一直為宣傳我父親的畫品和人品,嘔心瀝血、矢志不渝。我認為她才是徐悲鴻的真正夫人!”
徐靜斐與廖靜文年齡相差不大(徐悲鴻比廖靜文大二十八歲),她對這個繼母評價很高。她說廖靜文感情豐富,心地純凈,她和父親結婚八年也是父親生病的八年,她是做出很大犧牲的,自己很愛戴他。
悲鴻身后,廖靜文曾寫過一本《徐悲鴻的一生》。徐靜斐把這本書和蔣碧微的《我與悲鴻》一起評價。她說:“廖靜文寫的是基本符合父親形象的。蔣碧微寫的就不顧事實真相,大罵父親,極不道德。我感到憤慨的是,她花了我父親一輩子的錢,臨分手時,父親還給她一百幅畫和一百萬元錢。這里面包括我和哥哥的撫養費,其實我和哥哥花了不到十分之一。母親就是靠這筆錢在臺灣度過余生的。可她罵了父親一輩子,真不知父親前生欠她什么。”
蔣碧微于1978年12月16日在臺灣去世,享年七十九歲。徐靜斐指責母親時,蔣碧微已魂歸泉壤。如九泉下有知,不知會作何感想。她生前是把女兒看作柔順的,殊不知女兒早有腹誹,可見兩代間溝通不易。
五十年來千斛淚
——顧頡剛的情感世界
蔡登山
最近《顧頡剛日記》出版了,史學大師余英時先生通讀所有日記,寫出《未盡的才情——從〈顧頡剛日記〉看顧頡剛的內心世界》,其中有個意外的發現是,大家過去都認為顧頡剛是一位謹厚寧靜的恂恂君子,但從日記觀之,在謹厚寧靜的背后,卻有著激蕩以至浪漫的情感。余先生指出他對譚慕愚女士“纏綿悱惻”的愛情,前后綿延了半個世紀以上,委實動人。也因此本文根據顧頡剛先生的日記、書信,及顧潮女士的《歷劫終教志不灰——我的父親顧頡剛》等提供的信息,重新來審視顧頡剛先生的婚姻生活與感情世界。
顧頡剛1893年5月8日生于江蘇省蘇州市。因顧家數代單傳,長輩們要他早婚,因此在顧頡剛十三歲時,有一次父親帶他去茶館吃茶,與鄰桌的客人寒暄了幾句,并喚他過來拜見。顧頡剛原以為這是父輩一般熟人相遇,哪知是女方家長前來相親。就這樣他與城內吳氏定婚,他雖不滿這包辦婚姻,但又不敢抗拒。1911年1月27日,他與吳征蘭女士結婚了,那時他尚不滿十八周歲。而新娘則大他四歲,是個純粹舊式女子,兩人本無感情基礎,更無共同語言。但顧頡剛感其柔弱無辜,既然木已成舟,則“男女之情舍吾婦外,不應有第二人耳”!婚后他刻意培養夫妻感情,甚至還教她認字,寫她自己的名字。
1912年夏,顧頡剛自蘇州公立第一中學堂畢業,次年4月入北京大學預科。這時他的長女自朋剛出生兩個月。顧頡剛因專心于課業,每年僅在寒暑假回家探望。而吳征蘭體質素弱,1917年2月生次女自珍后不久,街上有大出殯者,熱鬧非凡,她不顧月子里的羸弱,出門觀看,受了春寒,回家即患干咳。這時顧頡剛已入北京大學哲學門學習,在暑假返家,看到吳征蘭夜夜咳嗽并且發熱,知道是結核病,建議送她到西醫處就診。奈何家中長輩認為是平常小疾,不予理會。翌年寒假顧頡剛返家,又再催請入院治療,仍遭家中長者拒絕。最后吳征蘭只得去求仙方、服香灰,而顧頡剛在北京得知吳征蘭病重后,終日心神不定,憂慮交加,終于在1918年6月中旬,因失眠日劇,無法應付學校功課,不得不提前請假回家。回家后,他看見吳征蘭消瘦不堪,終日昏臥,知道她將不久于人世,乃極力主張將其送入醫院,但仍被長輩斥為多此一舉,于是顧頡剛日夜陪伴吳征蘭五十天后,吳征蘭終于在1918年8月初撒手人間。
吳征蘭入殮次日,顧頡剛的父親便和他商議續婚之事,但他因心情不好,推說等大學畢業再議。但因料理喪事,失眠癥又發,加上祖母年近八十,幼女尚在襁褓之中,繼母又隨父親從宦在杭州,家中無人照料。于是顧頡剛只得休學一年,居家侍奉祖母,兼養病體。他體察現實情況,實在需要一位少婦主持家務,否則自己亦無法回京復學;加上失眠癥久治不愈,醫生勸他覓一如意夫人,可陶冶性靈以愈病。而那時顧頡剛的好友王伯祥、葉圣陶都在蘇州東南的吳縣第五高等小學任教,為了幫顧頡剛從喪妻的悲痛中解脫出來,于是他們邀顧頡剛前往游覽。9月間,顧頡剛去住了一星期。王伯祥向他談及本校畢業生殷履安,并推崇其才德;后來葉圣陶也有同樣的褒獎,說她好學不倦。兩位摯友的推薦,使得顧頡剛產生敬慕之心,雖未謀面,卻對她不能忘懷。10月底,他向祖母說起殷氏,得到祖母應允,于是便派人去求親。為了這門親事,顧頡剛煞費苦心,因為長輩篤信算命,除在生辰八字上做文章外,又費盡唇舌,終才底定。1919年5月21日,顧頡剛與殷履安結婚了。
婚后,兩人相親、相知、相愛。按照當時的習俗,沒有所謂的“新婚蜜月”,但顧頡剛以給自己醫病為由,帶著殷履安將蘇州園林逐一游玩,一個多月后又一同到杭州為父親做壽,在西湖的青山綠水間盡情倘佯。家中長者對此頗多非議,但顧頡剛卻不以為意。從杭州返蘇不久,夫妻同到殷家行“雙歸禮”,顧頡剛乘便要殷履安拿小學的課作一看,見其許多成績均佳,更增加了幾分敬重。他覺得以前所羨慕的“以伉儷而兼朋友”的樂趣,現在竟如愿以償,真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而殷履安素來好學,得嫁一位學人,自是深感幸運,處處總要顧頡剛教她。她在家中臨摹歐陽詢《九成宮》碑帖,便寄去給顧頡剛看;她想看小說,也寫信給顧頡剛要,而顧頡剛總是有求必應,或寄去,或請乘船人帶去,而且對這些書籍做概要的介紹,便于殷履安閱讀。
除此之外,在信中顧頡剛一直勸殷履安不要迷信教師,他說:“非自修必不足以成學問”,“一個人自修得來的學問,是真學問;是永久不忘的學問;是能夠應用的學問。若是秉承師教來的,便是‘口耳之學’,不真切的。……同鸚鵡、留聲機器有什么分別呢?”對于老師,“只當他是引導、是顧問”。“老師所說的,還要自己考慮一番”,“考慮不出的,我們還得存疑”。顧頡剛并提醒殷履安,在自修時“對待書籍亦要留心,千萬不要上古人的當,被作者瞞過;須要自己放出眼光來,敢想、敢疑”,因為有了疑惑才會有推測、實驗、判斷,得知事物的真相,才能改良革新,“所以世界的進步,根本在人類有疑惑的天性。一個人的進步,根本在這個人有疑惑的性情”。而后來顧頡剛的《古史辨》,正是發揮這種“敢疑”的精神。
1919年9月,顧頡剛回北大復學,殷履安在家中代他盡孝道,操持家務。他們兩人相思良苦,魚雁頻繁,互訴雙方的生活和情感。顧頡剛慶幸自己能娶到如此賢慧的妻子,盡管結婚時間不長,然而彼此了解,對別人不說的話,唯獨他們倆能相互說個暢快;尤其是在如何對待舊家庭、處理各種矛盾方面,他們相互體諒、相互安慰、相互幫助,同舟共濟。顧頡剛感到他們之間已由男女之愛、夫婦之愛而達到朋友之愛。他說,每想到履安時,自己“心里的肅殺之氣,都變成融融春意了”。而顧頡剛在學業忙碌中,為抑制失眠,常偷閑出門游覽,雖有好友相伴,但他總遺憾殷履安不能相隨。于是他便把殷履安的照片帶在身上,仿佛也讓殷履安分享美麗的景色。然而有一次在溪山上走得匆忙,竟將照片遺失了,顧頡剛相當懊惱,因為這是妻子剛剛寄來的近照,只親密了四天多。后來他在信中說:“履安,我把你留在遠遠的青黑的西山了!你再多洗幾張照片寄來吧!我要在‘書里夾著,箱里藏著,袋里帽里依舊插著,讓我處處看見你,仿佛你真在這兒一般’,以慰思念之苦!”
1924年4月13日《顧頡剛日記》提到他和潘家洵(介泉)等人和北大女生黃孝征、彭道真、劉尊一、譚慕愚等人游頤和園等地,這是顧頡剛初識譚慕愚之始。譚慕愚,1902年生,湖南長沙人。出身書香門第,父譚雍,“系日本留學生,清末從事革命,到四川、廣東等運動起義。光復后,感黨人之不義,杜門不出”。譚慕愚從小聰明好學,初小畢業后,家境困窘,失學在家。后自學高小課程,考取公費的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開始接受進步思想。五四運動在北京爆發后,長沙積極響應,譚慕愚作為女師“樂群會”的代表,參加湖南學生聯合會的成立大會,并被推選為該會負責人之一。她勇敢地投入抵制日貨和驅張(敬堯)的愛國運動中。她以學聯提出的“張毒一日不出湘,學生一日不返校”的誓詞為信念,四處奔走,多方聯絡,組織罷課,發動游行,成為“駐省驅張團”的健將。驅張運動終于取得了勝利,而譚慕愚也贏得同學們的敬佩,成為湖南學生界的風云人物。1923年譚慕愚報考南京東南大學、天津南開大學及北京大學,先后被三校錄取,后來她選擇進入北大。她晚年回憶說:“我在預科時,顧先生(按:顧頡剛)叫我學歷史。我在歷史科,讀了半年,后來還是轉到法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