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撐著油紙傘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默默彳亍著,冷漠、凄清,又惆悵。
她靜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像夢一般的,像夢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夢中飄過一枝丁香的,我身旁飄過這女郎;
她靜默地遠了,遠了,到了頹圮的籬墻,走盡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顏色,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悵。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飄過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
——戴望舒《雨巷》
世人給了戴望舒一個浪漫的稱呼——“雨巷詩人”,說到他,總會想到那個細雨綿延水墨般的江南小鎮(zhèn),那個撐著油紙傘丁香般美麗的江南女子,那個長長幽幽埋藏著故事般的雨巷。
江南的小鎮(zhèn)是靜謐的,斑駁的青灰色像清晨的殘夢,交錯的雙橋蒼老卻堅挺。淙淙的流水從狹窄的河道穿鎮(zhèn)而過,一座座雕刻精致的石橋倒映著歲月的斑駁,卻映射出一代代人溫婉的柔情。
戴望舒從小就在這樣的小鎮(zhèn)里長大,后來去上海念大學,便離開了家鄉(xiāng)。在煙雨蒙蒙的梅雨時節(jié),他又一次回到這水墨畫般的江南小鎮(zhèn)。雖然不是自己的家鄉(xiāng),卻也有一種重歸故里的感覺。
這座小鎮(zhèn)同其他江南小鎮(zhèn)一樣地樸素、淳厚,用自己的緘默承載著小鎮(zhèn)人們所有的快樂和幸福、苦難和悲哀。幾千年的風霜在這里飄散,這里卻一直是靜靜的,靜靜的,就像墻上靜靜生長的斑駁的印記。
仿佛外面的喧囂紛擾到了這里都消失無影。只有戴望舒的心,波濤洶涌,與這里格格不入。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的中國,是塊滿目瘡痍的悲土。
二十出頭的戴望舒血氣方剛,他學習新思想,被第一次大革命的熱潮吸引,加入共青團又加入國民黨,他參加“五卅運動”,希望把自己的青春貢獻給祖國,迎來的卻是國民黨的叛變。上海大學被封,白色恐怖籠罩著上海城。
因為參加革命活動,他和大學同窗好友施蟄存受到了特務的監(jiān)視,不得不暫時住在施蟄存松江的家里避難。他們離開了紛擾的上海城,又回了這樣一座江南小鎮(zhèn)。
那一天,天上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戴望舒有些心煩,便獨自出來散步。他走在狹窄潮濕的雨巷,黑白暗淡的色調給他心里蒙上了一層傷感。走著走著,突然在一個拐角,他看到了一抹粉色。那個身影穿著一件粉色的旗袍,玲瓏的身材在她優(yōu)雅的步履間顯得格外婀娜。她撐著一把油紙傘,靜默地向前走著。那一刻,戴望舒突然覺得有一朵丁香花在眼前綻放,芳香四溢,溫婉動人。
戴望舒不由得緊跟上去,默默地走在她的身后。穿過了百轉千回的雨巷、狹窄的小路,那個丁香般柔美的女孩像夢一般在戴望舒的眼前走著走著。突然,那女孩停下了腳步,戴望舒也緊跟著停住了腳步。看了看前方白墻黑瓦的房子,覺得很是眼熟。
女孩敲了敲門,開門的正是戴望舒的好友施蟄存。
原來這個丁香般的姑娘就是戴望舒好友施蟄存的妹妹施絳年,施蟄存熱情地介紹戴望舒和施絳年認識。戴望舒看著眼前的女孩——白皙的皮膚,充滿靈氣的大眼睛,宛若墜入凡間的天使一般純凈。
他一下子竟愣住了。
戴望舒覺得有些東西正在心里萌芽,蠢蠢欲動。
那就是愛情。
可是上天雖然賦予了戴望舒詩情和才華,卻沒有給他翩翩風度。戴望舒的臉,因為小時候染上天花落下一臉麻子,一直讓他有點自卑。而這次邂逅,也沒有讓心愛的丁香姑娘對他有好感。
每次戴望舒想單獨約會施絳年,或是給她一些愛情的暗示,施絳年總是委婉地拒絕。
可是,愛情已經在戴望舒心里滋長蔓延,沁入他的心脾,讓他無法自拔。他在自己出版的詩集里,將心愛的丁香女孩的名字用法文寫在扉頁上,卻遲遲等不到施絳年的回饋。
轉眼到了年底,松江的冬天潮濕陰冷,戴望舒的單相思卻越來越火熱。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沖動,在樓梯上截住施絳年,將寫給心愛的姑娘的情書念給她聽。
我將對你說我的戀人,我的戀人是一個羞澀的人,她是羞澀的,有著桃色的臉,桃色的嘴唇和一顆天青色的心。
這種突如其來的強烈示愛舉動,在那個年代無疑是一種瘋狂的舉動,把住在江南小鎮(zhèn)的施絳年嚇壞了。在她的心里,愛情,應該是靜靜的,不露聲色、暗生情愫,然后順其自然地在某一天被心愛的人輕輕地牽起手……
于是,施絳年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戴望舒。
情緒激動到無法收拾的戴望舒抑制不住心中的愛火,雙手扶著欄桿大聲喊道:“你不答應我,我就跳下去。”
一向溫婉的施絳年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她嚇得有點蒙。她感覺到這個平日憂郁內向的詩人內心的狂熱和執(zhí)著,覺得瘋狂似乎又有些浪漫。
“別,別沖動,我答應你,我答應你還不行嗎?”
戴望舒終于用自己的執(zhí)著和浪漫征服了心中那個丁香般的女孩。松江的天氣似乎提前變得溫暖,江南的小鎮(zhèn)又迎來了煙雨蒙蒙的春天。這個春天,是戴望舒覺得生命里最美麗的春天,煙雨中寫滿了愛情的味道。他和心愛的丁香姑娘在這個春天里訂婚了,不過婚期卻延遲下來——施絳年要求他出國留學取得學位,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才肯跟他結婚。
1932年10月,戴望舒帶著對心愛姑娘的承諾,乘坐郵船去法國留學。當時的戴望舒其實經濟很拮據(jù),到了法國,他幾乎沒有心思念書,每天躲在宿舍里翻譯書稿來換取生活費,但是他還是堅持下來了。為的就是學成歸來,能夠迎娶心愛的丁香姑娘。
可是他寄給施絳年的信件卻很少有回復。即使偶爾回信,也是只言片語,語氣里滿是冷淡。戴望舒疑惑地打聽施絳年的消息,得知絳年與一個冰箱推銷員戀愛了。當年的冰箱推銷員是個比較時髦的工作,施絳年覺得比靠文字謀生的詩人要有安全感得多。
聽聞這樣的消息,戴望舒更加沒有心思念書了,他在國外還沒有拿到任何學位,就匆匆回國,他不敢相信心愛的姑娘已經移情別戀。
然而這一切都已經是不可改變的現(xiàn)實。親眼看到真相的戴望舒?zhèn)挠^,既痛苦又氣憤,當眾給了心愛的姑娘一巴掌。巴掌雖打在愛人的臉上,卻像是刀子刻在他的心上。
往事像波濤般翻滾而來,把戴望舒壓得喘不過氣,八年的苦戀,換來的卻是拋棄和背叛。記憶里那個丁香般柔情的姑娘還常常撐著傘走在他的夢境里,一晃眼卻在一個轉角消失不見了,他飛奔過去,卻找不到她的身影,只留下茫然失措的他在雨里彷徨。
受到初戀創(chuàng)傷的戴望舒變得更加自卑、憂郁,好友穆時英看到癡情的戴望舒每天郁郁寡歡,想幫他走出失戀的困境,便邀請他去自己家做客,想把自己的妹妹介紹給戴望舒,對他說:“施蟄存的妹妹有什么呀,我妹妹比她好看多了。”
1935年5月,在穆時英家中,戴望舒第一次見到了穆時英的妹妹穆麗娟。她果然像穆時英說的那樣,比施絳年漂亮很多,長得秀美清純,舉手投足之間帶著一種溫婉動人的氣質。穆麗娟雖然沒有念過太多書,只是初中畢業(yè),但她喜歡文學,也早就讀過戴望舒寫的詩,一直對戴望舒有些崇拜,沒想到有一天會見到他,突然面對著戴望舒高大的身影,穆麗娟不由得嬌羞地低下了頭,溫婉地對戴望舒笑了笑就回了屋。
這不勝嬌羞的一低頭和笑容,讓戴望舒覺得陰涼許久的心里突然有一道陽光灑過來。只是八年的感情對他來說,傷得太深了,他還把自己封鎖在那么孤僻的角落里,沒法這么快走出來。
而穆時英是有意要撮合這個癡情的戴望舒與他妹妹在一起,此后,穆時英常常邀請戴望舒來家中做客,戴望舒也想盡快忘掉那段讓他痛苦的感情,便應邀和他們打橋牌,有時還帶著穆麗娟去跳舞。穆麗娟覺得與詩人交往,生活仿佛都變得浪漫了,而穆麗娟這個秀美動人的姑娘也正在一步步走進戴望舒的世界。
熟悉之后,戴望舒邀請穆麗娟去他家抄稿子,在戴望舒租的公寓里,穆麗娟常常幫戴望舒抄稿子到深夜。戴望舒望著在柔黃的燈光下安靜地抄書的穆麗娟清秀的身影,仿佛又聞到了久違的丁香花的味道。
1936年初夏,在上海四川路新亞飯店,戴望舒與穆麗娟舉行了一場隆重的婚禮。那天的天氣很炎熱,戴望舒為父親去世守孝還不到一年,但是不自信的戴望舒已經等不及了,他害怕穆麗娟也會像施絳年一樣離開他。這一次,他再也不要別離和傷痛重演。
然而戴望舒只把握了開始,卻料不到結局。隨著時間的流逝,當那些愛情開始的浪漫漸漸消散,兩個人的差距和隔閡卻越來越顯露出來。在戴望舒看來,比自己小十二歲的穆麗娟就像一個孩子,他只需要愛著她養(yǎng)著她就可以。當時的戴望舒想在事業(yè)上做出一點成就,終日忙忙碌碌,把心思都放在了寫作上,女兒的出生也沒有讓戴望舒多關心家里。穆麗娟感到自己的生活越來越不平等,戴望舒從未把她當成一個成熟的女人,總是自己做主家里所有的事情,從來不與她商量。
女人的敏感與戴望舒的前后落差讓穆麗娟開始懷疑戴望舒的感情,尤其是戴望舒為一首歌《初戀女》寫詞:
“你牽引我到一個夢中,我卻在別的夢中忘記你,現(xiàn)在就是我每天在灌溉的薔薇,讓幽蘭枯萎。”
這首歌在當時被廣為流傳,歌詞一句句地刺到穆麗娟的心上,她覺得戴望舒是把自己比作帶刺的薔薇,把施絳年比作美麗的幽蘭。
那是個事關民族存亡的多事之秋,隨著二戰(zhàn)的爆發(fā)及日軍全面侵華戰(zhàn)爭深入,一度繁華的大上海淪為一個危機四伏的孤島。
為了避難,戴望舒帶著全家去了香港,到香港后,戴望舒成為香港文壇的核心人物,他以文字為武器積極投入到宣揚抗日的斗爭中。而被關在家中的穆麗娟更加孤獨寂寞,她從小在家被父母寵愛,戴望舒的冷淡和寡言讓她委屈萬分,兩個人的心,在這亂世的顛沛流離中漸行漸遠。
大男子主義的戴望舒想把穆麗娟保護在自己的世界里,1940年6月,穆時英在上海四馬路被國民黨特務刺殺身亡,戴望舒卻不讓穆麗娟回上海為哥哥奔喪。那一年的冬天,穆麗娟的母親也去世了,戴望舒竟將報喪的電報扣下。當穆麗娟從好友那里得知噩耗,氣急心痛,急忙帶著女兒趕回上海。
回到上海的穆麗娟悲痛萬分,她沒能為哥哥奔喪,也沒來得及看母親最后一眼,往事一幕幕地浮現(xiàn)在眼前,穆麗娟覺得和戴望舒在一起的幾年自己受盡了傷痛和委屈,那個她曾經以為可以給她一生浪漫和柔情的男人給她的只有無邊無際的孤獨寂寥。她還是個二十三歲正當最好年紀的姑娘,再也不想為這個男人讓所有的青春都在枯燥寂寞中度過。穆麗娟將一封決絕的離婚信寄給了戴望舒,從此與他各安天涯。
忙碌于工作的戴望舒還不知道他與妻子的感情已經走到了盡頭,收到了離婚信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趕去上海想找穆麗娟回家。
然而穆麗娟心意已決,戴望舒失魂落魄,又一個女人狠心地離自己而去,埋在戴望舒心里對愛情的自卑和偏執(zhí)又一次涌上心頭。回到香港后,戴望舒在一個寂靜的深夜寫下了絕命書:“現(xiàn)在幻想毀滅了,我選擇了死,離婚的要求我拒絕,因為朵朵已經五歲了,我們不能讓孩子苦惱,因此我用死來解決我們間的問題,它和離婚一樣,使你得到解放。”
這個脆弱的詩人又一次用毀滅自己的方式面對失敗的愛情。他吞下了一瓶毒藥,所幸被朋友救起。
而穆麗娟聽聞這個消息,卻決絕地說:“今天我一定要堅持自己的主張,我一定要離婚,因為像你自己所說的那樣,我自始至終就沒有愛過你!”
這個丁香般結著愁怨的姑娘要的是浪漫的愛情,之前的她對戴望舒詩人的浪漫抱著美麗的幻想,現(xiàn)在幻想破滅了,五年的感情也付之東流了,戴望舒的以命挽留也彌補不了穆麗娟的怨恨與不理解。1943年1月,戴望舒最終還是同意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
一直到晚年,穆麗娟回憶起與戴望舒的感情時還說:“他對我沒有感情,他的感情全都給施絳年去了。”穆麗娟堅定地走在自己那個悠長的巷子里,再也不會回頭,她的芬芳,她的憂愁,戴望舒看不懂,那便再也沒有朝朝暮暮,再也沒有丁香花香的沁人心脾。
此后的戴望舒還有過一段婚姻。他在大同圖書印務局與抄寫員楊靜相識,這個嬌小美麗的南方姑娘帶著丁香般的芬芳和太息般的目光打動了戴望舒,而十六歲的楊靜也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決定嫁給比自己大二十六歲的戴望舒。然而結婚后沒幾年,楊靜就受不了與戴望舒枯燥寂寞的生活,當時的戴望舒遭遇過牢獄之災,生活窘迫還遭到依附日本的冤枉之名,而楊靜非但沒有理解戴望舒甚至紅杏出墻。戴望舒又一次親手打了自己愛的姑娘,楊靜則就勢離開了戴望舒,戴望舒在人前一再搖頭:“死了,這一次一定死了。”
戴望舒一生都在尋找那個可以和自己相伴一生的丁香般的姑娘,然而每一個與他相識相愛的女子最后都消失在那個長長的雨巷里。在戴望舒生命的最后幾年,他一直獨自給自己打麻黃素針來控制越來越嚴重的哮喘病。1950年2月的一天,他照例給自己打針,想好得快一點就給自己加大了劑量,突然心跳劇烈,撲倒在床上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朦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丁香般結著愁怨的姑娘。
那把油紙傘那個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那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
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她的顏色,她的芬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
就這樣消失在他四十五年曲折多舛的生命里,從那一場不對等的初戀開始,戴望舒的愛情就永墜于悲劇之中。他永遠走不出那條幽深的雨巷,在一個不可能的丁香姑娘身上,浪費了一生的時光。
——
戴望舒
浙江杭縣(今杭州市余杭區(qū))人。中國現(xiàn)代派象征主義詩人,翻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