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的心里是喜歡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這是張愛玲送給胡蘭成的照片背面的題詞。
那時的張愛玲是上海炙手可熱的文壇女作家,這位民國時代的驚世才女,在那個風起云涌的上海灘,二十出頭就已鋒芒畢露,她像是臨水照花人,孤傲地揮舞著自己手中如劍一般的文字。然而就是這么高傲的靈魂,邂逅了愛情,便甘愿做一個世俗女子,寫出這樣卑微的話送給胡蘭成。聰明如她,明知是飛蛾撲火,卻也不管不顧了。
很多人說,胡蘭成就是張愛玲的孽緣,張愛玲把自己全部的愛給了他,最后卻被洗劫一空,暗自萎謝。當年邁的張愛玲死在自己美國的公寓里時,身邊竟無一人。
如果1944年初春的那一天,胡蘭成沒有養病在家,沒有看到雜志上刊登的一篇名叫《封鎖》的小說并被它深深吸引,也許就不會有她這樣凄涼的人生結局,然而這樣的開始偏偏發生了。胡蘭成看完整篇文章不由得拍案叫絕,他深深記住了這篇小說作者的名字——張愛玲。
從此這個名字在他心里就再也抹不去了,他收集了張愛玲的很多文章來拜讀,更加對這個女子欽佩不已。是什么樣的絕世女子可以寫出如此驚世的文字,這讓他難以自拔,他覺得自己一定要認識她,并且不僅僅是個過客。
于是,幾天后正在家中專心寫作的張愛玲收到一張便條,便條上寫著“愛玲先生賜鑒,貿然拜訪,未蒙允見,亦有傻氣的高興,留滬數日,盼能一敘”。張愛玲收到過很多讀者來信,但是送到家里的這還是第一次。她看了一眼落款——胡蘭成。
對于胡蘭成的名字,張愛玲并不陌生,他當時也是小有名氣的才子,寫得一手漂亮的文章,自負雄才,常在報上發表對時局的評論,后來得到汪精衛的賞識,當上了汪精衛的機要秘書,在汪精衛的《中華日報》社論委員會里任總主筆,報上很多文章都出自他之手。
張愛玲竟就這樣答應了胡蘭成的請求,說愿意第二天去胡蘭成府上拜訪。
得到張愛玲的應允,胡蘭成有些緊張,他想著這位能寫出如此通曉世事文字的女人會不會是個情場高手。但其實當時的張愛玲只有二十三歲,愛情于她,只是從別人那里聽的,從書里看的,還從來沒有真正觸碰過。
在大西路美麗園的胡氏家中,他們相見了。那天張愛玲特意找出了許久沒有穿過的貂皮大衣,想顯得成熟穩重一些,但都被這個情場老手胡蘭成洞覺出來。在他看來,張愛玲的言談舉止就像個涉世未深的女學生,有點突兀的穿著藏著一個女子與眾不同的倔強和不羈。
胡蘭成一生閱過多少女子,可是張愛玲從骨子里透出的攝人心魄的靈性與氣質,讓胡蘭成驚嘆不已,這個女子,把他之前對于美的定義都打翻了。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面寫到與張愛玲的第一次見面:“我常以為很懂得什么叫作驚艷,遇到真事,卻艷亦不是那艷法,驚亦不是那驚法。”“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是我的客廳今天變得不適應了……”
一開始聊天還有些拘謹,胡蘭成便問了張愛玲的收入多少,這個一般人看來第一次見面顯得有些突兀的問題,可在張愛玲看來卻是對她生活的關心,當時的張愛玲真的太缺少關心和愛了。長期以來,她孤獨地躲進自己的寫作世界里,縱使多么聰明靈性的女子,內心深處都有著對愛的渴望。這樣的問話讓張愛玲的心溫暖了起來,張愛玲坦誠地告訴胡蘭成自己的稿費收入,兩個人的距離也近了。胡蘭成口若懸河地談起當下潮流的作品,又談起對張愛玲作品的喜愛,這一坐便是五個小時,還覺得意猶未盡。
天晚了,胡蘭成送她到弄堂,兩人肩并肩走著,胡蘭成向有一米七二的張愛玲看了一眼,說:“你身材這樣高,這怎么可以。”
張愛玲有些詫異,臉上似乎有點惱怒,這一切都被胡蘭成看在眼里,他看到一顆心正在慢慢向自己開出溫暖的花來。
胡蘭成之后便向張愛玲發起了猛烈的攻勢,隔天便去張愛玲的家中拜訪。雖然他已經結過兩次婚,并且還有著妻室,但是張愛玲這樣的女子,深刻起來會讓山河失色,歲月成塵。這樣的女子,是任你窮盡人海也不得相遇的絕代佳人,既然遇見,是怎么也不愿意錯過的。
胡蘭成去了三四次之后,張愛玲突然顯得很煩惱、很委屈的樣子給胡蘭成送去一張字條,叫胡蘭成不要再去看她。但胡蘭成知道,張愛玲已經愛上了他。
是的,張愛玲心里的那朵花已經開放了。這個從小缺愛的女子,雖然出身名門世家,是李鴻章的曾外孫女,卻有著悲慘的童年,她的父親只會抽鴉片、逛妓院,母親受不了這樁被包辦的沒有愛情的婚姻,與父親離婚,只身去了法國,父親對張愛玲一直是不管不問。本來就疏離的父女關系,在父親娶了繼母后變得更加冷漠。
狠毒的繼母常常虐待張愛玲和她的弟弟,雖然家里不缺錢,但張愛玲小時候一直只能穿繼母剩的粗衣爛布,從來不敢奢求家里的錢。
她永遠都記得那次她去見回國的母親忘了跟繼母說,繼母“啪”地一個巴掌打過來,把她打了個踉蹌,她本能地想還手,父親知道了,二話不說,揪住她一邊拳打腳踢,一邊吼道:“你還打人,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張愛玲被打得滿身是傷還被父親鎖在屋子里關禁閉,生病到奄奄一息父親也不管不問。這一切在張愛玲稚嫩的心靈里劃下一道又一道無法治愈的傷口,她的性格變得更加孤僻寡言。她用寫作把自己封進文字的世界里,很久很久不敢向外探望,但是殘破家庭生長的她內心又渴望有個溫暖的家,渴望被人呵護、被人愛。
這個人,就是胡蘭成嗎?
即使這個人比自己大十四歲,即使他還有妻室,即使外界還有著對胡蘭成漢奸身份的流言蜚語,當愛情走進了張愛玲的生命里,這些她都不管不顧了。胡蘭成每天晨出夜歸陪伴著張愛玲,他們總有說不完的話,他們談論詩詞歌賦,談論文學小說,甚至談論起張愛玲一直不敢觸碰的童年。張愛玲覺得胡蘭成懂她,因為懂得,她的心扉第一次如此向一個人敞開,在胡蘭成面前,那個曾經昂著高貴的頭,孤傲又漠然地看凡塵往來的張愛玲甘愿成為一個世俗女子,那樣任性,那樣依賴,那樣熱烈。
那時的胡蘭成亦是真的愛了,胡蘭成說“但我使盡武器,還不及她的只是素手”,張愛玲驚艷了他的時光,讓他深深折服,而張愛玲的文學造詣也令他這樣一個自負雄才的人驚嘆不已。胡蘭成在報上發表對張愛玲文章的評論,當有人質疑張愛玲文字的時候,他極力為她反駁。胡蘭成愛張愛玲的超凡脫俗,也愛她的聰明靈性,他說“愛玲是其人如天,愛玲的聰明真像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
一時間胡蘭成與張愛玲的關系人盡皆知,胡蘭成的妻子英娣忍受不了,與胡蘭成離了婚。
于是,1944年8月,張愛玲和胡蘭成結婚了。在張愛玲的小說里,有各種各樣的婚禮,中式的、西式的、華麗的、典雅的、浪漫的……可是她自己的婚禮卻只有兩支紅蠟燭,甚至連燭臺都沒有,有的只是一個證婚人,一紙婚書。張愛玲寫道“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胡蘭成補上兩句,“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那時的張愛玲是幸福而自信的,雖然她知道胡蘭成生命里有很多過客,但她相信自己是最后的歸人。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寫道:“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游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張愛玲覺得自己終是那個與胡蘭成朝朝暮暮的人,卻不知道,再多女子也無法阻擋胡蘭成那顆生性多情的心。
時間已經走到了1944年年底,時局動蕩,日本在中國的勢力江河日下,而在汪偽政權下工作的胡蘭成也感到了時局的危機,他告訴張愛玲:“將來日本戰敗,我大概還是能逃脫這一劫的,就是開始一兩年恐怕要隱姓埋名躲藏起來,我們不好再在一起的。”張愛玲握住他的手說:“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在張愛玲眼里,愛情無關政治、無關時局,她只要和相愛的人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別離的時刻最終還是來了,胡蘭成接編《大楚報》,離開張愛玲去武漢。
初到武漢的胡蘭成還是全心全意愛著張愛玲的,據說有一天,胡蘭成在路上遇到轟炸,他倒在鐵軌上,以為自己就要被炸死,絕望中口中喊出了兩個字:“愛玲!”想來當時的張愛玲,是胡蘭成生命全部的寄托。
可是這一切并不能改變胡蘭成的多情。到武漢不久后,胡蘭成在漢陽醫院認識了一個叫周訓德的小護士,她是個只有十七歲的少女,自然不及張愛玲的才華和博學,卻生得嬌媚動人。胡蘭成那顆多情的心又泛起漣漪,竟與周小姐兩情相悅,墜入愛河,甚至想娶她進門。他這邊與周小姐良辰美景,卻忘記了遠在上海的張愛玲獨自經過相思流年。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中國光復了,胡蘭成也成為國民政府通緝的要犯,他逃到上海同張愛玲住了一段時間,才將自己和周小姐的事情告訴張愛玲,他親密地稱這個女子為小周。胡蘭成的話像刀一樣在張愛玲的心里劃下傷口,那句“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還縈繞在耳邊,可說話的那個人卻已經越走越遠……
張愛玲滿心的痛楚與嫉妒,卻還是保持著自己的理智和冷靜,她就是這樣一個柔艷剛強的女子,做不到像別的女子那樣痛哭淚流,依然強裝鎮定,甚至希望胡蘭成與周小姐之間只是一場寂寞的游戲,現在胡蘭成已回到她身邊,他們還可以回到從前,從此朝朝暮暮,天荒地老。
就是這樣的張愛玲,縱使以往多么高傲的靈魂,既然愛了,就可以忘記自己的身份、姓名,在最美的年華金風玉露一相逢,那么他在哪里,哪里就是現世安穩。
然而這一次相聚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月,形勢危急的胡蘭成又倉皇地逃到溫州。他化名張嘉儀到他的高中同窗斯頌德家避難,斯家的父親已經去世,濫情的胡蘭成竟與斯頌德的庶母范秀美互生曖昧,廝混在一起。
還蒙在鼓里的張愛玲此時已經半年多沒有見到胡蘭成,她決定只身一人從上海到溫州千里尋夫來挽回他們漸行漸遠的感情。
“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里是你走過。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這是張愛玲說的話,想那時途中的張愛玲應該無數次幻想著和胡蘭成見面的美好場景,然而當她站在他的面前時,胡蘭成卻只驚未喜,甚至惱怒罵道:“你來做什么?還不快回去。”那一刻,張愛玲再亮烈的心是不是也跌落谷底?
胡蘭成把張愛玲安排在公園旁的一間旅館里,只有白天陪張愛玲,晚上不敢過夜,怕有警察來查夜。張愛玲與胡蘭成結婚之后,一直聚少離多,但只要在一起,時光仿佛都是溫暖的。他們枕在床上說話,兩人臉湊臉四目相視,胡蘭成說:“她的眼睛里都是笑,面龐像大朵牡丹花開得滿滿的,一點都沒有保留。”
然而在旅館度過了一個春節,胡蘭成與范秀美的曖昧關系也被細膩敏感的張愛玲看在眼底。有一次張愛玲說范秀美生得好看,想為她畫一幅肖像,可是畫著畫著筆就停了,張愛玲再也畫不下去了。等范秀美走之后,胡蘭成問張愛玲:“怎么了?”張愛玲說:“我畫著畫著,只覺得她的眉、神情、嘴,越來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她在暗示胡蘭成她已經看出他們的私情,這個時候張愛玲多么希望胡蘭成能說一些辯駁的話,或是對她許下些承諾,可胡蘭成只是沉默不語。
張愛玲讓胡蘭成在她與小周之間做個選擇。胡蘭成支吾道:“我帶你,天上地下,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張愛玲痛心不已,她哽咽地反問:“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有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胡蘭成答道:“世景荒蕪,已沒有安穩……”
曾經的海誓山盟,都成了過眼云煙。張愛玲覺得一陣痛徹心扉,她嘆息道:“你到底是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離開的那天,天上下著雨,曾經有多少情愛付出,現在就有多少辛酸苦楚。張愛玲后來在給胡蘭成的信中描述了當時的情景:“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這個不肯輕易落淚的女子,終究還是為愛哭泣了。
可是心傷透了,感情卻沒法說放下就放下,她就是這樣的女子,不輕言別離,一旦轉身,就再也不回頭。回上海之后七八個月里,張愛玲還是與胡蘭成偶有聯系,甚至還用自己的一些稿費救濟了胡蘭成,希望他能在流亡中過得好一些,卻沒有顧忌到自己也因為胡蘭成漢奸的身份受到牽連。
有一天,張愛玲突然收到胡蘭成的便條,竟然是告訴張愛玲,范秀美懷孕了,在逃亡中的胡蘭成自然不能讓她生下孩子,也沒有錢做手術,竟開口向張愛玲借錢。張愛玲無言以對,默默地去房間拿出自己的金鐲子,托人拿去當掉給范秀美做手術。
胡蘭成不是移情別戀,而是太多情,他在《今生今世》里寫道:“我已有愛玲,卻又與小周,又與秀美,是應該還是不應該,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上天讓張愛玲在最美的年華遇見那個懂她的人,可偏偏這個人無法安穩地與她一人攜手,共度此生。
那一天,胡蘭成途經上海去了張愛玲的愛丁頓公寓。張愛玲面對許久未見的胡蘭成,覺得恍如隔世。胡蘭成不但沒有為之前的辜負感到歉意,還坦然地跟張愛玲說起自己與周小姐和范秀美的事情,張愛玲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變成一片死灰,不再理會胡蘭成,與他分床而睡。
第二天清晨,胡蘭成與她吻別,張愛玲突然淚流滿面,她抱住胡蘭成的脖子,叫了一聲“蘭成”,再也說不出話來。
張愛玲知道,自己這一生的愛情都已經用盡,再也無法挽回了。
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幾個月后,胡蘭成收到了張愛玲的訣別信: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隨信張愛玲還附上了自己寫電視劇本賺來的三十萬塊錢。
彼時的“小吉”是小劫的隱語,這是最后的決絕,此后胡蘭成想找張愛玲挽回,寫信給張愛玲,又找到張愛玲最好的朋友說情,但是張愛玲的心就像她之前說的那樣“已經萎謝了”。緣分已盡,曾經的付出、挽回都已經落幕,剩下的只有冷靜與決絕。愛的時候可以傾其所有,既然放手也絕不會拖泥帶水。
胡蘭成的一生邂逅過無數女子,而張愛玲,是唯一的傳奇,也是他耗盡一生都還不了的情債。
張愛玲這個民國時期的臨水照花人,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曾經她甘愿飛蛾撲火,甘愿低到塵埃里,但那個人給不了她現世安穩,她便傾城轉身,獨自萎謝了。
——
張愛玲
中國現代作家,原名張瑛,出生在上海,家世顯赫,祖父張佩綸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鴻章的長女。
張愛玲一生創作了大量文學作品。1995年9月8日,逝世于美國加州。
——
胡蘭成
中國近代作家與爭議性人物。出生于浙江嵊縣,青年時于燕京大學退學,抗日戰爭時期替汪精衛的親日偽政權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