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黨的報紙曾興災樂禍地說,如果誰認為紅軍在陜北能夠生存下去,是極其荒唐的,因為那里既沒有衣食,甚至也沒有可以補充隊伍的男人。報道還說,從四川到中國西北的長征,本身就是一個走向死亡的過程。
敵方的宣傳當然不能夠完全聽信,但當時紅軍的困難也確實顯而易見。就全國范圍而言,陜北無疑應該屬于最貧困、最落后的地區之一。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貧瘠的黃土地,這些堅硬如鐵的土地,即便被完全開墾出來,收成也少得可憐。原先蘇區只有陜北紅軍,尚能滿足部隊所需,現在多了中央紅軍,物資供給便顯得極為緊張。
糧食眼看就快吃完了。除了吃的,還有穿的,冬天即將來臨,大家都需要穿棉衣,可是當地又不種棉花,不出棉布。另外聽說紅四方面軍也即將來陜北,紅四方面軍一來,人必然更多,憑一個陜甘蘇區,根本就養不起這么多軍隊。
唯一的辦法只有向外發展。向哪里發展呢?北面是榆林沙漠,西面是國民黨的“中央軍”,南面是東北軍和西北軍,東北軍相對比較好打,但一打就會把西面的中央軍引進西北,從而加強其對西北的控制。
剩下一條路,只有向東發展,就是過黃河到山西、河北去發展。毛澤東拍板東征,但很多人都不贊成,其中也包括林彪等高層領導。
大元寶
長征中紅軍強渡湘江、烏江、金沙江、大渡河,其實都是九死一生,非常危險。黃河比這些河更大、更寬,水流也更急,大部隊有沒有可能迅速渡過去?河對面閻錫山的山西晉軍如何布防,能不能突破他們的防線?過河后萬一站不住腳能否順利返回?這些都還是一個未知數。
林彪素以心思縝密著稱,他想來想去覺得不行,就打電話給彭德懷說:“我不贊成東征,他(指毛澤東)要走就讓他走吧,我到陜南去!”
還好,這次他沒像會理會議時那樣把彭德懷推到是非的峰谷浪尖上去。不過彭德懷其實也不想離開陜北。
長征走了一年,一直沒有根據地,吃了很多苦頭,好不容易走到了陜甘蘇區,這個地方雖然窮,總是個歇腳的地方吧。在給毛澤東的電報中,彭德懷列舉了東渡黃河的諸多困難:紅軍在大疲勞之后,體質普遍較弱,是不是能渡得過去?如果能渡過去,萬一蔣介石的“中央軍”大舉增援晉軍,還能不能撤得回來?
毛澤東對決定了的事極少肯動搖。在這種情況下,彭德懷到黃河邊,用七個晚上偵察了渡河點,他還派偵察兵乘著羊皮筏子夜渡黃河,基本摸清了河東的敵情。經過詳細偵察,渡河的技術問題可以解決,同時晉軍的戰斗力也不強,不會比東北軍強到哪里去,過河確實沒有問題。
彭德懷到預定渡河點時,紅軍才造好十五只船,每船乘三十人,來往一次就需要一小時二十分鐘。全軍14000人,加上行李、伙食擔子、馬匹等,萬一情況變化,回師的安全就成了問題。彭德懷因此對渡河仍存顧慮,他要毛澤東絕對保證渡河部隊與陜甘蘇區的聯系。毛澤東聽了很不高興,說要絕對保證,你去絕對保證,我是做不到的。接著他話鋒一轉:“只要做好工作,把船只準備好,在西岸等著,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嘴上怎么說都是空話。彭德懷放心不下,他根據自己掌握的每渡一次所需的來回時間,星夜趕造出上百只船,每船均配備三至四個船工,并進行了相應訓練。
1936年2月20日,彭德懷指揮紅軍以大批木船和羊皮筏子為渡河器材,分頭強渡黃河。當時初春雖到,黃河卻才解凍不久,河邊上還有冰碴子。閻錫山沒想到紅軍會在這個時候突然過河,河防部隊松松垮垮。
在火力較弱,尤其無炮火掩護的前提下,紅軍只用一個晚上,就突破了晉軍一百多里的防線,而且自身幾乎沒有什么傷亡。閻錫山耗資數十萬元修建的黃河堡壘,絲毫沒有起到阻擋紅軍東渡的作用。
山西在民國時是個富省,經濟情況跟陜北相比猶如一天一地。進入山西后,紅軍有地主土豪的財產可以沒收,有東西可以吃,過得很是滋潤,比陜甘蘇區要好得多。有一次,有個長工向王平報告,說某地主家有個暗窖,里面藏了很多東西。王平帶人去打開一看,地窖里光皮襖就有一百多件,還有不少價值很高的字畫和古董。紅軍還從地主的地窖里挖出過用五十兩銀子鑄成的大元寶,這么大的元寶,連楊尚昆都是第一次見到。
通過東征,紅軍擴充了兵力,也籌到了急需的款項和一批棉花、布匹等物資。另一個意外,也可以說是最大的收獲,是把閻老西給打怕了。東征戰役一起,閻錫山就把原駐于陜北綏德的兩個師調回山西增援,他們一撤,綏德就成了紅軍的。在陜北,綏德算是比較大的縣城了,和瓦窯堡一樣都屬于當地的“中心城市”。
面對紅軍的重兵攻擊,閻錫山不得不暫時解除對蔣介石的戒備,主動電請對方派兵增援。蔣介石立即調集十個師入晉助戰,并派陳誠協助閻錫山指揮。
毛澤東原來還計劃經過山西向河北發展,或者推進到接近蒙古的邊境地區,至此就不可能了,紅軍在山西的活動余地也變得十分有限。于是彭德懷又率部西渡黃河,回師陜北。因為回師的問題已經過慎重考慮和準備,所以東征部隊很順利就撤了回來。
打騾子
向東發展受阻,毛澤東又把目光轉向西北一側。那里是寧夏“二馬”馬鴻逵、馬鴻賓的地盤,兵力比較薄弱,還可以策應紅二、紅四方面軍的北上,再進一步,甚至能伺機打通與蘇聯的聯系,以取得必要的物資援助。
5月18日,彭德懷被任命為西方野戰軍司令員兼政委,率部大舉西征。西北地域非常荒涼,一路上極少能夠見到村落和人煙,到處都是起伏的山丘和荒涼的草原,以至于不少戰士都以為是要重過草地了。
幾天后,部隊到達了曲子鎮附近。曲子鎮是隴東通往寧夏的要隘,也是西征要奪取的第一個目標。當紅軍到達時,馬鴻逵第一〇五騎兵旅旅長冶成章帶三百騎兵巡邏,剛好進入曲子鎮,正在打尖兒喂馬。
冶成章是馬家軍勇將,也是馬鴻逵手下最得力的戰將,其人性情暴躁,打仗剽悍,外號人稱“野騾子”(“野”通“冶”)。“野騾子”所帶的三百騎兵雖然數量不多,卻都是他的親信精兵,平時行動迅速,善于奔襲作戰。
奔襲是騎兵作戰的最大特點,也是最大優勢,但只要把他們的作戰位置固定死,其優勢也就難以發揮了。從吳起鎮戰斗開始,彭德懷就已經掌握了戰勝騎兵部隊的這一決竅,得知冶成章在曲子鎮,他立即抓住戰機,指揮部隊將鎮子團團圍住。
彭德懷隨即調集紅二師對曲子鎮展開攻堅,其中二團主攻,五團助攻。曲子鎮是座土城,方圓不過二里,在輕重機槍的掩護下,二團很快就占領了東南城角及那一帶的街道,將冶成章所部逼至西北角的居民區。
紅二師參加過東征,在東征中擴充了一些新兵,這些新兵都沒有打過仗,新提升的一些干部也沒有打巷戰的經驗。攻入曲子鎮后,大家既沒有構筑工事,也沒有提防敵人可能發起的反擊,就知道全團拼命往前面沖。
不防備“野騾子”帶兵從西北角的各個巷子里猛地殺了出來。馬家軍的騎兵頗具亡命精神,他們大多光著膀子,舉著馬刀,來勢洶洶。二團擋不住,被對方一直追逼到了南門口,最后靠鎮門口預先布置的火力,才把他們又打回西北角。
“打騾子”既然這么困難,有人說打不下來就算了,部隊可以繞道前進。問題是,這是西征的第一仗,如果不消滅“野騾子”,紅軍的威風就會大減,馬家軍會說,你們連一個“野騾子”都收拾不了,還來干什么呀,反過來就會欺負紅軍。后來的西路軍被馬家軍打得近乎全軍覆滅,一定程度上就是氣勢先落了下去。
再戰,夜幕已經降臨,于是決定將五團加入主攻,與二團一起從兩個方向展開進攻。戰術上也進行了改進,白天進去的人太多,反而施展不開,增加無謂的傷亡,這次要求不必過于集中,兩團都只需各抽一個連,幾個排互相掩護,交替前進。
五團是過去中央蘇區的模范團,也是有名的“夜老虎”團。該團實際上只派了一個班,就以神速的動作將西北寨墻的碉堡全部摸了下來。二團吸取白天受挫的教訓,用掏房挖墻的辦法向敵人逼近。等“野騾子”所部發覺時,已分不清誰是誰了,只好朝黑暗中亂打。
單純火力決勝負,馬家軍難以與紅軍抗衡。紅軍先用重機槍壓制,再爬上窯洞朝煙筒里丟手榴彈,沒多久便把敵人完全打垮了。
因為這時紅軍已非常注重實施抗日統一戰線,因此“野騾子”冶成章被俘后,仍像其余俘虜一樣被釋放了回去。
兩天后,西征軍在曲子鎮以南的阜城,與前來馳援的馬鴻賓兩個步兵團遭遇。步兵打步兵,馬家軍更非紅軍的對手,當即被打得大敗,光被俘虜的官兵就有1100多名。
“寧夏二馬”有一個特點,就是營長以上的軍官大多是“二馬”的親戚。這些人并不像“野騾子”那樣悍勇善戰,聽說紅軍主力來了,都躲在城里不肯隨軍出戰,所以俘虜里面雖有副營長、連長多名,但營長以上的卻一個都沒有。
馬鴻賓的主力騎兵師一共有兩個步兵團、一個騎兵團。兩個步兵團被擊潰,剩下來的那個步兵團在吳起鎮戰斗時就知道紅軍不好惹,仗著馬快,早早就跑掉了。
經此兩仗,“寧夏二馬”噤若寒蟬,其部隊均困守寧夏城內,不敢再與紅軍較量。西征軍軍威大振,在向西北挺進的過程中,如入無人之境。
分則力薄
6月中旬,彭德懷率部攻克豫旺(今同心縣下馬關)。豫旺是寧夏南部重鎮,攻克豫旺等于拔掉了馬鴻逵設在陜甘蘇區西部邊緣的一個重要釘子,陜甘蘇區也由此擴展為陜甘寧根據地。
至7月底,為迎接紅二、紅四方面軍北上,西征軍全部集結于豫旺休整。這一期間,對三大方面軍構成威脅的,都是同一支部隊,即胡宗南的第一軍。
在中央軍中,第一軍無論兵額、裝備、火力都比一般的部隊強。軍長胡宗南畢業于黃埔一期,是最受蔣介石信任和器重的戰將之一,其軍事素養相對較高,在練兵方面也很有一套。
胡宗南部原駐湖北,因為追擊紅四方面軍才進入了陜南。紅四方面軍旋即在川北建立根據地,胡宗南當時就想追入四川,可是卻遭到了劉湘等川軍首領的集體抵制,繼續留在陜南又為西北軍楊虎城所忌,胡宗南不得已只好移駐隴南。為此他很感慨地對他的參謀長說:“軍令不能統一,怎能同紅軍作戰?”
在隴南,胡宗南并沒有放棄入川的努力。他有針對性地加強了山地作戰的訓練,同時對四川的人事地理以及藏族等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也進行了潛心研究。
后來紅四方面軍在四川的聲勢越來越大,川軍一敗再敗,吃不消了,才向蔣介石請援。接到蔣介石命令入川馳援的電報,胡宗南嘆息道:“如果我早入四川,紅軍就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了!”
胡宗南有一定的戰略眼光。當紅四方面軍放棄根據地西進時,蔣介石判斷他們是要在川西北同北上的中央紅軍會師,然后“進出甘、青、新(甘肅、青海、新疆),打通國際交通線”。胡宗南非常認可這一判斷:“共產黨為什么放棄在江西的根據地到處‘流竄’呢?就是因為共產黨沒有蘇聯的援助,所以根據地也保不住。共產黨只有移到新疆或外蒙古附近,才能取得蘇聯的物資援助。”
他斷言:“如果讓共產黨達到這個目的(北上獲得蘇聯援助),那就不好對付了。”
胡宗南想先一步派兵進駐新疆,可是新疆的盛世才拒絕他進駐。除了大罵盛世才“誤國不淺”外,胡宗南也毫無辦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在他可以行動的川西北以及甘肅、青海等地組織攔截。
紅軍北上,胡宗南是一個極大阻力。最早的北上計劃就因為胡宗南搶先占領了松潘而夭折,紅軍被迫改走沼澤草地,雖避免了與胡部決戰,卻因自然條件過于惡劣而損失慘重。
挫敗“寧夏二馬”后,彭德懷的主要對手還是胡宗南。光靠西征的紅一方面軍,要擊敗胡宗南困難很大,彭德懷便想在會師之前,聯手其他兩個方面軍主要是紅四方面軍,對胡宗南進行夾擊。
可是按照彭德懷發給毛澤東的絕密電所述,張國燾一直保存實力,回避打擊胡宗南,只希望由紅一方面軍獨自承受壓力,這樣預定的聯合打擊計劃就始終未能實現。
10月中旬,三大方面軍在甘肅會寧會師。也就在這個時候,蔣介石下達“進剿令”,調集多達四個軍的兵力,以胡宗南第一軍為核心主力,分別由東、南、西三面向會寧地區猛進。
紅軍主力先失會寧,在逐步向北轉移時,又遭到敵軍四路追擊。這四路里面,東北軍王以哲部與紅軍有某種秘密聯系,毛炳文、王鈞部只需“威脅牽制”,只有胡宗南必須認真對付。
10月29日,彭德懷向中央軍委請示,再次提出合三大方面軍之力,集中消滅胡宗南一至兩個師,以進一步奪取寧夏。毛澤東同意了這一意見,并任命彭德懷為前敵總指揮兼政委,統一指揮一、二、四方面軍對敵作戰。
彭德懷第二天便做出部署,調集紅一方面軍六個師、紅四方面軍一個軍,準備從東西兩面攻擊胡宗南部,其余部隊則負責鉗制毛炳文、王鈞部。
然而臨戰關頭,張國燾突然命令紅四方面軍的參戰部隊后撤,致使紅一方面軍完全暴露在胡部面前,彭德懷精心設計的作戰方案也遭到破壞。
彭德懷再思一計,他與張國燾商量,計劃聯合伏擊王均部。張國燾倒是口頭同意了,但結果參戰的紅四方面軍部隊又被他下令東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