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幾道只沉默了瞬間,就義無反顧地踏入了一輪彎月中。
他很清楚,這兩條通道,都是蒼生路,左為不負,右為隨心。
如果是九年前的他站在這里,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選擇不負蒼生,但如今,他卻只能自嘲地笑笑,然后走上與兒時的理想背道而馳的一條路。
微弱的月光已經照不進前路,宴幾道不敢說自己對這浮屠塔了解的很,至少,這只在千年祭中才會開放的第八層第九層,因為沒有前人的經驗,他也只是一步步摸索中。
黑暗的通道里,只剩下融入了黑暗中的高挺身影,一步步堅定不移。
眼前有光影一閃,宴幾道在眼睛一瞬間的不適應后就身體下意識戒備,定睛觀察明亮起來的四周。卻在看到身周的景色后身體猛地一震。
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墻角的畫板上剛剛完成一半的油畫還散發著油脂的香氣,畫布中面容青澀卻不掩英秀之姿的少年手舉一柄黑色的雨傘,站在清明三月的陰雨里,像是突然聽到呼喊般,側身回眸,雖然面容哀戚卻掩不住眼里的耀然神采,瞬間提亮了整個略顯陰郁的畫面。
“懷恩!”宴幾道下意識地抬腳走到畫架前,手在快要觸到畫中少年的眼睛時卻又觸電般收回,隨后慢慢蹲下身子,手捂在臉上,聲音里無盡的懊悔一點一點蔓延出來:“你還在怪我嗎?”
宴幾道心里很清楚面前的一切只不過是幻象,就連這幅畫也早已經被自己燒的徹底,但他就是控制不了,因為這是纏繞了他近十年的夢魘,午夜夢回,寢食難安,繾綣回首,刻骨銘心,忘不了,更放不下。
就連宴幾道的手下們都知道,懷恩兩個字,是禁忌。
沒給宴幾道更多回憶的時間,畫面緊接著又一轉。
這是京都最上流的宴會,每個來參宴的,要么位高,要么權重,而現在這些儼然已經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們,此刻的目光皆是匯聚在了一處。
高臺上的老人身穿一套再普通不過的唐裝,但那一身氣勢卻是臺下的人們怎么都比不了的。雖然他們手中權柄可讓人俯首稱臣,但在這個老人身上,威嚴和滄桑,殺伐和霸氣,淋漓盡致,只不過一個眼神,就已經覆蓋全場。
“今天,借這個宴會,宴某有一件事在這里宣布!”
一句話,全場已經鴉雀無聲。
老者扶了扶話筒,眼神越過眾人看向門口角落處唯一一個站在暗影中的人,聲音洪亮堅定:“我宴自清在此宣布,宴氏第二代子宴幾道,正是逐出晏家。自此,他和晏家沒有任何關系!”
一語驚起千重浪!
誰手里不自覺滑落了酒杯而不自知,竊竊私語里皆是絲毫不加以掩飾的惋惜。誰不知晏家宴幾道雖然出身軍門家族,但論通世練達,卻是無人能出其右。晏家滿門剛烈,卻唯獨出了這么一位八面玲瓏智計無雙的人物,當時有多少人羨慕嫉妒,現在就有多少人惋惜暗喜。
“宴老爺子糊涂啊!”這是他們一致的心聲。
宴幾道看著那時角落里一臉陰郁的自己,玻璃酒杯早已成了碎片,鮮紅的酒液和著鮮血從匯聚成線到一滴一滴滴落到心里,千瘡百孔不足以概括四處漏風的心,只追隨著父親一步步走遠依舊背脊挺直如深淵的身影,直到消失都沒有回頭看一眼被自己親口逐出家門的小兒子。
宴幾道恍惚了足足幾分鐘,這才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壓在胸腔里,摸著漆黑的墻壁拾起了腳步。
這條路,就算注定沒有人理解,我也要堅定不移的走下去,走到死。
其實黑暗并不長,盡頭已經在望。
通道盡頭,一方香案燭火悠悠。宴幾道踏出通道的時候沒有往香案上投駐過一道眼神,自顧越過去來到了香案后面。
兩米見方的小池子,里面濃墨般的水正慢慢沸騰,并且時不時的涌上來一股刺鼻的氣味,宴幾道蹲在池子邊上就跟沒聞到一般,看了一會就開始脫身上的衣服。
等到水池里的水泡連綿不絕的時候,就一個猛子扎進了水里。
黑色的水在慢慢腐蝕皮膚,宴幾道就跟絲毫感覺不到身上火辣辣的癢痛一樣,任由身體緩緩下沉。
冒出水面的黑色水泡依舊連綿不絕,除了池邊的那一堆衣服,這里就跟沒有人來過一樣。
*
凌丁當現在不再是蹲在第二層發呆了,當她實在按捺不住再次走上樓梯的時候,怪異的是自己竟然暢通無阻的通過了。
樓梯的盡頭是一扇小門,凌丁當興致勃勃的上前推開,走進去后又自覺關上。
然后,她就發現自己做了一件無比愚蠢的事情,她把自己關小黑屋里了。
相比起浮屠塔第二層,這個屋子狹小黑暗,凌丁當伸手摸了摸地面,發現地面竟然還是濕的,這下連坐一下都是奢侈了。
“哎,不知道宴幾道拿到東西后還能不能找到這里來?”凌丁當愁眉苦臉地暗暗嘆了口氣。
這是一間名副其實的小黑屋,高度不過兩米,凌丁當舉手就能夠到,凌丁當在黑暗中往四下里摸了摸,終于有了一個讓她驚喜的發現。
在靠近最里側,有一個膝蓋高度半米寬的‘床’。凌丁當一屁股坐在床上,這才微微吐出一口郁氣。
這叫個什么事啊?誰來告訴她這浮屠塔為什么會有小黑屋的存在,還是標準的面壁思過用的!
要說凌丁當為什么會對面壁思過的小黑屋這般熟悉,還要多虧了老包,因為曾經的她脾氣并不好,更因為初初接觸武一道練得就是狠戾的殺招,是以每次的訓練告一段落后,她都會在老包的提議下自覺的進小黑屋里思過,為那些被自己無情斬殺在手下的生靈們和后面的她的同類。
小黑屋,對她來說,既是一種逃避,又是另一種救贖。
終不過,是自欺欺人。
但,她后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