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為什么悟道的是王陽明(7)
- 知行合一王陽明(全集)
- 度陰山
- 4863字
- 2016-06-01 17:38:32
這并不是放棄,實際上“聽天由命”隱含了某種灑脫,它是在我們無法改變事情時的淡然心態。王陽明在聽天由命時,每天都用靜坐的方式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當他的心徹底安靜下來后,他就會問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是一個圣人處在我這樣的環境下,他如何做?”
這個問題問得好!
它實際上問的是,圣人是如何改變外部世界有所作為的?
王陽明已意識到,圣人無論多么非凡,也不過是肉體凡胎,他生活在社會中,所以必須要面對外部環境。那么,圣人們處于逆境時是如何改變外部世界的呢?遺憾的是,王陽明很快發現,儒家圣人系統中的那幾位圣人誰都沒有他這樣的遭遇。孟子是貴族,每次出門都鮮衣怒馬,仆從如云。周武王是西周時期的萬王之王,誰敢放逐他?周文王坐過牢,但吃喝不愁。孔子在周游列國時的確挨過餓,那也是幾天的事。也就是說,沒有哪個圣人像他王陽明這樣倒霉過。
他找不到標桿,尋不到成功的案例,這讓他的心靈備受煎熬。后來,他通過長時間的默想,突然發現,圣人是沒有辦法改變外部環境的,他們只是適應環境。正如他自己,剛來時面對這樣惡劣的環境,想死的心都有。可現在,他不還是好好地活著?那么,讓他活下來的精神支柱是什么呢?無非就是努力適應了外部環境。
想到這里,他的心情輕松了許多。他覺得自己應該把時間用在理學的突破上。于是,他開始審視朱熹的“格物致知”。他對朱熹仍然極不滿意,因為朱熹說,去外面世界格真理。這就如他現在,他如何才能從外部找到一個好好活下去,并且可以創造人生價值的真理呢?外部根本沒有這樣的真理,所以他根本無法找到。
朱熹的“格物致知”和“圣人處此該如何”交織在一起在他的腦海里撞擊著,他變得神魂顛倒起來,像中了魔一樣絮絮叨叨,時而點頭,時而皺眉,時而搖頭。
他的腦子再也放不下這些翻來覆去被他肯定和否定的問題,終于有一天,這些問題沖出了他的腦子,像一幅畫一樣清晰地呈現在他眼前。于是,就發生了本書開頭的那一幕,王陽明的心學橫空出世。這個傳奇故事被稱為“龍場悟道”,是王陽明心學誕生典禮上的禮炮。
龍場悟道引來很多爭論。有人說是禪悟,有人說是道家思想的結晶。有人則說,是儒家孟子思想和陸九淵心學思想的碰撞。也有人說,其實這是王陽明長期失眠和極度消沉后所產生的幻覺。
但無論怎么說,王陽明在龍場所悟到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都是中國思想史上最奪目的光輝。所謂“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就是我們每個人與生俱來心中就有圣賢之道,因為我們心中與生俱來就有能知是非善惡的“良知”,而做圣賢就是要通過自我努力實現最真實的自我。我們每個人身上既然都有圣賢的因子,那人人就是平等的,誰都沒有權力支配誰。只有一個人有權力,那就是我自己。只有我才能支配我自己,我才是自己的主人!
這就是王陽明心學最根本的思想,也是哈佛大學教授杜維明說“二十一世紀將是王陽明的世紀”的理由。
現在,我們已經可以回答下面這三個問題:為什么是王陽明?為什么是他創建了心學?為什么他能創建心學?
宿命論者認為,王陽明創建心學是蒼天注定的,因為他就不是凡人,有四件事可以證明。第一件事,王陽明在1472年出生前,他的祖母夢到神仙從空中垂直降落,把懷中一個嬰兒交給他祖母,并且說,此子將來必能光大你家門庭。他祖母從夢中醒來,王陽明降臨人間。為了紀念神仙乘云霧送子這個夢,王陽明的爺爺王天敘給他起名為“王云”。第二件事,王陽明直到四歲還不能講話。有個和尚就對他爺爺說:“好個孩兒,可惜道破。”他爺爺王天敘猛然想起“王云”的“云”字,恍然大悟,這是道破了天機啊,于是馬上把的名字由“王云”改成“王守仁”(王陽明是他成人后自己取的號)。第三件事,1482年,王陽明在鎮江府金山寺的禪房里看到一位圓寂的和尚和自己特別像,墻上的詩歌暗示,王陽明就是這位和尚的轉世。第四件事,1483年他和父親在北京城走路,一個道士對他父親說,你這孩子能跨灶(超越父親)。他父親很疑惑,我已經是狀元了,他難道是狀元中的狀元?道士說,這正是此子奇異之處。
還有人說,王陽明天生睿智,但人類歷史上天生睿智的人太多。在王陽明身邊就有湛若水,在他之前,還有陳白沙。有人說,他始終有成圣之志。但婁諒也有,陳白沙更有,幾乎所有的儒家思想家都有成圣之志。有人說,王陽明多年以來積累了儒釋道諸子等百家知識,但陳白沙的知識積累比他要深厚十倍,陳白沙十幾歲就悟透佛道二教,而他三十歲時才通佛道。最后,有人說,王陽明所以創建心學,是因為經歷了一次嚴酷的放逐洗禮。
的確,人類歷史上一個永恒的定律是:任何一位偉大的圣賢都要經歷過一番非比尋常的困苦環境。摩西被放逐渺無人跡的沙漠,才有了《摩西十誡》;耶穌在顛沛流離的傳道中悟得大道;穆罕默德在放逐地創建了伊斯蘭教;釋迦牟尼放棄了王子養尊處優的生活,到深山老林中度過艱苦的歲月,創建佛教。這幾個人的成功似乎告訴了我們一個人生哲理:不經風雨,就不能見彩虹,逆境使人成長,讓人成熟。
但身處逆境就一定能有所作為嗎?從古到今,死在逆境中的人不勝枚舉,何談成就!
那么,到底為什么是王陽明?
至少一個因素必不可少。王陽明出身書香門第,他本人衣食無憂,這讓他有充足的條件隨心所欲。我們很容易就注意到一個問題:但凡哲學家,出身貧苦的極少。
實際上,這種“事后追溯”意義并不大。正如我們走在路上看到一起車禍,“事后追溯”就是,我們馬上思考自己怎么會看到這起車禍的。你肯定能找到理由,如果你有耐心追溯,就會發現在你出生的那一刻已注定了你會看到這場車禍。
雖然王陽明具備的那些要素很重要,也許我們應該特別注意王陽明在“悟道”之前反復琢磨的那兩個問題:一個是朱熹的“格物致知”;另一個則是圣人如何從困境中超越出來。如果非要給“為什么是王陽明”安一個看上去標準的答案,那么這個答案就應該在兩個問題里,它就是:圣人肯定不像朱熹所說的去外面尋找存活下去的真理。用排除法,不去外面找,自然就在心里找。所以,他修改了朱熹對“格物致知”的解釋。
于是,王陽明心學的宗旨無非就是,我們心里的良知是應對萬事萬物的法寶,無須去外部尋求任何幫助。
不過我們與其費力不討好地尋找他創建心學的能量,不如用心來學習如何獲得這種能量。這應該是王陽明的心愿,也應該是我們的終身追求。
新朋友和新敵人
王陽明創建心學后,他的世界看似光明起來。他適應了龍場這塊土地,并且和當地的土著發展出了深厚的友誼,這源于王陽明高度的傳道責任感。悟道后,王陽明馬上把精力投入到講學事業中。他讓仆人開發了一塊空地當作潦草的講習所,熱情地向土著居民發出邀請。
實際上,自王陽明來到龍場,當地土著們就對這個有氣無力的中原人表現出了莫大的好奇。在他們眼里,王陽明有些詭異。有時候,這個中原人很正常,也很勤奮。他耕種土地,修葺山洞,生火做飯。而有時候,這個中原人像個神經病,要么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森林里來回轉悠;要么坐在空地上,一動不動。有一段時間,他們認為王陽明比山中的虎豹毒蟲更可怕,而有時候,他們則覺得王陽明和藹可親。在森林中偶然相遇時,王陽明都很禮貌地向他們打招呼。
王陽明邀請土著去聽他的講座,土著們蹲在一起開會討論,有人說不去,因為中原人外表忠厚,內心狡詐。也有人說,可以去,但必須全副武裝。最終,王陽明幾次三番邀請的熱情感動了他們。他們只帶著一顆心來了。
他們是王陽明在龍場結交的新朋友,這些人被王陽明所講的內容深深迷住(土著講的語言和漢語不同,無從得知王陽明是怎么向他們傳道的),每天都來捧場。有捧場的自然就有砸場的,正如一個出色的人有朋友就肯定有敵人一樣。
來砸王陽明場子的人是貴州巡撫王質。王質早年在中央政府擔任御史,知道王陽明。擔任御史的人由于需要經常找碴兒彈劾別人,所以心理往往比較扭曲。王陽明來貴州,作為巡撫,王質當然早已知曉。按王質的想法,王陽明到他的地盤任職,應該對他有所表示。可王陽明那段時間太忙,忙著存活,忙著悟道,就把這位貴州官場上的大佬忽視了。
這本是無心之罪,但王質認為自己的尊嚴受到了王陽明的挑戰,于是派了一群亦官亦匪的人來到龍場驛站。這群人來砸場子時,王陽明正在給土著們講課。他們訓斥王陽明不識好歹,并作勢要揍王陽明。王陽明絲毫不動聲色,土著們卻怒了。雙方開戰,當地人人多勢眾,來砸場子的人被打得抱頭鼠竄。
王質大怒,當時就想調動軍隊對付王陽明,但馬上就改變了主意。他意識到這是殺雞用牛刀,而他只想讓這只雞對自己低頭。王質拿出官老爺的威勢來,下命令給貴州司法部長官毛應奎,要他通知王陽明,這件事的影響極端惡劣,王陽明必須誠惶誠恐、畢恭畢敬地向他道歉,只有王陽明做到這一點,他才可以考慮是否要赦免王陽明的罪。
毛應奎了解王質,知道這是官場中“廉價自尊”下的無理取鬧。雖然如此,他權衡了一下,認為王陽明比王質更容易擺平。于是他給王陽明寫信,要他向王質道歉,哪怕就是一封道歉信也好。
王陽明陷入沉思。這是他龍場悟道后第一次遇到事,而且非常棘手。他必須拿出妥善的解決方法來證明心學的力量。反復思考后,他給毛應奎回了封信,他說,毆打那群流氓的本地居民不會無緣故打人,是那群流氓先動手的。他接著說,即使那群流氓是王質派來的,但我和王質之間并沒有任何關系,我為何要向他道歉?如果他非揪住這件事不放,那你替我轉告他,我在惡劣的龍場什么沒有遇到過,幾乎一日三死,再大的風暴對我而言也不過是蟲豸。他最后說,我雖然是流放官員,也應該得到應有的尊重。
這正是他心學的靈魂:人人都有尊嚴,不可侵犯。據說,王質收到這封并非是給他的信后大為震驚,只好接受了尊嚴被侵犯的現實。
憑幾句義正詞嚴的大話就把對手嚇跑,世界上沒有這回事。如果真有,公平和公正早已立足人類世界。王質不再找王陽明的麻煩,最有可能是毛應奎周旋的結果。毛應奎是個頗有正義感的人,在收到王陽明的回信后,他親自去見王陽明。王陽明的人格魅力令他一見折服,這使他馬上斷定王質和王陽明之間的誰是誰非。在他的調和下,王質很容易做出判斷,這件事再鬧下去成本太高,而且有失他的身份,于是,不了了之。
自此,王陽明的敵人王質消失,毛應奎則成了他的新朋友。
王陽明還曾神交了一位朋友,正是這位神交之友催生了中國文學史上最燦爛的篇章《瘞(yì)旅文》。我們想要了解王陽明的文學成績,只需要欣賞這篇文章就足矣: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嘆。”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早,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余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
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沖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郁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
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于腹,不致久暴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癘瘴毒而茍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
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