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出于老人有意的刪削,在《沈祖棻詩詞集》中,不見多少“昵昵兒女語”,所以他們的戀愛經過,在此只好暫付闕如。當然,更大的可能是在紛飛的戰火中再也顧不上聯詩斗茶,生活使她很難再擁有這點情趣。集中收有四闋《菩薩蠻》,是紀連理之合的。但是,僅看小序“丁丑(容按:1937年)之秋,倭禍既作,南京震動。避地屯溪,遂與千帆結縭逆旅。適印唐先在,讓舍以居。驚魂少定,賦茲四闋”便知,他們是在多么艱難的情況下走到了一起,甚至連居所都沒有,需要別人“讓舍以居”!可以想見,在這樣的情況下,是不會有多少繾綣溫存的情懷了。四闋之中,這樣的句子讓人掩卷嘆息:“羅衣塵難頻換,鬢云幾度臨風亂。”“倉皇臨間道,茅店愁昏曉。歸夢趁寒潮,轉憐京國遙。”“徘徊鸞鏡下,愁極眉難畫。何日得還鄉?倚樓空斷腸。”……幸而,在《沈祖程千帆新詩集》(陸耀東編,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中我見到了沈氏早年的《微波辭》。溫存詞句,竟還在新詩小集中收留著:
你的聲音放得更低,更低,
聽不清,什么,一個吻嗎?
親愛的,可以,但是要輕輕地。(《病榻》)
而《集外·卷二》中程千帆的溫柔話兒,竟也一一在目:
蝕的憶,容易不過的密誓:
永遠地不能夠把你遺忘;
我的心埋葬在你底心上。
你要再來個這樣的密誓嗎?(《三問》)
相比之下,盛靜霞的愛情經歷似乎更加詳細些。戰火連天的歲月,在人們想象中總是容不下什么柔情蜜意的,但是蔣禮鴻和盛靜霞卻用彼此的詩詞唱和演繹了經典的才子佳人故事。程千帆在《懷任齋詩詞·頻伽室語業合集》的序言里說:“先生以樸學博聞名世,而所撰韻語乃纏綿悱惻,宛轉多情,求之清賢,其汪容甫、洪北江之流亞歟!”確實,起初我簡直不能相信主要研究文字校勘、考證之學的蔣禮鴻先生竟把小詞寫得如此風光旖旎!閑話休敘,還是讓事實說話。先來看兩首互相唱和的《竹枝》:“汀花岸草悄冥冥,吹笛孤舟小炷明。說與煙中棲泊苦,可能來日更無晴?”(云)“夢入蒹葭更窈冥,蒼茫水國夜難明。飄蓬一夜愁多少?雨歇風弛漸解晴。”(青)(容按:云者,云從也,蔣氏表字。青者弢青。原書標注作者皆如此。)大家想必都記得“道是無晴卻有晴”的諧音詩句,這兩首《竹枝》的注釋中也明白地揭示了作者的同樣手法。這是集中唱和里最早涉及兩人情感的詞句,自不可輕易放過。后來,感情深了,蔣禮鴻干脆寄起紅豆來,附《清平樂》一首:“柳姨桃妹,何似尋連理?欲寄一雙紅豆子,換取相思萬字。近來多少纏綿,徘徊怎訴人前。從道拗蓮作寸,千絲只要相連。”注釋對末句的解釋是“蓮”諧音“憐”,“這兩句即不管千磨百折,只要情絲不斷,總要成為連理之意”。想來那時盛靜霞一定被深深地打動了,她寄回一首《浣溪沙》向蔣禮鴻致意:“遠水遙岑云霧封,瑤臺有路轉難通。千辛萬苦一相逢。共說相思鐫肺腑,還將寶玉嵌玲瓏。一雙心字可憐紅!”
通信、見面之后,1943年,這對戀人訂婚了。這訂婚可不比尋常,一時師友賀詩如云。著名者如鐘泰、唐圭璋、唐長孺等,都是學界高人。看看他們的賀詩都有些什么樣的句子——“一情會使人奔走,未待紅絲兩足纏。”“有琴心暗逗、連環倩解,憑欄看,流云緩。”可以感到,在戰爭歲月里,這一對患難夫妻使許多人深深地牽掛。特別有意味的要算“青鳥不傳云外信,白沙今日是蓬萊”一句,用了李中主的成句,巧妙地鑲嵌著“弢青”和“云從”的名字。也許,那段時間里對于彼此,家國淪喪、親戚離散之痛苦稍稍地得到了慰藉,因為從此亂世之中多了一個可以親密倚靠的人。
婚后生活
隨著戰局的變動,這兩對夫婦婚后的生活也漸漸走上相對安穩的正軌。在后方,畢竟不如前線那么艱險。看到沈祖棻一些詞作中反映出的家常情味,實在非常愜意。我最愛她的一闋《浣溪沙》:“庭樹陰陰日漸移,幽窗午夢乍醒時。殘蟬聲在最高枝。云影無心留作雨,山痕隨意淡如眉。晚涼窗戶上燈遲。”據程氏對前后幾首的箋釋,可知那時他們羈留樂山,為了躲避空襲,在一個名叫“學地頭”的荒地居住,和劉弘度、錢歌川做著鄰居。那里的屋子在小山丘上,下臨清溪,風景幽雅,所以沈“詞中頗及之”。這一類清幽淡雅的句子,還可以舉出一些。如“山色故教云作態,好風常與月相偕。小犬隔林遙吠影,有人來”、“山下瓜棚茅屋外,參差,一帶牽牛短竹籬”等等,儼然世外農家情趣。但是,她總是在思念著家鄉,即使偶爾安定下來,還是魂牽夢縈,不能一朝忘卻。“舊時明月舊時風,換了舊時庭院小簾櫳”,這種痛苦,或者蘊藉,或者深沉,或者噴薄而出,無論怎么表述,總是那樣深刻地打動著我。對于她,失去的不但有祖國的半壁江山,還有記憶里永遠難忘的少年生活之樂。她感嘆著,“甚零夢如塵,今宵異鄉空斷腸!”
沈程雖然飽經戰爭之苦,但畢竟有相當一部分時間還在一同承擔生活的重量。盛蔣在訂婚之后,卻仍舊過著分居兩地的生活,兩人分別任教于柏溪(抑為重慶?)和白沙,偶爾涉江一見而已。此外,無非信箋往還,聊訴相思。1944年2月22日,長江上的一艘郵船觸礁沉沒,蔣禮鴻17日起所寄的書信都無法送達。四天沒有丈夫的消息,盛靜霞“疑慮萬狀,晝夜惟以淚洗面而已”。24日,蔣禮鴻此前所寄的三封信全部收到,她自謂“經此打擊,萬念俱灰”。而在這事發生之前,盛曾向蔣表達過為了兼顧前途,暫時忍受兩地離分之痛的意愿,經此一劫,還怎么忍得下心?于是她回信對蔣禮鴻說,討飯也要在一塊。隨信寄去四首七絕,最后一首令人心痛不已:“利鎖名疆苦自欺,從今與汝永相期。牛衣貯得奇溫在,死死生生無別離!”而蔣禮鴻知道事情原委以后,嘆息著說:“其二札(容按:指恢復聯系后盛寄蔣之書信),雖佩之終身,萬金不易焉。”也寫了四首七絕以和妻子原作。其二云:“莫將此日千行淚,留在春衫待我看。我亦為君腸百摺,相逢只可說平安!”
現在不妨說說兩對夫婦之間的唱和。私意揣度,他們既然早就相識,沈盛又是同門師姐妹,唱和之作應該不少。可是一方面我手頭的資料太少,另外一方面似乎也未聞說兩家后人將大量的文獻公之于世,所以只能根據《懷任齋詩詞·頻伽室語業合集》中所收的幾篇唱和之作略作介紹。沈祖棻有兩闋著名的《浣溪沙》:“滿目青蕪歲不芳,啼鵑聽慣也尋常。而今難得是回腸。燕子簾櫳春晼晚,梨花院落月微茫。人間何處著思量?”“忍道江南易斷腸,月天花海當愁鄉。別來無淚濕流光。紅燭樓心春壓酒,碧梧庭角雨飄涼。不成相憶但相忘。”盛靜霞的和詞是這樣的:“謝盡名園百種芳,客中春事太尋常。漫憑鸚鵡說離腸。碧篆有心香蘊結,青山無恙夢微茫。淚絲離緒不堪量。”“不去尋思怕斷腸,綠楊煙里是家鄉。滿湖醇碧醉韶光。四壁風聲人入夢,一燈棋子指生涼。此時往事怎生忘?”這四首詞,篇篇都是思鄉曲。蔣禮鴻呢,恐怕出于奉和妻子作品的“革命工作”需要,間接地也和了兩首,不過一變而成為郎情妾意之辭了:“小院春歸散剩芳,履痕苔掩已尋常。此中駐得九回腸。料得歡期猶間阻,只應星漢怨微茫。漫同孤影做商量。”“未忍詩篇號斷腸,終期歸占水云鄉。采菱歌里滟奩光。儂是鴛鴦湖畔客,須君同領芰荷涼。鴟夷盟好莫相忘!”此外,還有盛靜霞、蔣禮鴻、程千帆與黃企冰(女詞人丁寧學生)唱和的《菩薩蠻》四闋。如眾所知,和詩有兩種,一種是步原韻,一種是用原意。這里顯然是用原意的和法。四首詞大略都是思念故土之作,而兼及兒女情懷。移錄原調,太過費辭,姑舉最佳數句如次:“月明孤夢暗,風入疏羅慢。和淚聽殘更,故園無此聲。”(盛)“蘭屏回舊蕊,休見腰支細。倚枕到更殘,朦朧驚曉寒。”(程)“萬枝楊柳江南夢,春波乍綠春愁重。明月謝廊(容按:原文如此。竊疑為‘屧廊’之誤,以俟博雅)斜,相逢莫問家。”(黃)
可惜唱和之韻語,在集子里只能找到這些。當然,還有些不屬于唱和,卻足顯示彼此之了解的詞作,如蔣禮鴻有詞自注“效涉江體”,不消說,那是學沈祖棻的風格了。
中年以后
歷時八年,抗戰勝利。兩對夫妻各自還鄉,開始了穩定的教書生活。沈程夫婦的情況,不能從其作品集中窺知,而盛蔣相攜游賞之樂卻常常見諸辭章。他們在杭州安頓下來,杭州是我的故鄉,看見他們筆下的九溪、白堤、六和塔,我這個后輩感到非常親切。1947年,沈祖棻生了一個女兒。在此期間,盛靜霞也先后有了女兒和兒子。(容按:據《頻伽室語業》第五卷《解放后作》首篇云其女已兩周歲,則彼誕生應亦在1947年左右。)由于在《沈祖棻詩詞集》中占篇幅最多的《涉江詞》部分幾乎沒有收錄沈氏解放以后的詞作,解放之后到沈氏車禍去世這段時間(1949-1977)發生的事,我知道得很少。時局變了,古體詩詞這種文學樣式漸漸地不再受重視,這使得盛、蔣也不再常常唱和。所以“以詩證史”這條路,越走越是崎嶇。幸好,吉光片羽,總是能尋覓到一些的。雖然是斷簡殘編,總是聊勝于無罷。
1957年,程千帆被錯劃右派,下放勞動。沈祖棻心中很感痛苦,《寄千帆》詩(五律兩首)中有這樣的句子:“傷心家似客,附骨病成魔。同室期應遠,移居愁更多。”“多病思良伴,長離負舊盟。有情惜往日,無意卜他生。”而在另外一篇題為《千帆沙洋來書,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難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嘆,感賦》的七律里,她萬般哀痛地述說著:“歷盡新婚垂老別,未成白首碧山期。文章知己雖堪許,患難夫妻自可悲。”1977年,“文革”已經結束,車禍卻奪去了她的生命。她真的沒有趕上和丈夫的“白首碧山期”。
沈祖棻青年以后的生活,難得安定,外人看來是很不幸的。不過我知道這位女學者并不曾被人們忘記,她的著作《宋詞賞析》和《唐人七絕詩淺釋》,都是印了再印,倍受歡迎。同時,據我所知,沈祖棻的外孫女張春曉,早已走上文學研究的道路,并且研究的對象,也包括詩詞。(容按:此說據舒蕪《碧空樓書簡》致程千帆之什,具見《書屋》雜志,惜刊登于第幾期已不能記也)她泉下有知,應當也感欣慰。
解放初期,蔣家有過其樂融融的時光。蔣盛夫婦的長女遜兒日漸長成,惹得這位才女媽媽詩興大發,寫了不少描繪孩子成長的詩篇。有趣者如“鼻息呼呼睡正香,紅凝雙頰睫毛長。笑顏未斂忽啼哭:‘一個貓貓搶我糖!’”等,不一而足。而蔣禮鴻也對這個孩子寄予了深厚的期望,他的一首《沁園春》寫到女兒,結句如次:“都休矣,恐硯田一篇,還要傳伊。”
由于蔣禮鴻在授課時曾經指出毛澤東個別文章中的用詞用語欠通順,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此中甘苦,集中一無所及。但紅色年代的氣息,在“吾猶壯,待從頭做起,學習雷鋒”之類句子的背后,還是隱然可見。或許是由于作者不愿意再次重拾不愉快的歷史記憶,所以集子里“文革”期間到80年代的作品幾乎未收。可是這段時間的生活狀況,讀者自然能夠想見。
1992年,蔣禮鴻的巨著《敦煌變文字義通釋》獲得吳玉章獎金一等獎,他帶病領取。1988年他已患肺癌,1995年病重辭世。這個噩耗,對盛靜霞來說只是遲早的事。老人家對丈夫深刻的眷戀和懷念,使我動容不已。如《紀夢》詩所寫,“野草叢叢砌滿苔,攤書日日坐空齋。夢魂不忘常相慰,忽搴重幃一笑來”,又如《懷云從》,“茫茫遺體早無蹤,猶有衣冠向晚風。何日碑頭朱變墨,云階月地會相逢”。作者自己說明道:“云從墓碑上,有我倆姓名。伊墨書,我朱書。俾他日墨涂也。首句云云,蓋遺體已捐獻國家。”
如今,恕我殘忍,盛靜霞的人生,離終點已經不遠了。想到她是那么愛孩子,晚年卻沒能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我感到遺憾。她自己是否心滿意足呢?那便不得而知。或許她的心里,還有一個最后的期望,就是朱書墨涂,能夠和丈夫相從于地下吧。
跋
余有志于撰作此文,由來已久。近得網友譚信君惠贈之《沈祖棻詩詞集》,乃悉見沈氏《涉江詞》及《涉江詩稿》全璧,遂決心了卻此文章夙債,此文實余搦管以來最長之篇也。祖父嘗以盛蔣夫婦逸事語我,友人嚴曉星、勵俊二兄,亦皆代為查找資料。小子無德,蒙師友錯愛如此,實感愧怍。
盛氏老矣,后學不敢貿然驚擾,然他日有緣,自當效先賢之立雪程門,一償心頭夙愿。
此文既畢,余意仍不能舒。姑拈《浣溪沙》為調,謹步沈氏原玉,以終全篇云爾:
詞筆悠揚紀舊游,掩書默坐淚盈眸。情愁客恨兩悠悠。
有意吟哦學韻語,無因侍坐上高樓。蕭條異代使人愁。
甲申年臘月二十八日 錢塘陸蓓容草。時值中夜,寒雨灑窗,人皆入夢矣。
乙酉年正月初七改定
乙酉十月,讀程千帆先生《桑榆憶往》(上海古籍出版社白屋叢書本),乃知沈先生《霜花腴》一闋實暗含日寇進犯、生靈涂炭之憂。此前不查,竟妄自揣度以為少女戲為之辭。小子無知,輕薄狂妄,有愧先生赤子之心,真成無地自容。謹改定如上,然舊誤已久,思之愧疚何堪。此后為學當踏實仔細,先生在天有靈,還祈勿罪。蓓容記。
天下何人更知君
——從《聞宥遺札》看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風貌
袁津琥
聞宥先生字在宥,號野鶴、落照。1901年10月5日出生于江蘇松江府婁縣泗涇鎮(今屬上海市松江區泗涇鎮),1985年9月27日因心力衰竭,卒于當時的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寓所。
聞宥先生1913年從故鄉小學畢業后,一度任職于《民國日報》,與錢病鶴共事,時稱“雙鶴”。后到上海申報館工作,同時在震旦大學等校進修。1926年入商務印書館編譯所任編輯,兼任持志大學、民國大學講師,并在此期間加入后期南社和前期創造社。1929年以后先后任教于中山大學、青島大學、燕京大學、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山東大學、四川大學、云南大學、西南聯合大學、華西協和大學、中央民族學院等,中外一些著名的學者王鐘翰、吳世昌、王宗炎、胡道靜、臧克家、馬悅然等都先后受教于聞宥先生。聞宥先生是蜚聲國際的語言學家,通曉多種東西方語言,曾被選為法國遠東博古學院通訊院士、聯邦德國德意志東方學會會員、土耳其國際東方研究學會會員。解放前夕,英國劍橋大學東方系聘他去工作,他未去。他在古文字、漢語史、西南民族語文、漢藏語系語言比較等方面有著高深的造詣。他在20世紀40年代對羌語進行的開創性研究,受到中外學者的矚目;在古文物方面,他是我國銅鼓研究的先驅,撰寫有《四川大學歷史博物館所藏古銅鼓考》、《銅鼓續考》和《古銅鼓圖錄》,在當時國內掀起了一股銅鼓熱潮,在國外也得到民主德國民族學博物館和美國芝加哥費爾德博物館的高度重視;在漢畫研究方面,他也卓有貢獻,先后整理出版了《四川漢代畫像選集》和《益州畫像集》(與R.C.Rudolph合撰)。
他在主持華西協和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期間,主編集刊Studia Serica,自1940年至1950年共刊行九卷(十三冊),又單刊七種,以其學術水平之高,在國際漢學界享有盛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