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云峰先生是受過學(xué)校教育的,所以除了國文之外,還教我們算術(shù)和英語。功課的安排是這樣:上午教國文,也就是《孟子》。我記得讀《孟子》的時候是要“通背”的。所謂通背,就是每天除背前一天教過的書外,還要把以前教過的一道背。我記得讀到《公孫丑章》下的時候,還要從“孟子見梁惠王”背,讀到《滕文公》上時,才不帶背《梁惠王》上而從《梁惠王》下開始背,所以每天單是背書,要花相當(dāng)時間,現(xiàn)在這些章句也都還了先生了。說不定有人要說這樣的讀書,完全是浪費。但我認(rèn)為即使是浪費,也決不會是“完全”。首先我們要學(xué)好一種語文,該從感性的教材入手,多讀多背,正是入手的方法。對一個將來研究古代教育、古代政治哲學(xué)的人來說,《論語》、《孟子》固然大有用處,即使一個將來不以文史為專業(yè)的人,讀一點舊書,也能提高其閱讀的能力和速度。因為今天雖然通行語體文,但是“文夾白”的文章還是隨處可見,而且用處很大。文法是任何一種文字都有的,也是應(yīng)該掌握的,但若對一種文字感認(rèn)識不足的時候,就先講文法,這文法就成架空的東西了。我們那個時代,除在教會學(xué)校讀書的人以外,學(xué)好英文的人實在不多,說不定毛病就出在這里。我小時候死背《論語》、《孟子》誠然很苦,大家說我站在書房門口,一邊背書,一邊兩手絞門簾,絞了又放,放了再絞,直到背完三四章《孟子》。但是我還是要謝天謝地,我的老師當(dāng)時沒有教我文法,要我分析句法。以上所說,全是我的偏見,說不定都是錯誤,只希望讀到這篇東西的同志,有以教我了。
《論語》、《孟子》是老師教的,《中庸》、《大學(xué)》和部分《禮記》是父親暑假中教我的。父親除寒暑假外都不在常州。寒假太短,加以他白天晚上都要工作,根本沒有時間教我們,暑假長一點,而且天氣熱,在工作間歇的時候,就教我們讀《大學(xué)》、《中庸》了。他教書不要通背,甚至不要背書。每天教的新課,他要我們讀五十遍,再將昨天教的課文讀三十遍,前天教的讀二十遍。這樣,每天都讀一百遍書,而且每天教的課文,也能讀到一百遍,只是分三天讀罷了。事實上,幾十行課文,讀到一百遍,決沒有背不出的,而且分作三天讀,就更便于記憶而不會遺忘。父親還特地給我們做了書簽。每張書簽上寫兩句五言詩,夾在書里,每讀一遍,就抽出一個字,讀滿十遍,就把另一張十位數(shù)的書簽抽出一個字。這樣讀書,實在一點也不苦,只是九歲的孩子,對《大學(xué)》、《中庸》的精義,不能理解就是了。
讀完《大學(xué)》、《中庸》,就讀《禮記·檀弓》,接下去是《文王世子》等篇。這時父親的尺度放得更寬,只要我讀得“上口”,就是說,能讀得順流,就可以“派司”了。偶爾也叫我們讀古文、古詩。我記得他教第一篇古文是樂毅《報燕惠王書》,第二篇是太史公《報任少卿書》。詩教白居易的樂府和《長恨歌》、《琵琶行》,沒有教律詩絕句,他教我們詩的目的,是要我們在吟誦的時候懂得平仄聲。始而他讀一句,我們跟著讀,以后是我們和他一同讀。但即使同讀,我們讀錯平仄時,他仍能聽出了,糾正我們。古詩能吟誦,讀近體詩自然不成問題了。
父親選擇課文的標(biāo)準(zhǔn),我當(dāng)時并不理解,我當(dāng)時體會到的,就是父親不論吟詩讀書,音調(diào)都很美。當(dāng)時,讀四書是一種調(diào)子,讀古文是另一種調(diào)子,惜乎沒有錄音,否則就是極好的紀(jì)念品了。后來我在光華大學(xué)讀書的時候,晚會余興時,同學(xué)還請父親讀詩詞,大家說他讀得好是因為他學(xué)過昆曲。其實,父親年輕的時候,興致自然好些,又能喝點酒。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猜拳行令之余,有會吹笛子的,就吹一曲,有會唱昆曲的就唱幾句,父親跟著他們哼哼是有的,并沒有正式從師,更說不上入門了。父親吟詩讀書音調(diào)所以能美,據(jù)我看,一半由于讀音準(zhǔn),一半由于能充分體會詩文中的感情。所以調(diào)子高低疾徐,輕重緩急,聽上去沒有一點做作而能激動人心。我每次聽他讀“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這兩句時,總是感到非常激動。
父親又是我家的好護士。1930年我弟弟患傷寒去世前,父親護理他三十七個日夜,母親護理他四十個日夜,這件事情暫且不說。我和母親生病,也總由他陪伴。他拿著一本書,一方硯,一支筆,一杯茶,一管水煙袋,就坐在病人房里工作,不過平時低聲誦讀的,這時改為默讀罷了。他按時給病人服藥,量體溫,喝水,或者問病人要不要吃點什么。這種時候,我和母親總要求他出聲誦讀,因為病中聽他抑揚有致的讀書聲,反而有一種寧靜的感覺,聽著聽著,有時還跟著他默讀,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這樣的睡眠,于病體是十分有益的。直到今天我每次患病的時候,還會下意識地從枕上抬起頭來,對窗前的書桌邊看看。我在尋找誰呢?
再說兩句離題的話。上邊我已說過,父親教我的第一篇古文是樂毅報《燕惠王書》,他教國文的那幾年,也總選讀這篇文章,可見他欣賞的程度了。其實,他不獨欣賞文章,在他想象中也描繪著樂毅的形象。父親不愛看京戲,說京戲的表情不如昆曲細膩,但在卻不過情面時,也奉陪別人去劇場坐坐。有一次,我們硬拉著他去看京戲,這天的戲目中有一出是火牛陣,戲中扮田單的是老生,但樂毅卻開了臉。父親低聲對我說:“扮樂毅也應(yīng)用老生。”還有一次,也是和父親一同看京戲,看的是《草船借箭》,父親看到劇中的諸葛武侯拉魯肅的胡子,就說:“唉,表演諸葛武侯應(yīng)當(dāng)表演得儒雅一點。”由此可見諸葛武侯也是我父親佩服的人物。
解放之后,京戲的“狀元祭塔”改為“燒塔”,父親很希望去看一次,我問他為什么想看這個戲,他說:佛教的勢力籠罩中國已一千多年了,不論戲劇還是小說,沒有反抗佛法的。燒塔是向佛法挑戰(zhàn),所以想去看一看。這不是他的原話,但意思大致如此。可惜父親那時身體已經(jīng)很差,那出戲又不常常上演,竟沒有看成。
三燕渠
常州有個土音,“燕”(讀去聲)意思略同頑皮淘氣。我說略同,因為用頑皮、淘氣去解釋“燕”還嫌太輕,若解作撒野,似乎又嫌重一點。我疑心“燕”是“野”的轉(zhuǎn)音,曾經(jīng)請教過一位常州籍的研究語音學(xué)的朋友,他說不知道,所以我暫時只能存疑,等以后再請教別人了。
我們從陸云峰先生讀書以后,比以前頑皮多了,讀了一會兒,就要求先生放我“休息十分鐘”。休息的時候,因為懼怕母親,不敢往上房去,只敢往園里鉆。園和廳堂之間還隔一個院子,所以先生也不管我們。我們第一次“休息”約摸9點多鐘,正好是金海撿完菜到井上去淘米洗菜的時候。他買些什么菜我們是完全不感興趣的。我們只注意他買的貓魚,看到貓魚里有活的,就拿到書房里去養(yǎng)起來。書房里有兩張書桌,一張飯桌,先生和弟弟合用一張大書桌,先生南面而坐,我和弟弟打橫。我獨用一張小方桌作為書桌,有兩個抽屜。我們就把小魚養(yǎng)在抽屜里,再放上幾塊磚頭,算是島嶼。現(xiàn)在我百思不解的,那張小方桌是一般木料制成的,何以抽屜能不漏水?到園里去挑活魚是我和弟弟共同的享受,現(xiàn)在魚養(yǎng)在我的抽屜里,卻是我的獨樂了。我一邊讀書,一邊不停地把抽屜拉開又推上。有一次拉得猛了一點,抽屜里的水涌向身邊,我不禁失聲說:“潮水來了!”弟弟聽到回過頭來,我們相視而笑。先生沒有聽清,放下書本,問我:“你說什么?”我裝作沒有聽見,提高些嗓門讀書。
可是不論書桌抽屜多么結(jié)實,盛水養(yǎng)魚到底是不行的,所以今天放下去的魚,明晨去看已經(jīng)死了。經(jīng)過若干次教訓(xùn)以后,我們就決定另打主意。這時恰好來了個二寶。二寶是我家的小丫頭。
我小時候家里有過幾個小丫頭。有的是她母親在我家?guī)蛡颍雅畠簬硭闶茄绢^,也掙點工錢,有的是她母親或祖母曾在我家?guī)蛡蜻^,后來把女兒送來的。這類小姑娘來時只有八九歲,到十五六歲能干農(nóng)活時,她父母就領(lǐng)她回去了。留在我家直到出嫁的,只有一個王春蘭。她是我記得的第一個丫頭。年齡比我大得多,我不到兩歲,她已十六七歲了。有一次母親回舅家去,春蘭陪我玩,她跳來跳去,引手舞腳,一不小心,在我左耳上打了一掌,據(jù)姑母說,當(dāng)時我臉色慘白,好半天才哭出來。后來母親知道了,也沒有打罵她,只說了她幾句。可是我的左耳,卻從此失聰,而且由失聰,還喪失了平衡。春蘭幼時由父母做主,許配了人家,到她十八九歲時,她父母就來接她回去結(jié)婚。春蘭哭著鬧著要解約,可是她父母和夫家都不同意,到臨了,春蘭還是跟他們回去了。她結(jié)婚后每隔三四年總要看望我們,總在我家住上幾個月,生了孩子,也帶著同來,像回娘家那樣。她和我們感情都很好,我也絕不記她打聾我耳朵的仇,母親甚至不許我們叫她做丫頭時,我們給她取的名字。現(xiàn)在再回轉(zhuǎn)說二寶。
二寶和我差不多年紀(jì),生得聰明伶俐,這點大的孩子除了傳話和陪我們玩耍,能做什么呢?所以我和弟弟決定在園內(nèi)開溝養(yǎng)魚以后,就要二寶來參加我們的活動。二寶一聽,摩拳擦掌,高興得不得了,我們?nèi)肆⒖倘ヌた遍_溝的地方。
我家的井是口好井,又清又深,倒在井邊的水也不會回到井里去,所以淘米缸、搗衣石都放在井邊,淘過米、洗過衣服的水也就倒在近旁,日積月累成了一塊不到一米見方的洼地。我們決定溝從洼地開始,一直通到淡竹叢里,大約兩丈多長。一經(jīng)決定,就立即動手,那一塊地方,因為平日人們走不到,所以特別蕪穢,亂草石子特別多,所以我們?nèi)齻€拔草的拔草,撿泥塊石塊的撿泥塊石塊。我們放學(xué)以后,只到上房去兜一圈,和大人打個照面,立即到園里勞動。二寶自然也不落后,見我們一走,一溜煙地跟出來了。完工那天,我們勞動得特別晚。母親找我們吃點心,一個也找不到,她說:“這三個燕坯,不知在胡鬧些什么,還不回來。”父親就到園里來看看,只見我們衣上臉上手上全是泥漿,二寶滿臉通紅,我們渾頭大汗。父親說:“快回去,母親在等你們哩!”我說:“我們已經(jīng)完工了,請你給這條溝起個名字吧!”父親笑了笑說:“叫它三燕渠吧!”我拉著他不依,說:“你為什么說我們‘燕’?”父親又笑笑說:“燕有什么不好?你們不是剛讀過嗎?‘子之燕居’……”
三個人花了近二十天,挖了一條三燕渠,但渠里從來不能積水,不論多少水下去,都給底部和兩壁的泥土吸干,養(yǎng)魚自然更不用談了,但我們并不是全無收獲:以前淘米洗菜的水流不到淡竹叢,所以淡竹很憔悴,現(xiàn)在多少能吸收到點水分,所以變得有生氣了,而且能產(chǎn)出筷子那么長和粗的筍。其次是那兒的亂草經(jīng)我們清除之后,隨手丟在那里的北瓜(俗稱飯瓜,上海人叫它南瓜)籽,會發(fā)芽生長,在人不知鬼不覺的當(dāng)兒,結(jié)出兩個大南瓜來。在當(dāng)時,北瓜是賤物,誰也不會去種它(抗戰(zhàn)時期我們曾經(jīng)在西宅廢墟上面,是種過北瓜的)。但天生的北瓜,大家又當(dāng)成寶貝了,女傭嘻嘻哈哈笑著,捧著兩個大瓜進來給母親看。這天大家吃了一頓北瓜煮面條,第二天又飽吃一頓北瓜餅。
三燕渠不多時就被泥土石子填沒,誰也沒有心情再去開了,但是那個地方(不是溝)卻得了美名,不但三個“燕坯”稱它三燕渠,連父親也稱它三燕渠了。一次他說:“今天我到園里走走,在三燕渠看到一只野貓。”這時母親便會取笑他:“你和他們?nèi)啵啵铱匆伤难嗔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