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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特稿(1)

回憶我的童年

呂翼仁

呂翼仁(1914-1994),著名史學家呂思勉先生之女,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會員、外文學會會員和翻譯家學會會員。晚年為乃父整理出版遺著,備極艱辛,深受學術界贊許。《回憶我的童年》系作者未完成的遺稿。——編者

常州十子街

我家世居常州十子街。現在常州已經改為江蘇省轄市了,市區面積有九十四平方公里。可是我生長在那里的年代,常州這個地名是沿襲著明清以來舊稱,僅不過是指當時武進縣的城區。雖是舊的府城,而并不算大,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只有三華里,這就是當時所謂“穿城三里”,城墻城門也都保存著,走上城墻,還可看到亂草叢生殘留的雉堞。城門也還有實際的用處,記得江浙戰爭時,有時怕敗兵搶掠,就臨時閉城。后來城墻破壞,城磚陸續被人偷走,城墻也就逐漸廢棄了。

從前常州手工業最發達的梳篦,遠銷南洋。我小時候最有名的梳篦鋪子是王大昌,然而王大昌不止一家,有真正王大昌,有老王大昌,后來又有石庫門王大昌。不過據老輩說,早前最有名的,還不是王大昌,而是西門外一家叫陸什么的。當時幾家梳篦鋪爭吵,大家賭氣把梳篦拋到河里,隔了一個時候打撈出來,只有那家叫陸什么的店鋪的篦子,入水不散,一時名氣大響。這傳說究竟有幾分可靠性,我也說不上來,姑妄聽之罷了。

作者晚年在家中的書房里。

常州食品中,出名的是小籠包子和大麻糕。小籠包子有蝦仁的,有蟹粉的;大麻糕有甜有咸,還可定做。我小時候常州還是個小城市,甚至居民家里裝電燈的還不多,請客酬應,一般都是吃早點。早點除包子麻糕外,還有各種花色面,也好點菜喝酒,但夜市遠不如今天熱鬧。食品中有一種叫口香餅,現在已沒有了。口香餅小如目前五分的輔幣,兩面松脆,中間是糖餡,吃時略有香味,價格十分便宜,我小時候常吃。后來賣口香餅的店鋪少了,再后來只有一家經營了,最后,干脆買不到了。估計是手工制作麻煩,盈利又薄,所以這種食品就被淘汰了。工業品中也有一種被淘汰的,就是羅篩絹,前面兩個字很可能寫錯,這是家庭工業品,門面很狹,只有一兩種顏色,質地也不柔軟,有類生絲,由于用度不廣,后來也沒有了。

十子街在常州城的東北部,是條又狹又短的橫街,東通婆羅巷,西通化龍巷。街中心是石皮鋪的,兩旁砌著磚石。由于街面狹,日照少,東西街梢又各有一口公井,家里沒有井的居民,都到公井上淘米洗菜和拎水,不下雨的日子,街上也總是濕漉漉的,下雨之后,自然更沒有干的時候。特別是下雪,雪被行人踩堅,成了凍雪,真是走一步滑一滑。甚至街中心的雪融化之后,兩旁一堆堆污泥凍雪,還要維持好些日子。

十子街盡管有這些缺點,卻也有其獨特之處。在以“多福多壽多男子”為頌禱的年代,十子意味著多生貴子。所以在嫁娶吉日,我們那時叫做周堂,花轎哪怕繞道,也要經過十子街,花轎一肩接著一肩,整天鑼鼓聲不絕于耳。吉日前一天是鋪新,我們叫做鋪行架,箱籠也要經過十子街。這時候,街道兩邊家家戶戶門口都站著幾個大娘大姐。鋪新的日子看嫁妝,吉日良辰看新娘。實際上新娘坐在花轎里是看不到的,但是送親的姑娘奶奶們坐的小轎,個個濃裝艷抹,珠光寶氣。后來送親的人索性不坐轎,改坐人力車了,看的人自然格外便于觀賞。

現在回想起來,使我驚異的,倒不是人們愛看花轎,而是人們何以百看不厭。十天里,少說也有兩三天是吉日,而那種場面其實是差不多的,究竟是什么在吸引著人們呢?我們家鄉有句俗語,“鏜鑼響,腳底癢”,就是形容這件事的。

我家既然住在十子街,自然多少要受到影響。街上鏜鑼一響,我家女傭立刻把我抱起來,往肩膀上一放,嘴里說:我家寶寶看花轎去,就飛快地往門外走。然而兩三歲的“寶寶”,對繡花枕頭、絲綢被面和花轎,有什么興趣呢?一到門外就嚷著要回去,女傭始而裝聾作啞不睬我,我就大嚷之外,再加亂踢,這一來女傭只好帶我回去了。后來母親軋出苗頭,逢到這等時候,就對女傭說:“你們自己去看吧,別帶孩子了,孩子小,懂什么呢?”

我盡管不愛看花轎,可大門外邊也有很多吸引我的事務:春天早晨叫“馬蘭頭枸杞頭”的聲音,初秋傍晚,叫“賣野菱”的調兒,都抑揚有致,十分動聽。賣線粉餛飩的,賣潮糕的,賣桂花糖芋奶的,賣糖粥的,篤篤地敲著竹板。捏面人的,吹泡糖人的,賣蘭花豆油豆瓣的,賣山東大包的,賣小磨麻油的,賣糖炒栗子的,雖不曼聲叫賣,但經過十子街,經過我家門口,總有一定的時間,而且非常準時,有時竟可代時鐘。我常聽到傭人說:“今天時間還早,賣麻油的還沒有來呢。”或者說:“快4點了,可以去買蘭花豆了。”家家戶戶只要牢牢掌握這些小販經過本街的時刻,包管能買到想買的東西。而最最富有詩意的,卻是一深黃昏,油燈如豆,街上傳來“香又香,糯又糯,香炒熱白果”的叫賣聲,惜乎我那時是幼孩,今天也遠不是詩人,描繪不出當時的情景。

每天下午4點鐘左右,女傭就帶領我們(我和我的弟弟)到門口去玩。她一只眼睛照看我們,一邊同左鄰右舍聊天,我們則想等小商販經過時,買點什么吃吃。這種時候,我們和女傭也會發生矛盾。說實在話,我們孩子買點零碎吃,帶領我們的人至少要吃一半,所以在買什么的問題上,她也要發言,由于愛好不同,常常爭執。例如女傭總愛吃油豆瓣蘭花豆,我和弟弟都要買捏面人和吹泡糖人,而這些小販,偏偏在差不多的時候過我家門口,于是爭執范圍就擴大了:賣油豆瓣的自然站在女傭一邊,捏面的和吹糖的則對女傭狠狠地瞪眼。

我小時候特別喜歡“轉糖”。轉糖攤子上有個圓盤,上面劃成許多格,多數是“空門”,但有幾格轉到時可以得彩。彩是糖小人,糖阿富,糖魚。平心說,糖的質地很純,沒有什么添加劑,味道也不壞。一個銅子轉兩次,自然轉到空門的次數多。孩子做這類事情,目的并不在于利得,所以,中固欣然,不中也不懊惱。但父親總不讓我轉糖,說這是一種賭博,若愛吃這種糖,他寧可出錢買。我自然不違背他,但總覺得買來的糖遠不如轉來的糖好吃,不知是不是賭博心理在作祟。

我的家庭

在談我的家庭之前,先要講一下余之三叔一房和我們一房的關系。

余之三叔和我父親同出高祖翼士公之后,從世系的關系上看,已經是五服的邊緣,該說是很疏了。余之叔父的父親朗山公在江西做官,死在任上,身后一無所有,卻留下董夫人、側室包夫人和一子四女七口,我祖父就迎接他們到常州來住在一起。當時我祖父的負擔本來已經不輕,除妻子兒女外,還要負擔他的繼母華夫人和他的兩個姊姊,即是我的繼曾祖母和我的祖姑母的生活。

我祖父只做過幾年(1892-1897)江浦縣的縣學教諭,以后就以坐館為生。據說當時修敬每月只有二十元,要維持這樣一個人口眾多的家庭,自然極其為難。父親小時候本來是請了先生來家教讀的,可是十二歲以后,家里就請不起先生,由我祖父母和我的姑母教他了。然而僅僅節流還是敷衍不過去,我祖父就將兩所市房賣掉一所。賣掉的市房坐落在哪里,我當然不清楚,就是我父親也未必很清楚的,但另一所市房,我還記得有點影蹤,是在常州南大街,可是在我有點懂事的時候已經不能說是一所,恐怕只能是幾間。由于街道放寬,服務面積就相應縮小,仿佛還經過一次火災,到抗日戰爭時候,就完全燒光了。

余之叔父是肖狗的,比我父親小兩歲,小時候和父親一塊讀書。四個從堂姑母,大姑名馨,嫁于同邑史家,二姑名端,嫁與同邑林家,都是伯祖母董夫人生的,三姑名勤,肖鼠,嫁與同邑管雪忱先生。當時,雪忱先生在武漢藝專里教圖畫,他是余之夫人即我的嬸母的從堂兄弟。我嬸母名馥如,肖羊。四姑字瑞之,肖龍。三姑四姑和余之三叔都是庶伯祖母包夫人所生。大姑后來是我的寄母,我的小名榮,也是她取的,據說我五行缺火,她就給我取了個榮字。二姑三姑很早就去世,我所以記得三姑肖鼠,因為我小時候庶伯祖母跟我開玩笑,指著三姑說,她肖老鼠,叫她老鼠叔叔。我家傳統,侄兒侄女都稱姑母為伯叔,稱伯叔為寄爹,孩子懂得什么呢?我就一直稱她老鼠叔叔,直到她去世。

四姑瑞之是舊歷壬辰(即1892年)生的,比父親小八歲,她到學齡的時候,我家已經請不起先生,由我的祖母親自教她讀書了,所以她也通文墨。她嫁與常州盛綬臣,婚后夫婦不睦,一直住在家里,后來我弟弟出世,就由她撫育,所以我們和她感情特別好。

話再說回來,祖父負擔我從堂叔父一房的確不容易,單看上邊所說就能理解了。一幫子學齡兒童,個個要讀書受教育,而且我家傳統是男孩子女孩子同樣受教育的;接下去男婚女嫁,還有兩個老人,生養死葬。我祖父是個極其寬厚而又極其端方的人,1904年我父母結婚,1905年他就病了,病了一年,1906年去世。這就是說,我母親婚后才一年多,祖父就去世了,然而母親談到祖父,總十分感動。她常常講起兩件事:一是祖父病時不肯服藥,祖母常叫母親端著藥去給他喝,祖父為了對新媳婦的禮貌,總是勉強喝了。另外一件事是祖父病危時,曾關照我祖母,說虞家小姐(指我母親)很忠厚,要照顧她。母親講到后面一件事的時候,有時還流淚。

現在談我的祖母。祖母當年作為家庭主婦是極不容易的,家里人口多,經濟條件差,上面還有婆婆,即我的繼曾祖母華夫人。繼曾祖母是老實人,不善應變,家中開支,等等,都墨守陳規,親戚來借貸的,也不問真偽,有求必應,這種借貸,自然是有去無回的了。這就增加了家庭的困難。旁人了解情況的,總勸祖母要撙節開支,祖母怕婆婆不高興,卻總是順著她。這局面,直到曾祖母去世后才逐漸扭轉。

祖母有過人的才智。她生在太平天國時代,兵荒馬亂,連《孟子》也沒有讀完,可到后來,能詩能文,也通曉經史,尤其難能的,是她督教子女極其嚴格。祖父母只有我姑母頌宜和我父親一兒一女,姑母又長我父親九歲,祖母愛我父親自不用說了,瑞之姑母告訴我,父親結婚之后,祖母還總稱他“寶寶”。可是我父親交待功課時,若有半點含糊,書就從他頭上飛過去了。父親非常歡喜下棋,象棋圍棋都下得不差,他說十二歲時看到我祖父跟人下圍棋,心里就很喜歡,但那時我祖母教他讀書,估計決不會允許他下棋。瑞之姑母還告訴我,祖母的外號叫老虎,她的甥兒有時叫她老虎舅舅,我姑母頌宜干脆不叫她母親而叫她老虎,大約也是小時候叫著玩,習慣以后就改不了口,正像我叫三姑母老鼠叔叔一樣。

父親六歲時從薛念辛先生讀書,姑母也從過薛先生。姑母非常聰慧,而且性格開朗,弟妹都極喜歡她。她出嫁之后,還天天盼望她回娘家,都說大姊姊一到,仿佛吹來了一陣春風,尤其是父親,只要有一點小病,就嚷著要姊姊,祖母只得派人去接她回來。

姑丈丁蒲臣(諱守銘)是祖父的學生,和父親一同從祖父讀《爾雅》。當時讀書要背,可是我父親卻不愿意背《爾雅》。他看到祖父讀書極其專心,而且一段書沒有看完的時候,決不放下書來做旁的事,就鉆這個空子。每到祖父聚精會神看書的時候,父親就把《爾雅》塞過去,說要背書,接著就背起來。等祖父看完一段書,開始聽父親背書,父親已背到最后幾句了。但我姑丈背《爾雅》十分認真,祖父賞識他,就把姑母許配他了。姑丈是駝子,文學上的造詣也不如我姑母,姑母遺下的幾首詞中,有一首就是代姑丈捉刀的。我小時候聽到這些事,很代姑母叫屈,認為她做了《爾雅》的犧牲品。其實他們夫妻感情一直很好,最近我在父親遺稿內,看到姑丈的詞作,也很不錯,才覺得自己的看法是很幼稚的。

我父母結婚時(光緒三十年甲辰,公元1904年),姑母已經去世了。她去世亦在甲辰,不過在我父母成婚以前。嫁給史家的大姑是否已經出嫁,我一時查考不出。但母親做新娘時,家里至少還有三個小姑。祖母不獨督責子女讀書嚴,家里規矩也很多。母親說,那時如果祖母不叫她坐,她這個做媳婦的,就只能侍立。我舅家家規也很嚴,但嚴的只有我外祖父,我外祖母卻是開朗隨和的人。加以做媳婦和做女兒不同,祖母盡管嚴,姑母卻敢叫她老虎,而且“老虎”也答應她,從此這個稱呼就公開地確定下來。母親盡管心里叫她老虎,哪能出口呢?所以母親剛結婚時,也很不習慣夫家的生活。母親最怕二姑,因為二姑每天給祖母梳頭,一邊梳頭,一邊就講新娘子怎么樣怎么樣。她并不一定講母親的壞話,目的也不一定是“進讒”,只是手里有事,嘴巴閑著,講講罷了,但多言極易失口,甚至說好話,有時都會起反作用,何況姑媳間的鴻溝,已不是一家一戶一代的事,而是家庭制度的副產品呢?三姑還小,而且性格開朗,成天嘻嘻哈哈。只有四姑,當時才十二歲,因為新房里好玩,成天鉆在母親房里。十二歲,還是個孩子,母親那時二十歲,也還是青年,這樣,一個孩子,一個青年,就建立了親密的友誼。母親一生辛勞,四姑母成了她很好的幫手,四姑母一生多苦多難,母親是她有力的支柱。

外祖父家

母親姓虞名菱,字蘭。外曾祖父諱映溪,做過浙江衢州府知府,外祖父紉荃公諱樹蓀,是前清貢生。母親有一姊一弟,姊適同邑巢兆覺先生,生下一個女兒(巢心北)后,沒有幾個月就去世了。我的舅父諱祖同,號勤谷,上海大同大學畢業生,曾任上海商務印書館英文編輯,舅母同邑華瑞英女士。我沒有見到姨母,她在我出生之前七年就去世了,外祖母在我出生后去世,可是那么愛我的外祖母,我竟會沒有一點印象。舅舅我還記得,他因為讀書工作都在上海,難得回來,有時來看母親,也總是談正經事情,不大跟我們孩子搭訕。可是他有一個特長,卻吸引著我。他隨手畫人物狗馬,無不維妙維肖。有時母親歸寧,我們也跟著她住在外公家里,晚飯之前,舅舅常拿一支粉筆在飯桌的漆面上,畫出各種動物,可是我們看得出神時,傭人已端來飯菜碗碟,這些藝術創作,就給抹布擦掉了。舅舅畫畫從不保留,即使畫在紙上,畫完了也隨手將紙摶了,或是撕掉。他還送過我一匣英文方塊字,也在抗戰中毀了。

舅舅是外祖父母的老來子,比我母親小得多,身體瘦弱,高額頭,模樣很聰俊,可惜1923年(民國十二年)就去世了,甚至患的什么病都沒有弄清楚。他從上海回到家里時,腹部腫脹,骨瘦如柴,父疑心他患的是蟲病,但也只是疑心,未經證實。舅舅去世之后,舅家悲慘的情形,簡直沒法形容。入殮那天,母親不讓我和弟弟去,所以我們直到“頭七”才去行禮。怕那種悲慘號慟的局面,把我們嚇壞;叔嬸姑母等去送入殮的,我家傭人去幫忙的,沒有人吃得進晚飯的。

舅母華瑞英女士是很能干的,氣量也很大,可惜沒有參加工作。她能畫工筆仕女,我還保存著她贈送我的一把紈扇。今年(1986年)她已八十六歲,頭腦還很清楚。她青年守寡,盡管舅家家境不壞,但畢竟是不幸的,可是在那個時代,不幸的婦女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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