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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工業文明的社會問題
  • (美)喬治·埃爾頓·梅奧
  • 2204字
  • 2019-01-03 02:42:35
第一章 進步的陰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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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進步的陰暗面

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非常肯定自己在物質和德行方面的進步。19世紀90年代出版了一本與時代同名的市井小書,書中作者滿含自豪之情地敘述了人類對抗環境打贏的一場又一場勝仗,暗示人類最終將成為自身命運的主人。然而接下來的故事情節是:50年后,人類因自己的一點小成就而沾沾自喜,狂妄自大,終至諸神共憤——一場規模空前的希臘式悲劇。人類的美好計劃、宏偉藍圖,30年后卻使其身陷窘境,人類的宏圖華構也已化為殘垣斷壁。這一切都是人類作繭自縛,科學進步本應為人類帶來幸福圓滿,而如今卻是滿目瘡痍。

同時代也有人看到了這種進步背后的陰影。在眾多被忽略的反對聲中,最強有力的聲討來自赫伯特·喬治·威爾斯(Mr. H. G. Wells)。在1910年的著作《新馬基雅維利》中,他以英國肯特郡布朗利市為示范,描寫了這樣一幅進步帶來的黯淡圖景:


在我的記憶中,一年以前的布朗利市里,人們碌碌無為,生活總也不見起色。哪兒都是死氣沉沉的,沒修完的鐵路被擱置在荒蕪的田野間任其斑駁;各行各業都陷入一種無序競爭的混亂狀態。情況只會更糟,全然沒有好轉的跡象。華麗的別墅緊挨著破敗的貧民窟,刷鍋洗碗的臟水通過管子被排往鐵路邊,襤褸骯臟的衣衫沒洗干凈也就那么被晾在院子里。每次我經過鐵路兩旁都會發現新掛起的廣告牌。這些花花綠綠的廣告兜售著藥片、腌菜、補藥、香料……可看著就讓人沒有食欲。


宜人的鄉村淪落為臟亂的貧民窟就是這么個過程,他描寫道:


我猜人們還曾這樣為自己辯護,說這是發展的必經階段,是蓬勃的新秩序取代陳腐舊秩序的過渡。但是在我眼里,這一切顯然毫無秩序可言。所謂發展不過是一系列盲目的擴張。人們一次次嘗試新的開始,卻一次次以失敗告終。這種魯莽的發展具有席卷一切的力量,但同時也越來越具有破壞性。在這樣的發展之中,人們甚至不知將何去何從。


假如一個人要坐火車去匹茲堡或費城,途經綠茵茵的曠野和連綿的莽原時,一定會更容易陷入扼腕嘆息的深思。若是再在車廂里看見那些嘴叼香煙、滿口銅臭、自命不凡、夸夸其談的人,那這厭惡感一定會更加深刻。在藝術家的眼中,維多利亞時代的進步中一定有什么東西被扭曲了,且這種扭曲一直被延續到了今天。這種扭曲就好像是人們本身并不期望什么進步,但是對物質享受的追求卻帶來了物價的騷動,社會的動亂以及人類的自相殘殺。

英國的首相幾乎對未來預言道:


……歐洲人大談特談的進步伴隨的是藝術的消亡和人心的墮落。應用科技讓我們學會了投機取巧,最終人類竟然將貪圖享樂錯當成了文明!Benjamin Disraeli, Earl of Beaconsfield, Tancred, quoted from John Neville Figgis, Civilization at the Cross Roads (London, Longmans, Green & Co., 1912), p. 17.


縱觀歷史,幾乎每隔上個20年,就會出現那么一位犀利的觀察家,來警告我們對認識自身的失敗,引導我們思考進步給社會帶來的雙重影響。可惜這些有如卡桑德拉小亞細亞西北部特洛伊地方的女預言家,常為兇事做出警告卻為世人所不容。——譯者注的警告竟無人理會,只有因此帶來的災難才能使我們意識到現實。

例如,弗雷德里克·勒普萊(Frédéric le Play)是19世紀初的一位法國工程師,因工作之故有機會游歷歐洲各地。早在1829年的時候他就開始懷疑,技術和工業的迅猛發展是否真的對歐洲有利無弊。25年間,他帶著心中的疑慮細心考察和記錄不同社會階層人民的生活狀況,并于1855~1879年間將這些記錄結果匯集成六冊出版。然而這部巨著至今未被翻譯成英文,可能只有少數埋首故紙堆的社會學者才略讀過一二,可惜就連這些人也沒有意識到這些書的現實意義。關于此項調查更詳細的報告,參見Wallace Brett Donham, Education for Responsible Living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44), Chap. V.

勒普萊發現,在以農業、漁業等初級活動為主的簡單社群中,社會秩序較為穩定,且這種社會秩序抑制了工業中心式的發展。在這類社群中,每個人都能充分了解各種經濟活動和社會職能,并或多或少地參與其中。家庭關系像一種紐帶將個人與社會聯結起來,使社會合作達到相當高的水平。這種高效聯結并非源于社會對人的強加控制,相反源于社會規范與個人愿望的契合——每個人都參與社會活動,因為每個人的主要愿望即是如此。

據勒普萊的觀察,現代工業社會的發展恰恰完全相反。在這類社會中彌漫著大量缺乏組織、雜亂無章的情況,比如社會道德規范被忽視,家庭紐帶松散,和平穩定不復存在。在這種社會中人是不快樂的。人們對新鮮刺激的追求變得愈發狂熱,而這導致了進一步的社會混亂——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不再暢通,協同合作也因此失去效率。這就是一位精良的工程師對世界的觀察,可是他發出的警告卻被包括其母國法國在內的所有人置若罔聞。

19世紀末,法國社會學家埃米爾·涂爾干(émile Durkheim)也做過相似論斷。在他于1897年發表的關于自殺的研究中指出,危險的社會分化同時發生在法國那些技術工業發展迅速的地方,這大大降低了個人與社會協作的可能性。 現代工業技術中心和那些單純有序的社群之間的差距是,在小社群中,個人利益服從于團體利益,且這種服從是源于個人熱忱的愿望。在這種樸素的社會里,每名成員在孩提和青少年時期就能清楚地知道他長大后將在社群里擔任什么職務。這種期待主導了他成長過程中的思想和活動,使他在成熟后如期接受了相應社會崗位后能夠獲得一種安定的滿足感。他知道他的工作為社會所需要,同時也是維持自身生活的必需。他的一生都與整個社群休戚與共。

19世紀,科技和工業的迅猛發展打斷了個人與其所在社群的這種聯結認同,以及人對自身工作的滿意感。涂爾干對此進行了更為細致的闡述:個人與社群的人和事物已經不再有那種休戚相關的情誼。為了進學校接受教育,他必須離開家鄉,家庭的紐帶作用被削弱。他要找到新的群體融入其中,但往往找不到新的歸屬。教育水平的普遍提高自然是一件值得稱贊的成就,但為此付出的代價卻是個人與社群關系的淡薄。這種犧牲是否值得也實在值得商榷。

涂爾干同時指出,常發生的另一種情況是個人為找工作被迫離開他從小生活的社群,工作未必能找到,但舊有的社群關系卻進一步被瓦解。在某些極端的例子中,我們甚至還能看到那些失去了社群關系和責任感的人開始變得抑郁、自殺、犯罪,就像是“一匹游蕩在社會草原的孤獨的狼”。即便是那些找到了新組織的人——所幸這種人在社會還是占大多數,盡管數目正在減少——由于缺乏直接經驗,也很難理解社會關系的本質。他們找到的新組織與原來的舊社群相比,在目標感、責任感和團結感水平上都明顯低得多。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現代工業社會瓦解的兩個癥候。

第一,不快樂的人增多了。沒有了直接真實的社會責任,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每個人都沉浸于自己,成為孤獨的現代文明的俘虜。很早以前巴特勒主教(Bishop Butler)就曾說過:“……一個人盡可以自愛自私,但這樣做只能令他變得可悲。”

第二,現代工業社會的組織水平還遠低于我前面所講到的簡單社群。這種不幸的特點即是,當各式各樣的組織形成之后,組織間并未形成真誠的合作,相反,它們經常互相戒備,彼此敵視。這就致使整個社會陷入停滯狀態——組織間相互碾壓,集團間混亂競爭。這就如斯坦利·卡森Stanley Casson, Progress and Gatastrophe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1937).所說,是災難臨近的先兆。

涂爾干在書的后半部分承認,較小的經濟單位不斷合并成較大的經濟單位確實能夠帶給社會成員更高的物質享受。但他同意勒普萊的觀點——付出的代價太高。隨著經濟一步步向前,大部分社群成員活著的個人意義也一步步遭到毀滅。“事實上,發展破壞了我們原先建立起來的社會脈絡;在這股發展的潮流中,人們要經歷的先是歲月的高利盤剝,緊接著也許是暴力革命。我們深受其苦卻也別無選擇。”Emile Durkheim,Le Suicide(Paris,Librairie Felix Alcan,1930),p.446.這就是對所謂的文明世界所面臨問題的清晰描述,極速的工業化、機械化、物理化的進步,其速度之快足以破壞從前形成的一切社會關系。與此同時,我們并未發展出任何平衡性組織,甚至連對現實社會和人際關系的研究也沒有,這使得我們難以鎮定面對社會急速的變動。涂爾干認為,法國大革命把“社會次層組織”的最后遺留也給破壞了。社會次層組織是指歷史性的社會所賴以生存的日常的有效合作。這種合作甚至比任何政治機構所維持的還要深入。他指出法國社會在破壞中唯一遺留下來的集體組織因素就是政權國家。他說,事物的本質即是這樣,既然社會生活本身必須要有組織,那么國家就表現出一種傾向,即把一切具有社會性特征的組織和活動全部吸納進自身龐大的系統。但是國家并不能有效地去組織公民細密的日常生活。國家政權和大多數公民在地理距離上相隔很遠,它的活動必須局限于具有一般規律性的事物,其他的就鞭長莫及。人和人之間積極親密的合作永遠處于政治掌控之外。現代工業社會因此總是朝著低效政權的方向發展,其面對的盡是“一盤散沙似的個人”。Ibid., p. 448.關于這一點我在第二章中還會談到。

讓我再說一遍,勒普萊的六冊巨著和涂爾干的《自殺論》(Le Suicide)至今都未被翻譯成英文。他們發出的警告無人理會。然而,如果我們能回顧一下1939年以來建立起的所謂文明世界,便能發現這種忽視是多么的不明智。早期的作品很自然地緬懷著曾經單純的社會,也不可避免地堅持重返過去的模式才是唯一出路這樣的結論。然而,歷史是一條單行道,對我們來說早已沒有重返單純社會的退路了。

這種返璞歸真的暗示并不減損勒普萊和涂爾干觀察研究的價值。其研究真正的重要性在于它們明白地揭示了,工業社會中的合作并不能聽命于機會;不論是政治團體還是經濟組織,放任和忽視只能引起社會瓦解的災難。從歷史傳統上來講,我們的祖先曾經積極尋求合作的方式并成功形成了合力,其他原始社會也是如此。F. J. Roethlisberger, Management and Moral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42), Chap. IV.但是我們,至少在這個科學和物質不斷取得驚人進步的一個世紀里,放棄了尋求合作的努力。由此我們現在也在自食苦果。

任何社會團體,不論是處于哪種文化階層,都必須面臨兩種管理問題。它必須使其成員:


? 在物質和經濟上的需求得到滿足

? 保證整個組織的自發協作


我們的行政管理方法指向的都是保證物質的有效供給,卻沒有在維系協作的問題上下功夫。大量發跡于戰爭年代的技術成就表示我們的工程師確實知道如何通過組織獲得物質利用的最高效。但是缺勤、勞工周轉、非法罷工等問題的存在都表示我們其實并不知道怎樣獲得自發的合作。確實,如果不是戰爭的緊急狀況威脅到了每一個人的切身利益,技術人員們能否取得可觀的科研成就都還是兩說。現在社會環境是好轉了,然而繼續合作的前景卻不容樂觀。沒有一個稱職的社會管理者不擔心,也許和平的到來會帶來另一種形式的混亂。

合作,便是我們接下來要探討的主題。尤其在工業社會,合作的問題比在以往任何原始社會都更難解決。可以肯定地說,置若罔聞絕對不是解決工業社會合作問題的正確方法。在簡單的原始社會,每年,甚至世紀與世紀之間的變化都是較小的。傳統的合作方法因此可以達到高度的成熟并滲透每一名社會成員的一生之中。但是對這類簡單社會的研究對解決今天的合作問題卻少有幫助。在這個快速且持續發展的年代,關于社會組織和社會規范的含義都該被重新定義。在這個問題上,激進主義也并不明智,回到被淘汰的舊社會模式絕對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近年來有兩位作者在著作中著重指出,從工業或者更大層面上來講,整個社會其實是一個合作體系。其中一本是討論組織的專著Chester I. Bamard, The Functions of the Executiv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8).;另一本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一份關于西方電氣公司霍桑實驗的通俗報告F.J.Roethlisberger,Managancnt and Morale.。兩本書都清醒地意識到,從小城鎮型社會經濟到城市化工業中心這一變化已經發生,但還并未引起明智的管理者的注意。對這一基本且重大變化的忽視導致的結果就是,村莊雖外表繁華實質上卻年復一年變得更臟更亂,并且人與人之間熱絡合作的愿望和能力也趨于低落。國家和整個國際社會都因此進入了混亂和無政府狀態。

當代一位有名的歷史學家曾評價道:


隨著現代機械化文明的復雜程度不斷提高,相應管理水平的組織也越發被需要,尤其是在高度工業化的國家里。這種組織不可能僅局限于復雜的物質要素,它不可避免地要延伸到整個社會,并通過社會深入個人道德和心理層面。因此歷史的趨勢已經從政治學轉向社會學方面。在一個世紀以前被認為是純粹政治性的問題,在19世紀下半葉已經變成了經濟問題,而到了20世紀變成了社會學和心理學問題。但是公眾還沒有意識到這種變化。社會本身也在發展著適應新情況的機制,我們當下的緊張與不安大多因為發現了我們承襲的舊方法已經不能解決新的問題;我們急于將舊的教條生搬硬套到新的局面,但是它們,從很大程度上講,已經對現代的局勢發揮不了任何作用了。Christopher Dawson,Beyond Politics(London,Sheed&Ward,1939),pp.35-36.


我們可以把這段話,加之25年來對現代工業的觀察簡單重述如下:關于社會組織兩個不同原則之間的區別,還有人沒有認識到:一是已經定型的社會,一是適應變動的社會。對已經定型的社會組織我們非常熟悉,它幾乎深入我們每一個人的血液和骨髓——這個過程用克里斯托弗·道森(Christopher Dawson)的話說就是“一種不知不覺的本能”。定型社會的例子,較低程度的有澳大利亞土著成套的刻板儀式W. Lloyd Warner, A Black Civilization (New York and London, Harper &Brothers, 1937).,見于特羅布里恩德島民的庫拉(季節性島民間物品交換)制度Bronislaw Malinowski, Argonauts of the Western Pacific (London, George Roufiedge & Sons, Ltd., 1932).和安達曼島民的生活Alfred R. Radcliffe-Brown, The Andaman Islander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33).。較高程度的有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美國新英格蘭的早期工業或19世紀80年代的澳大利亞城市。定型社會的好處很多,我們這個時代里大部分的自由主義運動甚至是革命,都源于想從目前不安定的局面回復到定型社會的一種強烈愿望。而這種愿望實際上是與時代精神相違背的。在60年前的小鎮里,年輕人面臨的職業選擇很少,他可以子承父業做個鐵匠或木匠,也可以比父輩向前一步,做個銀行職員、教師或者牧師。何去何從在他十幾歲的時候就定好了,或者說被定好了。從此他的一生都可按部就班地度過。

即使是那些進入工廠或商業的人——用現代的眼光衡量當然都是小規模商業組織,在19世紀都快速地發展成熟——他們的狀況如下:一個孩子在他選擇的終生職業里從當學徒開始學習手藝,同時學習如何與業內同行相處。一般情形下,他所在的團體在他還處于學徒時期的時候是很少發生變動的。因此他能夠順利地運用他所學到的技藝和溝通技巧。這種穩定的學習和應用對形成他一生的成就至關重要。皮埃爾Dr. Pierre Janet(1859—1947),法國心理學家、精神病學家。醫生經過50年耐心嚴謹的臨床研究指出,健全的心理是修養的結果。這種修養包括個人在技術性能力和人際性能力方面的平衡。技術性能力即運用物體服務人類目的的能力,人際性能力即與人交往,并對他人態度做出反應達成合作的能力。依靠這種學徒制,定型社會為個人發展技術性能力和人際性能力提供了機會。因社會規范匱乏而引起的神經官能癥似乎也更少出現在定型社會中。近來,教育過分地偏向于培養技術性能力以及這些能力所根植的基礎科學。若不是大學在培養人際性能力上太過欠缺,重視和發展技術性能力必將是極好的。但是學生們接受的教育只教會了他們怎樣合乎邏輯地思考和表達,并未教會他們如何有效地溝通交流,妥善地處理人際關系。人際性能力未必遵從邏輯性的原則,但卻能極大地服務于更有效的相互理解與合作。

舊有定型社會里的東西很少能遺留到現代工業社會,現代社會強調的是快速的變化和對變化快速靈活的適應。事實上,那種依賴既定社會規范和人際關系就能維持溝通合作的社會組織已經不復存在。這種變化是由物理化學等科學技術的發展所引起的。在工業社會里,任何一種工藝技術都不可能保持長期不變。相反地,各行各業都在不斷尋求變化,不但生產方法要變,就連所用的原料也要改變,而戰爭更刺激了快速變化的需求。在一個世紀以前的定型社會里,工業生產過程有著足夠的持續性,學徒制也因此成為學習手藝和理熟人際關系的最好方式。而在當今工業社會中,工藝技術正朝著兩個方面發展:一方面我們需要更高水平的技術,即以更多科學和工程知識為依托的技術;另一方面,對機器進行實際操作的技能要求卻日益簡化了,工人更像是機器的仆人,而非技工。我們暫不討論前一種趨勢是多么可喜,后一種趨勢又是否合乎人們的愿望。我想在這里指出的是,在提高人際性能力這方面,我們并未做出足夠的努力以跟上技術爆炸式的發展。

我們已經說過,在學徒制中,個人所學的本領是雙方面的:一方面是技術性能力,另一方面是人際性能力。并且這兩種本領可以在變化的形式中相輔相成,維持平衡。在定型社會里學習技術,技術工人并不需要面對頻繁的人事變動,技術的穩定傳承和人事關系的穩定維持是同時存在的。

說得通俗一點,學徒們既能學會一手本領,又能學會怎樣與伙計們相處。跟伙計們和諧相處這一點也被認為是其所受訓練中的一個重要部分。有許多俗語形容的也是這種現象,例如“getting the edges rubbed off”(磨平棱角)、“learning to take the fences”(學會融入),等等,都是承認這些學徒經驗所具有的社會價值的家常譬喻。不幸的是,這種重要的社會課程卻從來沒有被特別提出來成為教育的一部分。其結果當然就是,當技術更新進入加速發展之際,竟沒有人注意到人際性能力的落后發展對個人和整個社會究竟產生了怎樣可怕的影響。在大學里,理工科教育都有著明確的指導,我們的課程里恰恰缺少了學徒制中對學生人際性能力的培養。有人認為個人會在工作中自然而然地學會人際交往和合作,這樣的想法顯然不切實際。現實情況很可能是,伴隨科技日新月異的變化,人事變動也尤為頻繁,一個人很難有機會仔細了解他的工作伙伴并與之在長期相處的過程中得到人際關系方面的鍛煉。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涂爾干發現了那些心情沮喪、悲觀消沉甚至已經對社會絕望的人們。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勒普萊看到了社會責任感的喪失、團體生活的衰退以及為了共同目標而合作的能力的欠缺。

但是補救的辦法不可能是退回到簡單的學徒制和原始定型社會。可以肯定地說,從定型社會發展到適應變動的社會是我們的必經之路。我們必須掌握時代的風帆并勇往直前。我們已經使曾經匱乏的經濟變得豐裕,落后的技術變得先進。我們已經身處變化的浪潮,必須學會激發自身高度的適應能力,盡管這種適應能力是過去的人類社會所未曾要求過的。技術與人文失衡的發展已經導致了當前的社會混亂,未來局面能否得以扭轉還未可知。任何變化都是系統的變化。當一個人具備了上述能力,他包括神經系統在內的整體技能都將得到調整。他得知道如何在新形勢下應對自如,這不是喊喊口號就能達成的。

技能和常識是不一樣的。技能是從運用物、應付人,或處理兩者一起所構成的復雜情況的經驗中得來的操作技巧。一門學問,如果不能在現實中得到應用就不能算作一門科學。學習物理、化學和醫學的學生最初真正重要的訓練是在實驗室或者診所里。正是在這些地方他才能同他的學科培養出直覺上的親密感,才能熟練運用知識技能。只有經過這樣的訓練他才能建立起系統的學科體系,從而真正掌握一門學科。一個化學家必須能夠熟練地運用各種物資材料;一名醫生也必須能夠評估病患的健康狀況。

威廉·詹姆斯在1890年所做的簡單區分在今天看來依舊是有意義的。詹姆斯發現,除了英語,幾乎在所有文明語言中都存在兩個關于“Knowledge”的詞,即“know”(知道)和“understand”(理解)。譬如法語中的“conna?tre”(一般的認識、到過)和“savoir”(會、懂得、能夠,是根據自己的努力而得到的),前者是從直接體驗中得來的知識,后者是深思熟慮和實踐后獲得的更為深入的知識William James, 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890), Vol. I, p. 221.。前者是不易傳授的,而后者往往可以用符號(文字、表格、圖畫等)來表達。這就等于是告訴我們,有些知識可以很輕易地通過語言來傳授,有些經驗式的知識傳授起來就尤為困難From a letter written by Dr. Alan Gregg (November 13, 1942).。這就使得學校教育更偏重或者只能著重對前一種知識的傳授。因此實驗室的存在就非常必要了,學生在這里將其感受到的知識轉換成表演式的操作,由此檢驗他們是否真的學會了某項技能。詹姆斯對這兩種知識的區分表明,一個健全的人既該在技術層面掌握處理事物的能力,又該在社會層面掌握處理人事的能力。這兩種能力都可以從理解性的知識中得來。此外,人還應該具有應用性的知識,使他能夠活學活用、掌握全局。

縱觀歷史我們有理由認為,一門科學只有在產生實際應用價值之時才算是真正成為一門成熟的科學。一些掌握技術的人,試圖通過思考把技術本身表達出來,這便是邏輯分析和實驗操作相結合的開端。同時我們還應指出,科學雖然抽象,但并不是由胡思亂想而得,其實它從一開始就是深深植根于現實技術的。

行文至此,我們可以引用我的一位同事,已故著名化學家勞倫斯·哈德森在其演講中說過的一段話:


……復雜的生活事務也猶如醫學一樣,理論和實踐都是獲得真知的必要條件。希波克拉底對此提出的方法是絕對具有廣泛實用價值的。這個方法的第一要義是實踐出真知。醫生在圖書館中勤奮、持久地學習是必要的,但他更應該在病房里學習,他不僅應該在智力上適應知識,更應該適應醫務環境和具體的醫學任務。第二要義在于通過對事物細致的觀察、篩選并結合由經驗累積的判斷,對知識加以分類和循序漸進地推究。第三要義在于構建知識體系,這種體系指的不是哲學理論、空泛幻想或是宗教教條,而是將知識融于生活實例后形成的務實體系,就像一根拐杖可以幫助我們走路。……這一切總結來說即是,第一,一個醫生必須習慣性地、親密地運用直覺熟悉事物;第二,對事物形成系統的認識;第三,對事物進行有效的思考。Lawrence J. Henderson, Sociology 23, Introductory Lectures (three lectures given in course Sociology 23 at Harvard College, privately distributed, 2nd ed., revised in October, 1938), p. 6; also in Fatigue of Workers, report of 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 (New York, Reinhold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41), pp. 12-13.


科學植根于實際生產技術,也只有在技術臻于成熟的過程中才能實現以經驗為基礎的系統化發展。因此說,成功的科學都是默默發端于平庸的日常,由最初的低級粗陋擴展到后來的龐大邏輯的。某一門科學,不可能一開始就發源于包羅萬象的完美體系,然后才進行研究。相反,科學總是沿襲著踏實謹慎的作風一步步向前得到探究、鞏固和完善。

因此,科學方法包括兩部分,以醫學為例即臨床法和實驗法。這二者相互依賴,缺一不可。臨床法的特點就是對復雜現象耐心細致的觀察,因為前所未料的重大發現可能就潛伏于這個過程;實驗法的特點就是不斷地進行實驗和邏輯推理。19世紀時,臨床法也被稱為觀察法,具有相當的必要性。近幾年來則更強調由實驗所得的數理邏輯構建。如不是因為人們常常忘記在實驗前加以選擇,這一偏向還是比較可取的。并不是所有的實驗室實驗再加上數理分析都能推動科學前進。近年來最著名的發現有雷達和盤尼西林。這二者都是由認真工作的人員從當時和他工作無直接關系的某一現象中觀察到的——一個是海上無線電操作員,另一個是實驗室里的生物學家。在這兩例中,觀察激發了他們強烈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其成果也福澤整個人類文明。對學生而言,注重系統性的實驗設計和邏輯推理也許是明智的。但我們不應該忘記,科學的起源總是來自第一手的觀察。先觀察再實驗能使我們少走許多彎路。觀察、技能、實驗和邏輯推理,被認為是推進科學的三個階段。前兩階段是單調乏味的,但卻對最后一個階段至關重要。“學術界炒冷飯是學術庸俗化的秘密所在……培根最重要的影響也許不在于其獨特的歸納法和理論,而在于他的造反精神,他對炒冷飯的不屑。”Alfred North Whitehead, Aims of Education & Other Essays (London, Williams and Norgate, 1929), p. 79.

經過了幾個世紀的沉淀,科學已經通過這套緩慢但穩健的方式建立起一座恢宏的知識大廈,這些知識在每一個節點上都連接著相應的技術。科學研究什么問題,用什么方法,行政管理人員在一定程度上都是知道的。但是他們絕對不會妄想科學全能般地解決一切問題。例如,沒有人會要求一個化學家在極短的時間里就能提供一個改革政府、工業和社會的方案。他們被要求去解決的應該是改進制革技術、研制人造橡皮這類問題。他們甚至不會被要求去考慮一項化學發明會給社會帶來什么樣的后續影響。術業有專攻,化學家本身作為一個人,可以懷揣改造社會的巨大夢想,但是他知道他的專業技術未必能直接實現宏愿,甚至有時候他必須拋除野心專心致志于純粹的研究,才有可能有一天改變世界。多年以前,昆士蘭一個工黨首相曾在談話中說道,當一個工人有了“階級意識”,這一覺醒可能會使他的技能衰退并喪失對技能的興趣。

當我們從已有成就的學科——化學、物理學、生理學——轉到那些成就甚小的學科——社會學、心理學、政治學——我們很容易能察覺到后者沒有前者那么能體現直接的實用性,也沒有使學生那么真切地感受到掌握了一門技術。化學家和物理學家能夠完全精通并熟練運用他們的知識。經濟學家和心理學家不能說完全不講技能,但是他們所傳授的技能至少有一部分是為了附會物質科學,而非出自對其學科真正熱忱的研究愿望和決心。確實,有一份報紙曾經引用一位知名心理學家的話,他說他對人的認識可能還不及一個飯店服務員。如果真是如此——事實上應該不是真的——這可真算是一次丟臉的招供。但是我有一位同事對此發表的看法還是很中肯的,他說,在處理人事的職業領域,那些真正的執行者與那些研究人員之間確實存在巨大的鴻溝。F.J.Roethlisberger,Management and Morale,p.138.雖然美國已經開發出了一系列職業技術能力檢測技術,但這絲毫沒有減輕心理學的研究壓力。在有限的范圍內已有的技術是有效的,甚至運行得不錯。但是其結果一般只聚焦于技術問題,而忽略了人與人之間合作的問題。這樣的忽略毫無疑問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

所謂的社會科學鼓勵學生無休止地討論所謂的社會問題,而不是教給學生處理一般人際問題的社會技能。社會學發展迅速,但其僅是學者追求學位的附屬物。教學生怎樣寫書去討論別人的書,而很少談及教人正常適應環境的心理學;而對于促進實際生活狀況的社會學以及幫助人與人之間建立親密關系的社會學,則幾乎沒有涉及。誠然,有關社會人的研究日顯重要,而學生卻一直沒有機會直接且持續地接觸這些問題。學生學習書本知識,整日泡在圖書館里;他們重復思考古老的公式,并不受持續發展的實驗技能的影響;臨床以及實驗室研究的等價物還有待探尋。

凡是有成就的科學都是出生卑微的,都是從簡單的技能中發展而來的。經過幾百年艱苦和不懈的勞動才使化學和物理學成為雄偉壯觀的知識系統。在整個發展過程中,無論前景怎樣迷茫,它們都不曾誤入歧途。毫無疑問,社會科學羨慕這樣的成就,但不幸的是社會科學過分鼓舞人們做表面功夫,以至于在社會學領域搭建了太多的空中樓閣。而從簡單可靠的技術著手,腳踏實地、實事求是的發展精神,早已被虛妄的學術氛圍吞噬掉了。仁慈一點的話,也只能說,這些表面的空中樓閣可能只是幌子,在幌子之下或許還是有實質的工作正在進行。

結果是這樣的,那些名列前茅的優秀畢業生并沒有學到管理混亂社會的技能。他們才華出眾,但是關于實際生活中的人事問題卻經驗匱乏。他們脫離現實社會,高居于某種想象的社會中——高高在上、聰慧且全身心地匯聚于高邏輯性的思索中。他們能夠處理復雜的邏輯問題,卻無法處理復雜的社會性事務。鼓勵這樣一個研究型的學生去發展深奧的社會哲學,而忽視他對于處理簡單人事能力的需求。這些學生寧愿做散漫且不加控制的思考,而不愿意去觀察。而耐心的觀察才是這個社會最需要的,觀察為六神無主的準備狀態提供了邏輯思維工具。

在大學里,通過參加運動、社團或者其他活動發展出來的處理人際關系的能力,與學生們所學習的課程并沒有密切的聯系。這兩者反而常被看成是對立的:一者的成就會損害到另一者。因此,許多學校高層領導對于學生在課外活動中發展人際交往能力這一點,至少在私下里是不贊成的。這種社交限制有損學生之間在以教育為目的的情境下發展全心全意的友誼關系。(學生社團和學生沒有了的全身心參與校園活動的經驗,其人際技能的水平甚至比以往學徒在其行業里習得的人際技能還低)。人際技能的匱乏也只會使學生在社會組織中遭受排斥和歧視。這種人為的且狹隘的經驗將在未來的社會生活中被證偽,因為個人成熟需要社會技能持續且更高水平的發展。這樣看來,規模較小的大學比規模大的大學在社會環境上能給予學生更多的幫助。但是,現在還沒有任何研究找到一套提升人際能力水平的訓練方法以滿足工業文明迅速發展的需求。

現在,我相信社會科學 ——經濟學、心理學、社會學——正在進行的研究總有一天會被證明是十分有用的,但是以目前的情形來看,這些學科之間的研究似乎并不相關,也沒有任何共同的綱領和命題。我認為其原因可能是,這些學科想同希臘智慧女神一樣,直接以完美形態示人,而避免必經的幼年和成長期。無疑,這種企圖也使它們忽略了在處理人際問題的研究中,從簡單到復雜的發展過程。

至此,也許有人會要求舉例說明人際能力是能夠學習的,并證明人際能力的發展能促進學生的洞察力和操作能力及相關能力的成長。我相信,社會研究應當以對與交流相關的事物的認真觀察為研究起點,即個體向他人表達自己的感受和想法的能力,群體之間有效且友好交流的能力。這個問題,在所有理性懷疑之外,也是現代文明需要解決的最為顯著的問題。See Chap. IV, infra, for detailed discussion of the importance of “listening”as the basis of communication.珍妮特的研究,我在下面還要談及,報告了這樣一個事實,那些常被稱作神經癥患者(雖然沒有明顯的機體功能障礙)的人,無法與他人進行隨意且親密的交流。除了這些個體方面的問題,許多國際糾紛無疑也是由于國家之間沒有實現有效溝通造成的,這種有效溝通甚至在日內瓦會議上也沒有實現。國際聯盟的討論在其概括化的措辭范圍內有時似乎在思想上達成了一致。但是這種“思想上的一致”并非基于各方對于彼此實際情況的清晰認知。誠然,各國是否為互相理解付出了努力,這一點是值得懷疑的。相反,人們總力求尋找一個準則,一個掩蓋其并沒有互相了解彼此實際情況這一事實的邏輯陳述。隨著工業文明的發展,在這些國家中,一些群體之間的交流不暢日益劇增,最為明顯的例子就是管理者和工人之間的交流障礙。

工業技能和社會技能發展失衡的結果已非常慘重。如果我們的社會技能能夠跟上工業技能發展的腳步,就不會有另一場歐洲戰爭的爆發:這是我恒久不變的主題。然而,在這里,我們必須回顧我在前面所描寫的那種類型的社會教育對學生的影響,這些學生就是將來擔負行政管理責任的人。確實,在大學里有許多聰明能干,但卻消極、不愉快的學生,這又引發了我們對于這一問題的關注。某些學科似乎對于這些不愉快的學生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哲學、文學、社會學、法律、經濟學,以及政治學。這些學生的技能運用可能很差,但是這還不是真正的診斷結果,他們幾乎毫無處理人際關系的能力,這才是最終的診斷。他們的人生經歷是重復且單調的,缺乏早年在各種社會團體和不同社會情境中的活動經驗。總之,他們對于社會生活所知甚少,而正是這些社會生活教授一個人最基本的交流技能。在城市化和工業化發達的國家里,這種人越來越多:這一現象不單單存在于美國。例如,珍妮特曾經描述過法國類似的情形。他評論,這種缺陷大都見于有一定能力和至少受過一定教育的人,他接著指出:


他們能和正常人一樣生活,能和親密的朋友討論或抱怨他們的人際交往無能;但是他們仍在人際交往的實際行動和操作中表現得十分糟糕,或者回避他們的職業,回避與他人、外部世界以及人際圈的接觸。確實,他們的生活方式十分特殊并且毫無意義——不與任何事物或他人接觸……他們對生活所保留的僅有興趣也總是那些同物質現實相隔甚遠的東西;有時他們是心理學家;哲學是他們超乎一切的最愛;他們變成了可怕的形而上學者。看到這些人,使人不禁自問:哲學的玄想是否只不過是一種人類心理上的病癥。Pierre Janet,Les Névroses(Paris,Ernest Flammarion,1915),p.357.


珍妮特在其他著作中指出,他們的困難主要表現在,第一,做出決斷和行動;第二,同別人相處。他們所認為的唯一的補救方法即沉溺于玄談,“可以終夜不休,但毫無結果”。這些人在現實生活中缺乏對事物和人的處理能力,他們無法判定其他邏輯假設的不同價值。然而,無論多么合乎理性的論據,如果不與外在世界的發展目標相聯系——依舊是一些不確定的可能性的混雜。這些人中,有一些人——能干、不愉快、叛逆——歸為學者之列。如果堅持讓他們在對學生的培養過程的任何一個階段,開展簡單技能的培訓,特別是人際交往技能,那么這些學者整個嚴密的思維邏輯結構就會暴露出其捉襟見肘的薄弱基礎。同時,這些學者也無法判別在他們熱情的學生中誰的熱情是發展不平衡的病態表現。事實上,由于高估了散漫推理的價值,同時低估了實際技能的價值,那些獎學金評定部門只加重了這種缺陷,而談不上補救。

珍妮特的敘述畢竟是極端的例子,這種例子雖然比過去要多,可是——幸運地——還相對較少。非常不幸,這種人兩種類型的能力都沒有得到發展。他沒有掌握普通的運用物質的技能——結果是沒有能力做出決定和行動,因為沒有足夠的實際知識來幫助他在各種邏輯可能性中做出決定。他又缺乏一般的人際能力:致使社交成為其需要煞費苦心的苦事,而對于大多數人來說社交可以增加生活樂趣。這些人的缺陷迫使其在最平常的社交場合中躊躇不前,碰到這種場合緊張過度,事后疲憊不堪。

在大學或其他地方更普遍的情形是,人們處理物質的能力快速發展,而人及能力卻踟躕不前。30年前,我代表一所大學去參加一場聯合委員會,被指派去組織一個地方的澳大利亞工人教育協會的課程。我以這個身份常常有機會在各種工會的會議上發言,要求他們為推廣成人教育提供支持和便利。一般來說,這種支持是很容易得到的,雖然也會經歷激烈的討論,在討論中,激進分子指責大學的資產階級情感和其他社會罪惡。溫和派和負責人往往坐在前排;后排是那些極左頑固分子的最愛。不久,我們明白了,所有最激烈的反對派中有六個人是核心成員。過了幾年,我和這六個人互相熟知了。這個極端派在這幾年中換了許多次名號,但是不論名稱和教條怎樣變化,總是這六個人在公會會議上領導著反對派,或是在公園里站在肥皂箱上發表演說。我雖然同他們私交很熟,但并沒有改變他們對我或對大學在公開場合所表達的態度;但在其他場合,他們同我私下交談得很自由。這使我有機會記錄下許多觀察結果,這些觀察結果的要點可以歸納為以下四點。

1. 這些人除了作為宣傳人員之外沒有朋友。他們似乎不會和別人平易相處;相反,當需要建立這種簡單的人際關系時,他們如面臨緊急事變,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

2. 他們不善于交談。他們同我說話時,不是自述歷史就是演說般地重復一些駭人的主題——革命和社會破壞。

3. 所有行動,如同人際關系,對他們來說都是緊急事件行動。他們的腦海里顯然沒有任何屬于日常合作的概念,或是“一般”的生活概念。每一件事情,無論如何普通,他們都當作危機事件來處理,做起來帶著莫大的或不假思索的“沖勁”。

4. 他們認為世界是充滿敵意的。所有的信仰和行動都暗示,社會存在的意義是否定他們的機會而非給予他們機會。不僅如此,他們還認為敵對勢力是活躍的,而非遲滯的;他們認為每個人,即使是親密的伙伴,都是被安排來反對他們的潛在敵人。

他們每個人的身世都是一部缺乏社會同情的歷史——幼年在工作和游戲中就沒有正常友好的伙伴。這種缺陷似乎是喪失同別人建立“一般關系”的能力,使其產生世界處處同他為敵的信念,從而樹立與他人為敵的觀念。他們六個人中曾有一個因病請教我的一位醫生同事,這位同事和我常在一起研究關于適應的問題。在治療過程中,這個人與醫生同事建立了診療的信任關系。他發現,這位醫生同事對他的政治理論并不感興趣,反而十分注意他個人生活歷史中的細枝末節。他日漸恢復,并且,使他驚訝的是,他發現他以前的政治見解也消失了。他曾是一個技術工人,雖然技術不算差,但也沒能保住飯碗。病好之后他改行做了文書工作,工作也算得心應手,后來他對世界的態度也不再是革命性的了。

這些例子可能仍然有些極端,但他們開始更接近于普遍的問題。上面這幾條總結所依據的觀察發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和之間。在那個時候,我們中沒有人想到會出現希特勒這樣的人來引導對社會和文明進行破壞的攻擊運動。但是,如果我們翻開羅伯特所寫的《希特勒所建的王朝》(The House That Hitler Built)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1938.,把第一章一頁一頁地認真讀一遍,我們就不得不覺得希特勒的個人態度和個人經歷都與我們上面所述的那種人太一致了。我并不想在這種相似中大肆發揮,只是想吸引大家的注意并準備幫助這樣的人——忽視的代價是慘烈的。

如果我們能夠在個別情況中——個人的或是團體的——正確地認清社會失調的癥狀,那么熟悉一些這類極端的事例是有用且必需的。珍妮特說他的病人無一例外地都認為他們所處的世界——特別是現在的世界——是個敵對的世界。Pierre Janet,Les Obsessions(Paris,Librairie Felix Alcan,1919),p.636.然而,反應的類型似乎有所不同:大約總數的2/3抱怨的是“這個世界是危險的,我必須謹慎小心”;其他的1/3是反抗性的,他們的態度是“這個世界是同我敵對的,我要攻擊它”。所有病人中都存在這兩種態度,只是這一種或那一種占主導地位而已。

普蘭特博士在新澤西廣泛地研究過社會功能失調的兒童,他說這些不幸的孩子對他們周圍的環境不外乎抱有兩種態度:“恐懼”和“反抗”James Stuart Plant, Personality and the Cultural Pattern (New York, The Commonwealth Fund, 1937).。在這個說法里有和珍妮特的發現極為相似的地方:喪失過某種社會關系是他們個人經歷中最為顯著的一個特征。的確,在幫助學習困難學生或是在對工業情況做細密調研的過程中,上面所陳述的就是日常生活中顯而易見的事實。有些學生說他無法對功課集中注意力(他的成績也反映了這一點),在個別談話中時常發現他存在一種恐懼心理,怕被老師點名發言。如果發生這種情形,他便會認為老師和班上的同學在有意為難他,期盼他出丑并借此取笑他。他的心理既然預先有了這種不愉快的假定,結果便會按照這種假定進行,從而強化了他的這種假定。這種學生中大約有50%的人能夠很好地完成技術性的工作,如果改變他們的錯誤假定,很可能會上進成為好學生。他們的障礙來自于人際能力缺乏,他們表現出來的注意力渙散也是由于受到了錯誤假定的干擾,這些假定來源于其缺乏人際能力——由于一直過分擔憂人際事務和對行動的恐懼心理。這些學生的個人經歷至少存在兩種:第一,由于家庭環境的原因,在家庭之外沒有更多樣化的私人友誼,而這些是發展人際能力的基礎。第二,在小規模的社團里,也可能是在一個地方性的學院里,養成了一定的人際關系處理能力,由于在這個范圍里有一定成就,從而勝任了較大規模和更加城市化的大學里的研究工作。這個大學的歷史聲譽可能會使這個學生心懷恐慌;接著,當他發現原先自己處理人際關系的能力在新環境中無法運用自如時,便會畏縮退避,回復到孤僻自負的假定之中。這種學生是很容易幫助的,有時一次談話就能解決他們的問題。他有從經驗中得來的社會知識和處理人際關系的能力基礎;鼓勵他運用已有的能力就會使他豁然開朗恢復自信。這種事例有很多;從某種意義上講,缺陷主要來自于客觀情況而非個人的主觀方面;環境變化得太突然太激烈,尤其是年輕缺乏經驗的年輕人或是已習慣于過去的思維和行為模式的年長者,更容易受到其嚴重的干擾。

上述這種情況在我們這個工業時代是極為普遍的;不幸的是環境的巨變,常常發生于一個人或一個團體已經不再容易恢復的青年時期。幾年前,一個專業技能突出的工廠的管理人員,從中西部城市的一個部門崗位提升到東部去總體管理一個比原來工廠大20倍的新工廠。以前他只生活在中西部,當他到了東部海岸時,他依舊勤奮稱職地工作,剛開始一切都很好,隨后碰到了30年代初期的工業衰退,結果這家公司不得不關閉許多工廠,或是縮減開工率。慢慢地,這位總管理者的活動范圍逐漸縮小,最后他成了工廠里一個部門的管理員,和他最初的工作職位一樣。但原來的稱謂卻沒有了;于是,他開始虐待工人,工人也十分厭惡他,他變得對東部很不滿,認為其樣樣都不如中西部好,他并不把降職歸罪于環境變化或工業衰退,而認為是有人在同他搗鬼,懊悔自己不該“到東部來”。換一句話說,他反復思考的假設,以前是依據事實且有效的,現在完全“脫離了軌道”。他太沉溺于對于自己處境的思考,把不如意的事歸因于這個有意同他作對的世界,恰巧同珍妮特的那個病人表現得一致。現在的工業環境里,這種情況是可以挽救的,而且據我所知,有專業的社會工作者已正在進行這種心理干預工作。這些社會工作者受過專業的訓練,知道如何傾聽對方的訴說而不加評論(特別是不加以批評,不懂情感)See Chap. IV, infra.。讓這個不幸的人盡量傾吐,自己則用全部的注意力盡可能地從對方的觀點上去理解對方所說的內容。這是個簡單的技術,但在工廠管理上卻有著驚人的效果。我們曾看見過許多人,很明顯心理不正常,經過了幾次這樣的談話,有時要好多次,根據需要而定,當他們回到工作中時,他們表示已經將這些問題“談掉了”。有些人對于現實的判斷能力似乎也從此恢復正常了。

另外有一種工業化現象,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點,它迫切需要細致的觀察。科學的進步和經營組織的變動通常表現為工業方法上的改變,因而可能淘汰許多行業或職業,而這些行業或職業常常是一個家庭世世代代的生活依靠。賓夕法尼亞西部的錫業工廠里有很多“滾軸工長”都是從威爾士招來的。在賓夕法尼亞工作多年之后,他們富裕了,買了房子,在當地社會有了一定的地位和聲望。很突然地,在10年前的經濟衰退發生之后,制造錫版的方法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這些人,很多已人到中年,失業了,無法維持他們和家庭也已習慣了的生活方式。這對于他們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作為過去社會中的中產階級,他們無法輕易地轉化為變革型態度。事業狀態持續著,儲蓄也花光了,生活十分艱苦。他們對自己和對社會的態度可以說是完全失去信心的。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情形有些類似促使德國人把希特勒捧為救世主時的歐洲的情形。

我提到的這些事實,并非表明我主張限制科學進步、技術改良,或是小程度地改變工業技術。相反,我完全贊成技術改良和生活水平迅速提高。但是,如果我們處理技術的能力在工作方法上取得了突然且劇烈的變化,我們必須發展能適應這些變化的人際交往能力,使我們能夠在社會生活中去有效地適應社會改革帶來的環境變化。我們無法一腳踏在20世紀,另一腳踏在18世紀而實現生存和繁榮。在過去的100年里,文明社會已完全改變了它的基本假設。18世紀的人類社會,在這方面也包括19世紀,以某種學徒制的形式來訓練青年們經濟和社會職務處理能力,而現在,這種特定傳統生活中“養成”的處理問題的能力和與人合作的能力,在現代社會里已經不再適用了。從經驗中獲得的知識,以及它所引導的對人和物的處理能力,在現在和過去都是同等重要的。但是,在已定型的社會里應側重定型了的能力,而我們現在著重于適應性的能力。我們這些在維多利亞時代出生的人會記得當時對“定型社會”是如何的重視;對現在和將來來說,如果我們還能生存下去,“有適應力的社會”將是大家的理想。

賓夕法尼亞錫業工廠里的技工被夾在兩塊磨石之間。他們受過為定型社會服務的技能訓練,卻生活在一個強調適應力的社會里。這個事實并不一定解釋為他們處在絕望的境地。的確,戰爭需要的緊急狀態已經引發了研究熱潮,想使這個國家通過快速增加技術工人的數量來供應那些勞力需求,無論是這個國家還是其他國家,我們從它們的發展過程中就可以看到,工業組織的上層已經快速且明智地開始關注在工業內部訓練工人,使他們能忠誠且有效地對緊急需求做出應對。這并不僅限于男人;戰時,在英國以及這里,以前在美容院、飯店和家里,女性勞動力能夠成功地擔負過去被認為只有經過長期訓練或只有男人才能擔任的工作。確信無疑的是,如果沒有我上面提及的上層的明智關注的話,就不會出現這種有效的結果。但值得指明的是,在習得新處理技術的能力方面,這個社會的工人們從來沒有使我們失望過。打字機、汽車、飛機的出現,表明任何地方的人民都不缺乏學習這些新技術的一般能力。就這個例子來講,被撤銷的錫業工廠的工人如何適應問題,真的并不像它乍一看那樣棘手。但是,除非我們能清楚地陳述社會結構巨大變遷引發的社會后果,同時,那些對此負責的人能有足夠強的理解和處理能力,針對這些問題才會形成有效的解決辦法,這樣社會不滿情緒才不會與日俱增。

現在,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高級行政官員在這些日子里,已擔負起訓練工人新工作技能的職責;同樣能清楚地看到,還沒有人擔負起訓練他們新的處理人際關系能力的職責。在大學里,那些畏縮的空談家還是認為這種職責,特別是社會職責,是十分可怕的。任何不敢擔負這種職責的團體是否具備與其名義相符的技能,這一點是值得懷疑的。醫生對病人是負責的,化學家對他所涉及的方法是負責的。因此,在一系列科學研究中,雖然失敗的百分比可能高過成就,但我們可以看到,擔負起這一種或那一種職責是必然同發展有用的技能相伴而行的。在文學上,在辯論里以及在不受控制的邏輯發展中,優勢所謂的技巧是不能同這里所說的處理事物和處理人際關系的能力相提并論的。1000多年來,存在于這方面研究中的主要爭論一直在引用權威名言的方法中繞圈子,很少取材于生活實際。當前政治學的課本依舊滿篇是亞里士多德、柏拉圖、馬基雅維利、霍布斯以及其他作家書的摘錄。化學家怎會去摘錄特萊斯和煉金術師們的舊話呢?他們的論證來自于根據自己實驗獲得的技術和能力。在社會學和政治學中,似乎并沒有在一定時間一定場合中直接表現出的一項有用的技能。我認為,除非他們確實去研究了在一些特定情況中發生的事情——個人的或團體的,他們才會具備這種能力。一個善于打橋牌的人并不只是在事后討論怎樣打,而是接受輸贏。對于一個新手來講,討論固然重要,如果他確實準備上場打牌的話。社會學將永遠是科學中的辛德瑞拉,直到她穿上水晶鞋,踏上冒險的旅程。

但是,沒有什么人能夠瞧不起可憐的辛德瑞拉,尤其是所有的王子和政治家們。在過去一個世紀里,物理學、化學和醫學的成就是很大的;但正因為這些成就太大才導致整個社會失衡。直到社會學和心理學在處理人際關系的能力上有了謙虛且踏實的發展之后,我們才能免于繼續看到這種技術的發展引發社會混亂和無政府狀態的局面。

如果我們處理人際關系的能力(即我們獲得人與人之間合作的能力)能同我們處理技術的能力并駕齊驅,歐洲戰爭將不會復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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