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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李鴻章傳·梁啟超(13)

第十四,李鴻章與爹亞士。法總統爹亞士,巴黎城下盟時之議和全權也。其當時所處之地位,恰與李鴻章乙未、庚子間相仿佛,存亡危急,忍氣吞聲,誠人情所最難堪哉。但爹亞士不過偶一為之,李鴻章則至再至三焉;爹亞士所當者只一國,李鴻章則數國,其遇更可悲矣。然爹亞士于議和后能擬一場之演說,使五千兆佛郎立集而有余,而法蘭西不十年,依然成為歐洲第一等強國,若李鴻章則為償款所困,補救無術,而中國之淪危,且日甚一日。其兩國人民愛國心之有差率耶?抑用之者不得其道也。

第十五,李鴻章與井伊直弼。日本大將軍柄政時,有幕府重臣井伊直弼者,當內治外交之沖,深察時勢,知閉關絕市之不可,因與歐美各國結盟,且汲汲然欲師所長以自立。而當時民間,尊王攘夷之論方盛,井伊以強力鎮壓之,以效忠于幕府,于是舉國怨毒,集彼一身,卒被壯士刺殺于櫻田門外。而日本維新之運乃興。井伊者,明治政府之大敵,亦明治政府之功臣也。其才可敬,其遇可憐,日人至今皆為訟冤。李鴻章之境遇,殆略似之,然困難又較井伊萬萬也。井伊橫死,而鴻章哀榮,其福命則此優于彼焉。然而日本興矣,然而中國如故也。

第十六,李鴻章與伊藤博文。李鴻章與日相伊藤,中日戰役之兩雄也。以敗論,自當右伊而左李,雖然,伊非李之匹也。日人常評伊藤為際遇最好之人,其言蓋當。彼當日本維新之初,本未嘗有大功,其櫛風沐雨之閱歷,既輸一籌,故伊藤之輕重于日本,不如鴻章之輕重于中國,使易地以處,吾恐其不相及也。雖然;伊有優于李者一事焉,則曾游學歐洲,知政治之本原是也。此伊所以能制定憲法為日本長治久安之計,李鴻章則惟彌縫補苴,畫虎效顰,而終無成就也。但日本之學如伊藤者,其同輩中不下百數,中國之才如鴻章者,其同輩中不得一人,則又不能專為李咎者也。

李鴻章之治事也,案無留牘,門無留賓,蓋其規模一仿曾文正云。其起居飲食,皆立一定時刻,甚有西人之風。其重紀律,嚴自治,中國人罕有能及之者。不論冬夏,五點鐘即起,有家藏一宋拓蘭亭,每晨必臨摹一百字,其臨本從不示人。此蓋養心自律之一法。曾文正每日在軍中,必圍棋一局,亦是此意。每日午飯后,必晝寢一點鐘,從不失時。其在總理衙門時,每晝寢將起,欠伸一聲,即伸一足穿靴,伸一手穿袍,服役人一刻不許遲誤云。養生一用西醫法,每膳供雙雞之精汁,朝朝經侍醫診驗,常上電氣。

戈登嘗訪李鴻章于天津,勾留數月。其時俄國以伊犁之役,頗事威嚇,將有決裂之勢。鴻章以詢戈登,戈登曰:中國今日如此情形,終不可以立于往后之世界。除非君自取之,握全權以大加整頓耳。君如有意,仆當執鞭效犬馬之勞。鴻章瞿然改容,舌矯而不能言。

李鴻章接人常帶傲慢輕侮之色,俯視一切,揶揄弄之,惟事曾文正,如嚴父,執禮之恭,有不知其然而然者。

李鴻章與外國人交涉。尤輕侮之,其意殆視之如一市儈,謂彼輩皆以利來,我亦持籌握算,惟利是視耳。崇拜西人之劣根性,鴻章所無也。

李鴻章于外國人中,所最敬愛者惟兩人,一曰戈登、一曰美國將軍格蘭德,蓋南北美之戰立大功者也。格蘭德游歷至津,李鴻章待以殊禮。此后接見美國公使,輒問詢其起居。及歷聘泰西時,過美國,聞美人為格蘭德立紀功碑,即贈千金以表敬慕之情。

李鴻章之治事最精核,每遇一問題,必再三盤詰,毫無假借,不輕然諾,既諾則必踐之,實言行一致之人也。

李鴻章之在歐洲也,屢問人之年及其家產幾何。隨員或請曰:此西人所最忌也,宜勿爾。鴻章不恤。蓋其眼中直無歐人,一切玩之于股掌之上而已。最可笑者,嘗游英國某大工廠,觀畢后,忽發一奇問問于其工頭曰:君統領如許大之工場,一年所入幾何?工頭曰:薪水之外無他入。李徐指其鉆石指環曰:然則此鉆石從何來?歐人傳為奇談。

世人竟傳李鴻章富甲天下,此其事殆不足信,大約數百萬金之產業,意中事也,招商局、電報局、開平煤礦、中國通商銀行,其股份皆不少。或言南京、上海各地之當鋪銀號,多屬其管業云。

李鴻章之在京師也,常居賢良寺。蓋曾文正平江南后,初次入都陛見,即僦居于此,后遂以為常云。將來此寺當為《春明夢余錄》添一故實矣。

李鴻章生平最遺恨者一事,曰未嘗掌文衡。戊戌會試時在京師,謂必得之,卒不獲。雖朝殿閱卷大臣,亦未嘗一次派及,李頗怏怏云。以蓋代勛名,而戀戀于此物,可見科舉之毒入人深矣。

以上數條,不見偶所觸及,拉雜記之,以觀其人物之一斑而已。著者與李鴻章相交既不深,不能多識其遺聞軼事,又以無關大體,載不勝載,故從缺如。然則李鴻章果何等之人物乎?吾欲以兩言論斷之曰:不學無術,不敢破格,是其所短也,不避勞苦,不畏謗言,是其所長也。

嗚呼!李鴻章往矣,而天下多難,將更有甚于李鴻章時代者,后之君子,何以待之?

吾讀日本報,有德富蘇峰著論一篇,其品評李鴻章有獨到之點,茲譯錄如下:

支那之名人物李鴻章逝,東洋之政局,自此不免有寂寞,不獨為清廷起喬雕柱折之感而已。

概而言之,謂李鴻章人物之偉大,事功之崇隆,不如謂其福命之過人也。彼早歲得科第,入詞館,占清貴名譽之地位,際長發之亂,為曾國藩幕僚,任淮軍統帥,賴戈登之力以平定江蘇,及其平捻也,亦實承曾國藩之遺策,遂成大功,及為直隸總督,分天津教案,正當要挾狼狽之際,忽遇普法戰起,法英俄美,皆奔走喘息于西歐大事,而此教案遂銷沉于無聲無形之間。邇來二十有五年,彼統制北洋,開府天津,綜支那之大政,立世界之舞臺,此實彼之全盛時代也。

雖然,彼之地位,彼之勢力,非悉以僥幸而得之者。彼在支那文武百僚中,確有超卓之眼孔,敏捷之手腕,而非他人之所能及也。彼知西來之大勢,識外國之文明,思利用之以自強,此種眼光,雖先輩曾國藩,恐亦讓彼一步,而左宗棠、曾國荃更無論也。

彼屯練淮軍于天津,教以洋操;興北洋水師,設防于旅順、威海、大沽;開招商局,以便沿海河川之交通;置機器局,制造兵器;辦開平煤礦;倡議設鐵路。自軍事商務工業,無一不留意。雖其議之發自彼與否暫勿論,其權全在彼與否暫勿論,其辦理之有成效與否暫勿論,然要之導清國使前進以至今日之地位者誰乎?固不得不首屈一指曰:李鴻章也。

世界之人,殆知有李鴻章,不復知有北京朝廷。雖然,北京朝廷之于彼,必非深親信者。不寧惟是,且常以猜疑憎嫉之眼待之,不過因外部之壓迫,排難解紛,非彼莫能,故不得已而用之耳。況各省督撫,滿廷群僚,其不釋然于彼者,所在皆是。蓋雖其全盛時代,而其在內之勢力,固已甚微薄,而非如對外之有無限權力無限光榮也。

中日之役是彼一生命運之轉潮也。彼果自初蓄意以主戰乎?不能深知之。但觀其當事機將決裂之際,忽與俄使喀希尼商,請其干涉弭兵,則其始之派兵于朝鮮,或欲用威脅手段,不戰而屈日本,亦末可知。大抵彼自視過高,視中國過大,而料敵情頗有不審者,彼蓋未知東亞局面之大勢。算有遺策,不能為諱也。一言蔽之,則中日之役,實彼平生之孤注一擲也。而此一擲不中,遂至積年之勞績聲名,掃地幾盡。

尋常人遇此失意,其不以憂憤死者幾希。雖然,彼以七十三歲之高齡,內則受重譴于朝廷,外則任支持于殘局,挺出以任議和之事,不幸為兇客所狙,猶能從容,不辱其命,更輿櫬赴俄國,賀俄皇加冕,游歷歐美,于前事若無一毫介意者,彼之不可及者,在于是。

彼之末路,蕭條甚矣。彼之前半生,甚親英國,其后半生,最親俄國,故英人目彼為鬻身于俄廷。以吾論之,彼之親俄也,以其可畏乎?以其可信乎?吾不得而知之,要之,彼認俄國為東方最有勢力之國,寧賂關外之地,托庇于其勢力之下,以茍安于一時。此其大原因也。彼之中俄密約滿洲條約等事,或視之與秦檜之事金,同為賣國賊臣。此其論未免過酷。蓋彼之此舉,乃利害得失之問題,非正邪善惡之問題也。

彼自退出總理衙門后,或任治河而遠出于山東,或任商務而僻駐于兩廣,直至義和團事起,乃復任直隸總督,與慶王同任議和全權,事方定而溘然長逝,此實可稱悲慘之末路,而不可謂恥辱之末路也。何也?彼其雄心,至死未消磨盡也。

使彼而卒于中日戰事以前,則彼為十九世紀之一偉人,作世界史者必大書特書而無容疑也。彼其容貌堂堂,其辭令巧善,機鋒銳敏,縱擒自由,使人一見而知為偉人。雖然,彼之血管中,曾有一點英雄之血液否乎?此吾所不敢斷言也。彼非如格蘭斯頓有道義的高情,彼非如俾斯麥有倔強的男性,彼非如康必達有愛國的熱火,彼非如西鄉隆盛有推心置腹的至誠。至其經世之識量,亦未有能令我感服而不能已者。要而論之,彼非能為鼓吹他人崇拜英雄心之偶像也。

雖然,彼之大橫著,有使人驚嘆者。彼支那人也!彼大支那人也!彼無論如何之事,不驚其魂,不惱其心,彼能忍人所不能忍,無論若何失望之事,視之如浮云過空,雖其內心或不能無懊惱乎,無悔恨乎,然其痕跡,從何處求之見之?不觀乎鐵血宰相俾斯麥乎?一旦失意退隱,其胸中瞋恚之火,直噴出如焰。而李鴻章則于其身上之事,若曾無足以掛其慮者然,其容忍力之偉大,吾人所尊敬膜拜而不能措者也。

若使彼如諸葛孔明之為人,則決無可以久生于此世界之理。何也?彼一生之歷史,實支那大清帝國衰亡史也,如剝筍皮,一日緊一日,與彼同時代之人物,雕落殆盡。彼之一生以前光后暗而終焉。而彼之處此,曾不以擾動其心,或曰:彼殆無腦筋之人也!雖然,天下人能如彼之無腦筋者有幾乎?無腦筋之絕技一至此,寧非可嘆賞者耶?

陸奧宗光評彼曰:謂彼有豪膽,有逸才,有決斷力,寧謂彼分憐俐有奇指,妙察事機之利害得失也。此言殆可謂鐵案不移。雖然,彼從不畏避責任,是彼之不可及也,此其所以數十年為清廷最要之人,瀕死而猶有絕大關系,負中外之望也。或曰:彼自視如無責任,故雖如何重大之責任,皆當之而不辭。然此之一事,則亦技之所以為大也。

彼可謂支那人之代表人也。彼純然如涼血類動物,支那人之性也,彼其事大主義,支那人之性也,其容忍力之強,支那人之性也,其硬腦硬面皮,支那人之性也,其詞令巧妙,支那人之性也,其狡獪有城府,支那人之性也,其自信自大,支那人之性也。彼無管仲之經世的識量,彼無孔明之治國的誠實,雖然,彼非如王安石之學究。彼其以逸待勞,機智縱橫,虛心平氣,百般之艱然糾紛,能從容以排解之,舍勝海舟外,殆末見有其比也。

以上之論。確能摹寫李鴻章人物之真相,而無所遺,褒之不過其當,貶之不溢其短,吾可無復贊一辭矣。至其以李鴻章為我國人物之代表,則吾四萬萬人不可不深自反也。吾昔為飲冰室自由書,有《二十世紀之新鬼》一篇,今擇其論李鴻章者際錄于下:

嗚呼!若星氏格氏可不謂曠世之豪杰也哉?此五人者(注:指域多利亞、星亨、格里士比、麥堅尼、李鴻章),于其國皆有絕大之關系。除域多利亞為立憲政府國之君主,君主無責任,不必論斷外,若格里士比,若麥堅尼,皆使其國一新焉,若星亨,則欲新之而未能竟其志者也。以此論之,則李鴻章之視彼三人,有慚德矣。

李鴻章每自解曰:吾被舉國所掣肘,有志焉而未逮也,斯固然也。雖然,以視星亨、格里士比之冒萬險忍萬辱排萬難以卒達其目的者何如?夫真英雄恒不假他之勢力,而常能自造勢力。彼星氏格氏之勢力,皆自造者也。若李鴻章則安富尊榮于一政府之下而已。苛其以強國利民為志也,豈有以四十年之勛臣耆宿,而不能結民望以戰勝舊黨者?惜哉!李鴻章之學識不能為星亨,其熱誠不能為格里士比,所憑藉者十倍于彼等,而所成就乃遠出彼等下也。質而言之,則李鴻章實一無學識無熱誠之人也。雖然,以中國之大,其人之有學識有熱誠能愈于李鴻章者幾何?

十九世紀列國皆有英雄,而我國獨無一英雄,則吾輩亦安得不指鹿為馬,聊自解嘲,翹李鴻章以示于世界曰:此我國之英雄也。嗚呼!亦適成為我國之英雄而已矣,亦適成為我國十九世紀以前之英雄而已矣。

要而論之,李鴻章有才氣而無學識之人也,有閱歷而無血性之人也。彼非無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之心,后彼彌縫偷安以待死者也。彼于未死之前,當責任而不辭,然未嘗有立百年大計以遺后人之志。諺所謂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中國朝野上下之人心,莫不皆然,而李亦其代表人也。雖然,今日舉朝二品以上之大員,五十歲以上之達官,無一人能及彼者,此則吾所敢斷言也。嗟乎:李鴻章之敗績,既已屢見不一見矣。后此內憂外患之風潮,將有甚于李鴻章時代數倍者,乃今也欲求一如李鴻章其人者,亦渺不可復睹焉。念中國之前途,不禁毛發栗起,而未知其所終極也。

九州生氣恃風雷 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 不拘一格降人才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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