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李鴻章傳·梁啟超(5)
- 李鴻章全傳
- (英)濮蘭德 梁啟超
- 4889字
- 2016-11-02 22:23:02
鴻章乃首請飭行堅壁清野之法,以為“前者任、賴捻股,流竄中原數省,畏墟寨甚于畏兵。豫東、淮北,民氣強悍,被害已久,逐漸添筑墟寨,到處興城池相等,故捻逆一過即走,不能久停。近年惟湖北、陜西,被擾最甚,以素無墟寨,等辦不及,賦得盤旋飽掠,其勢愈張。直、晉向無捻患,民氣樸懦,未能筑寨自守。張總愚本極狡猾,又系窮寇,南有黃河之阻,必致縱橫馳突,無處不流,百姓驚徒蹂躪,詎有已時,可為浩嘆。(中略)自古用兵,必以彼此強弱饑飽為定衡。賊未必強于官軍,但彼馬多而我馬少,自有不相及之勢;彼可隨地擄糧,我須隨地購糧,賊常飽而兵常饑,又有不能及之理。今欲絕賊糧,斷賊馬,惟有苦勸嚴諭河北紳民,趕緊堅筑墟寨,一有警信,收糧草牲畜于內,既自固其身家,兼以制賊死命,云云。”西捻之平,實賴于是。
四月,奏請以劉銘傳總統前敵各軍,溫旨敦促起行。使淮軍與直、東民團,沿黃河運河,筑長墻浚壕以蹙敵。棟派各軍,輪替出擊,更番休息,其久追疲乏須暫休息之軍,即在運河東岸擇要屯駐,俟敵竄近,立起迎擊,以剿為防。又派張曜、宋慶分扎夏津、高唐一帶,程文炳扎陵縣、吳橋一帶,為運防遮護。左宗棠亦派劉松山、郭寶昌等軍,自連鎮北至倉州一帶減河東岸分扎,與楊鼎勛等軍就近策應,布置略定,然后進剿。
五月,捻股竄向西北,各軍分途攔擊,疊次獲勝。鴻章乃趁黃河伏汛盛漲時,縮地圍扎,以運河為外圍。而就思縣、夏津、高唐之馬頰河,截長補短,外為里圈。逼賊西南,層層布置。五六月間,各軍迭次大捷,敵勢衰蹙,陣散漸多。六月十九至二十二等日,乘勝尾追,每戰皆捷。二十三日,張總愚涉水,向西南逃竄。二十四日,由平原向高唐。二十五日,潘鼎新追百二十里,冒雨至高唐,敵已向博平、清平一帶,圖撲運河。而官軍早于馬頰河西北岸筑長墻數百里,足限戎馬,敵方洞知,已入彀中,竄地愈狹,死期近矣。是時各軍已久追疲乏,鴻章乃派劉銘傳生力馬軍助戰,軍勢大振。二十八日,將敵圈在徒駭黃運之間,銘傳調集馬步迎擊,追剿數里,值郭松林東來馬步全軍。攔住去路,又兼河道分歧,水溜泥陷,劉、郭兩軍馬隊,五六千人,縱橫合擊,擒斬無算。張總愚僅帶領十騎北逃,旋自幸,沉于河以死。西捻肅清,中原平。八月,李鴻章入覲京師。
李鴻章之用兵也,謀定后動,料敵如神,故在軍中十五年,未嘗有所挫衄。雖曰天運,亦豈不以人事耶?其剿發也,以區區三城之立足地,僅一歲而蕩平全吳哉。剿捻也,以十余年剽悍之勁敵,群帥所束手無策者,亦一歲而殲之。蓋若有奔授焉。其待屬將也,皆以道義相交,親愛如骨肉,故咸樂為用命,真將將之才。雖然,李鴻章兵事之生涯,實與曾國藩相終始,不徒薦主之感而已,其平吳也,又由國藩統籌大局,肅清上流,曾軍合圍金陵,牽掣敵勢,故能使李秀成疲于奔命,有隙可乘。其平捻也。一承國藩所定方略,而所以千里饋糧士有宿飽者,由有良江督在其后,無狼顧之憂也。不寧惟是,鴻章隨曾軍數年,砥碩道義,練兵機,蓋其一生立身行已,耐勞任怨,堅忍不撥之精神,與其治軍馭將推誠布公團結士氣之方略,無一不自國藩得之。故有曾國藩然后有李鴻章。其事之父母,敬之如神明,不亦宜乎?
6.洋務時代之李鴻章
洋務二字,不成其為名詞也。雖然,名從主人,為李鴻章傳,則不得不以洋務二字總括其中世二十余年之事業。
李鴻章所以為一世俗儒所唾罵者以洋務,其所以為一世鄙夫所趨重者亦以洋務,吾之所以重李責李而為李惜者亦以洋務。謂李鴻章不知洋務乎?中國洋務人士,吾未見有其比也。謂李鴻章真知洋務乎?何以他國以洋務興,而吾國以洋務衰也?吾一言以斷之,則李鴻章坐知有洋務,而不知有國務,以為洋人之所務者,僅于如彼云云也。
以上所列李鴻章所辦洋務,略具于是矣。綜其大綱,不出二端:一曰軍事,如購船、購械、造船、造械、筑炮臺、繕船塢等是也;二曰商務,如鐵路、招商局、織布局、電報局、開平煤礦、漠河金礦等是也。其間有興學堂派學生游學外國之事,大率皆為兵事起見,否則以供交涉翻譯之用者也。李鴻章所見西人之長技,如是而已。
海陸軍事,是其生平全力所注也。蓋彼以善戰立功名,而其所以成功,實由與西軍雜處,親觀其器械之利,取而用之,故事定之后,深有見夫中國兵力,平內亂有余,御外侮不足。故兢兢焉以此為重,其眼光不可謂不加尋常人一等,而其心力瘁于此者亦至矣。
附水雷船
李鴻章注全副精神以經營此海陸二軍,自謂確有把握。光緒八年,法越肇釁之時,朝議飭籌畿防,鴻章復奏,有“臣練軍簡器,十余年于茲,徒以經費太絀,不能盡行其志,然臨敵因應,尚不至以孤注貽君父憂。”等語。其所以自信者,亦可概見矣。何圖一旦中日戰開,艨艟樓艦或創或痍,或以資敵,淮軍練勇,屢戰屢敗,聲名一旦掃地以盡。所余敗鱗殘甲,再經聯軍、津沽一役,隨羅榮光、聶士成同成灰燼。于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三十年所蓄所養所布劃,煙消云散,殆如昨夢。及于李之死,而其所摩撫卵翼之天津,尚未收復。嗚呼!合肥合肥,吾知公之不瞑于九原也。
至其所以失敗之故,由于群議之掣肘者半,由于鴻章之自取者亦半,其自取也,由于用人失當者半,由于見識不明者亦半。彼其當大功既立,功名鼎盛之時,自視甚高,覺天下事易易耳。又其裨將故吏,昔共患難,今共功名,徇其私情,轉相汲引,布滿要津,委以重任,不暇問其才之可用與否,以故臨事僨機。貽誤大局,此其一因也。又惟知練兵,而不知有兵之本原,惟知籌餉,而不知有餉之本原,故支支節節,終無所成,此又其一因也。下節更詳論之。
李鴻章所辦商務,亦無一成效可觀者,無他,官督商辦一語,累之而已。中國人最長于商,若天授焉。但使國家為之制定商法,廣通道路,保護利權,自能使地無棄財,人無棄力,國之富可立而待也。今每舉一商務,輒為之奏請焉,為之派大臣督辦焉,即使所用得人,而代大臣斵者,固未有不傷其手矣。況乃奸吏舞文,視為利藪,憑挾狐威,把持局務,其已入股者安得不寒心,其未來者安得不裹足耶?故中國商務之不興,雖謂李鴻章官督商辦主義,為之厲階可也。
吾敢以一言武斷之曰:李鴻章實不知國務之人也。不知國家之為何物,不知國家與政府有若何之關系、不知政府與人民有若何之權限,不知大臣當盡之責任。其于西國所以富強之原,茫乎未有聞焉,以為吾中國之政教文物風俗,無一不優于他國,所不及者惟槍耳炮耳船耳鐵路耳機器耳,吾但學此,而洋務之能事畢矣。此近日舉國談時務者所異口同聲,而李鴻章實此一派中三十年前之先輩也。是所謂無顏效西子之顰,邯鄲學武陵之步,其適形其丑,終無所得也,固宜。
雖然,李鴻章之識,固有遠過于尋常人者矣。嘗觀其同治十一年五月復議制造輪船未可裁撤折云:
臣竊惟歐洲諸國,百十年來,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國,闖入邊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載,亙古所末通,無不款關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與立約通商,以牢籠之,合地球東西南朔九萬里之遙,胥聚于中國,此三千余年一大變局也。西人專恃其槍炮輪船之精利,故能橫行于中土,中國向用之器械,不敵彼等,是以受制于西人。居今日而曰攘夷,日驅逐出境,固虛妄之論,即欲保和局守疆土,亦非無具而能保守之也(中略)士大夫囿于章句之學,而昧于數千年來一大變局,狃于目前茍安,而遂志前二三十年之何以創鉅而痛深,后千百年之何以安內而制外,此停止輪船之議所由起也。臣愚以為國家諸費皆可省,惟養兵設防練習槍炮制造兵輪之費萬不可省。求省費則必屏除一切,國無興立,終不得強矣。
光緒元年,因臺灣事變籌畫海防折云:
茲總理衙門陳請六條。目前當務之急,與日后久遠之圖,業經綜括無遺,洵為救時要策。所未易猝辦者,人才之難得,經費之難籌,畛域之難化,故習之難除。循是不改,雖日事設防,猶畫餅也。然則今日所急,惟在力破成見,以求實際而已。何以言之?歷代備邊,多在西北,其強弱之勢,主客之形,皆適相埒。且猶有中外界限。今則東南海疆萬余里,各國通商傳教,往來自如,麇集京師,及各省腹地,陽托和好之名,陰懷吞噬之計,一國生事,諸國搆煽,實惟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
輪船電報之速,瞬息千里,軍器機事之特,工力百倍,又為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外患之乘,變幻如此,而我猶欲以成法制之,譬如醫者療疾,不問何癥,概投之以古方,誠未見其效也。庚申以后,夷勢骎骎內向,薄海冠帶之倫,莫不發憤慷慨,爭言驅逐。局外之訾議,既不悉局中之艱難,及詢以自強何術,御侮何能,則茫然靡所依據。臣于洋務,涉歷頗久,聞見較廣,于彼己長短相形之處,知之較深。而環顧當世餉力人才實有未逮,又多拘于成法,牽于眾議,雖欲振奮而未由。易曰:窮則變,變則通。蓋不變通則戰守皆不足恃,而和亦不可久也。
又云:
近時拘謹之儒,多以交涉洋務為浼人之具,取巧之士,又以其引避洋務為自便之圖。若非朝廷力開風氣,破拘攣之故習,求制勝之實濟,天下危局,終不可支,日后乏才,且有甚于今日者,以中國之大,而無自強自立之時,非惟可憂,抑亦可恥。
由此觀之,則李鴻章固知今日為三千年來一大變局,固知狃于目前之不可以茍安,固嘗有意于求后千百年安內制外之方,固知古方不以醫新癥,固知非變法維新,則戰守皆不足恃,固知畛域不化,故習不除,則事無一可成,甚乃知日后乏才,且有甚于今日,以中國之大,而永無自強自立之時。其言沈痛,吾至今讀之,則淚涔涔其承睫焉。
夫以李鴻章之忠純也若彼,其明察也若此,而又久居要津,柄持大權,而其成就乃有今日者,何也?則以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內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民。日責人昧于大局,而已于大局,先自不明;日責人畛域難化,故習難除,而已之畛域故習,以視彼等,猶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也。殊不知今日世界之競爭,不在國家而在國民,殊不知泰西諸國所以能化畛域除故習布新憲致富強者,其機恒發自下而非發自上,而求其此機之何以能發,則必有一二先覺有大力者,從而導其轅而鼓其鋒,風氣既成,然后因而用之,未有不能濟者也。
李鴻章而不知此不憂此則亦已耳,亦既知之,亦既憂之,以彼之地位彼之聲望,上之可以格君心以臂使百僚,下之可以造輿論以呼起全國,而惜乎李之不能也。吾故曰:李之受病,在不學無術。故曰:為時勢所造之英雄,非造時勢之英雄也。
雖然,事易地而殊,人易時而異。吾輩生于今日,而以此大業責李,吾知李必不任受。彼其所謂局外之訾議,不知局中之艱難,言下蓋有余痛焉。援春秋責備賢者之義,李固咎無可辭,然試問今日四萬萬人中,有可以Cast the first stone之資格者,幾何人哉?吾雖責李,而必不能為所謂拘謹之儒,取巧之士,囿于章句,狃于目前者稍寬其罪,而又決不許彼輩之隨我而容喙也。要而論之,李鴻章不失為一有名之英雄,所最不幸者,以舉國之大,而無所謂無名之英雄以立乎其后,故一躍而不能起也。吾于李侯之遇,有余悲焉耳。
自此章以后,李鴻章得意之歷史終,而失意之歷史方始矣。
7.中日戰爭時代之李鴻章
平壤之戰中日戰爭事禍胎 李鴻章先事之失機大東溝之戰
甲午九十月以后大概情形 致敗之由 李鴻章之地位及責任
中國維新之萌蘗,自中日之戰生,李鴻章蓋代之勛名,自中日之戰沒。惜哉!李鴻章以光緒十九年,七十賜壽,既壽而病,病而不死,卒遇此變,禍機重壘,輾轉相纏,更閱八年之至艱極險殊窘奇辱,以死于今日。彼蒼者天,前之所以寵此人者何以如是其優,后之所以厄此人者何以如是其酷耶?吾泚筆至此,不禁廢書而嘆也。
中日之戰。起于朝鮮,推原禍始,不得不謂李鴻章外交遺恨也。朝鮮本中國藩屬也。初同治十一年,日本與朝鮮有違言,日人遣使間問中國,蓋半主之邦,其外交當由上國主之,公法然也。中國當局以畏事之故,通答之曰:朝鮮國政,我朝素不與聞,聽貴國自與理論可也,日本遂又遣使至朝鮮,光緒元年正月與朝王訂立和約,其第一條云:日本以朝鮮為自主之國,與日本之本系自主者相平等云云。是為日本與朝鮮交涉之嚆矢。
光緒五年,英、美、德、法諸國,相繼求互市于朝,朝人驚惶,躊躇不決。李鴻章乃以函密勸其太師李裕元,令與各國立約,其奏折謂藉此以備御俄人牽制日本云云。光緒六年,駐日使臣何如璋,致書總理衙門,倡主持朝鮮外交之議,謂中國當于朝鮮設駐扎辦事大臣。李鴻章謂若密為維持保護,尚覺進退綽如,倘顯然代謀,在朝鮮未必盡聽吾言,而各國或將惟我是問,他日勢成騎虎,深恐彈丸未易脫手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