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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書信卷(6)

當我們往聯合大學的防空壕跑的時候,又一架轟炸機開始俯沖。我們停了下來,心想這一回是躲不掉了,我們寧愿靠攏一點,省得留下幾個活著去承受那悲劇。這顆炸彈沒有炸,落在我們正在跑去的街道那頭。我們所有的東西——現在已經不多了——都是從玻璃碴中撿回來的。眼下我們在朋友那里到處借住。

每天晚上我們就去找那些舊日的“星期六朋友”,到處串門,想在那些妻兒們也來此共赴國難的人家中尋求一點家庭溫暖。在空襲之前我們仍然常常聚餐,不在飯館,而是在一個小爐子上欣賞我自己的手藝,在那三間小屋里我們實際上什么都做,而過去那是要占用整整一棟北總布胡同三號的。我們交換著許多懷舊的笑聲和嘆息,但總地說來我們的情緒還不錯。

我們已經決定離開此處到云南去……我們的國家仍沒有組織到可使我們對戰爭能夠有所效力的程度,以致至今我們還只是“戰爭累贅”而已。既然如此,何不騰出地方,到更遠的角落里去呢。有朝一日連那地方(指昆明)也會被轟炸的,但眼下也沒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了。

注:在從長沙前往昆明途中,林徽因病倒在湘貴交界的晃縣,高燒四十度,兩周后勉強退燒。

我們在令人絕望的情況下又重新上路。每天凌晨一點,摸黑搶著把我們少得可憐的行李和我們自己塞進長途車,到早上十點這輛車終于出發時,已經擠上二十七名旅客。這是個沒有窗子、沒有點火器、樣樣都沒有的玩意兒,喘著粗氣、搖搖晃晃,連一段平路都爬不動,更不用說又陡又險的山路了。

注:1937年12月24日深夜,他們所乘的長途汽車在以土匪出沒著稱的“七十二盤”頂上突然“拋錨”,全家人摸黑走了一段山路之后……

又一次,奇跡般地,我們來到峭壁邊上的一片房子,讓我們進去過夜……此后,又有關于這些破車意外的拋錨、臭烘烘的小客棧等等的一個又一個插曲。間或面對壯麗的風景,使人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心疼。玉帶般的山澗、秋山的紅葉和發白的茅草,飄動著的白云、古老的鐵索橋、渡船,以及地道的中國小城,這些我真想仔細地一樁樁地告訴你,可能的話,要注上我自己情緒上的特殊反應。

十一

注:到昆明后,梁、林在晃縣邂逅的那批飛行員從航校畢業,開始正式在空軍服役。其中一位的座機在一次空戰中迫降在廣西邊境。

直到第三天早晨,他才乘一趟慢車回到昆明。在他失蹤的兩天夜里我們都睡不好覺,但又看到他,只是下巴受了點輕傷,真是喜出望外。了解到這次空戰的一手消息和結果,而全城對此都還渾然不知。

這八個孩子士氣很高、心地單純,對我們的國家和這場戰爭抱著直接和簡單的信心,他們的身體都健康得叫人羨慕。他們所受的訓練就是讓他們在需要時能夠不假思索使用自己的技能并獻出自己的生命。他們個個都沉默寡言。

不知怎么,他們都以一種天真的孩子氣依戀著我們。我們之間產生了很深的親情。他們來看我們或給我們寫信,好像是他們的家里人。其中很多人去了前線,有的則在昆明保衛著我們的生命。有一位我告訴過你的,小提琴拉得很好,人特別可愛。最近決定要結婚了。不要問我如果他結了婚又出了事,他的女朋友會怎樣。我們就是無法回答這類問題。(以下原文有缺)

十二

親愛的慰梅和費正清:

讀著你們八月份最后一封信使我熱淚盈眶地再次認識到你們對我們所有這些人的不變的深情,這深情帶有你們的人格特點,而我們,經過這么長久的沉默,又如此天各一方,真覺得自己配不上這份情意。種種痛苦、歡樂和回憶泉涌而來,哽在我的眼底、鼻間和喉頭。那是一種欣慰的震撼,卻把我撕裂,情不自禁地淚如雨下。我甚至不能像愛麗絲那樣在自己的淚水里游泳。如果那里面有一股感傷的潮流,淚水就會把我淹死。

我趕巧生病了,或者說由于多日在廚房里奮斗使我頭疼如裂,只得臥床休息。老金把你們的信從城里帶來給我,他不經意地把信在我面前晃了晃。天已經快黑了,我剛讀了第一段,淚水就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實在忍不住。我的反應是:慰梅仍然是那個“慰梅”。不管這意味著什么,我無法表達,只能傻子似的在我的枕頭上哭成一團。老金這時走進已經暗下來的屋子,使事情更加叫人心煩意亂。他先是說些不相干的事,然后便說到那最讓人絕望的問題即必須立即做出決定,教育部已命令我們遷出云南,然后就談到了我們尷尬的財政狀況。我根本沒有明白他在說些什么,直到說起他不知怎么有了一百美元,而這筆錢我們梁家可以用等等。思成立即問他是不是因為寫了一篇英文文章得到了這筆錢,他不承認。到此我已猜出了真相。他從來不善說謊或搞什么陰謀。我們很清楚你們兩人能夠為我們做什么。所以我立刻明白了這陰謀之所在。于是我禁不住像愛麗絲一樣嚎啕大哭起來。既然如此,那你也就得聽我講講我那辛酸的故事。

在我繼續往下講之前,你們得先明白兩點。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你和費正清首先絕對是少有的最親近和最親愛的那種人,第二,你們的禮物來得正是我們最最需要它的時候,這使我們更加心情激動并特別特別感激。你們怎么會為我們想得這么周到。在大洋此岸的蕓蕓眾生之中,作為受惠者我們覺得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淚水不足以表達我此時的感受。我只因為無力表達所有積在心中使我窒息的感受而感到麻木和極度疲倦。如果有什么能向你們表達,那就是——無言。

讀了你們最后的來信使我想,我最近給你們的信是不是無意中太無條理、太輕率了。如果是這樣,請原諒我。我想不論告訴你們什么事都保持一種合理的歡樂語氣,而我又并不是對什么事都那么樂觀的,盡管有些事并不乏某些喜劇色彩,其結果可能就使得我的信有一種不協調的輕浮和無條理?,F實往往太使人痛苦。不像我們親愛的老金,以他具有特色、富于表現力的英語能力和豐富的幽默感,以及無論遇到什么事都能處變不驚的本領,總是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為朋友們保留著一片溫暖的笑。我很怕如果放任自己這樣寫下去,這封信將會災難性地變得又長又枯燥,塞滿生硬的細節而無法解脫。

很難言簡意賅地在一封信里向你們描述我們生活的情景。形勢變化極快,情緒隨之起伏。感情上我們并不特別關注什么,只不過是隨波逐流,同時為我們所珍惜,認為生活中所不可或缺的某些最好的東西感到朦朧的悲傷。這種感覺在這里是無價的和不可缺少的。在我們談話時總是不經意地提到慰梅和費正清,并把他們放在顯著的地位。你們這封信來到時正是中秋節前一天,天氣開始轉冷,天空布滿越來越多的秋天的泛光,景色迷人??諝庵酗h滿野花香久已忘卻的無數最美好的感覺之一。每天早晨和黃昏,陽光從奇異的角度偷偷射進在這個充滿混亂和災難的無望的世界里,人們仍然意識到安靜和美的那種痛苦的感覺之中。戰爭,特別是我們自己的這場戰爭,正在前所未有地陰森森地逼近我們,逼近我們的皮肉、心靈和神經。而現在卻是節日,看來更像是對邏輯的一個諷刺(別讓老金看到這句話)。

老金無意中聽到了這一句,正在他屋里格格地笑,說把這幾個詞放在一起毫無意義。不是我要爭辯,邏輯這個詞就應當常像別的詞一樣被用得輕松些,而不要像他那樣,像個守財奴似的把它包起來。老金正在過他的暑假,所以上個月跟我們一起住在鄉下。更準確地說,他是和其他西南聯大的教授一樣,在這個間隙中“無宿舍”。他們稱之為“假期”,不用上卻為馬上要遷到四川去而苦惱、焦慮。

我們正在一個新建的農舍中安下家來。它位于昆明市東北八公里處一個小村邊上,風景優美而沒有軍事目標。鄰接一條長堤,堤上長滿如古畫中的那種高大筆直的松樹。我們的房子有三個大一點的房間,一間原則上歸我用的廚房和一間空著的傭人房,因為不能保證這幾個月都能用上傭人,盡管理論上我們還請得起,但事實上超過了我們的支付能力(每月七十美元左右)。這個春天,老金在我們房子的一邊添蓋了一間“耳房”。這樣,整個北總布胡同集體就原封不動地搬到了這里,可天知道能維持多久。

出乎意料地,這所房子花了比原先告訴我們的高三倍的錢。所以把我們原來就不多的積蓄都耗盡了,使思成處在一種可笑的窘境之中(我想這種表述方式大概是對的)。在建房的最后階段事情變得有些滑稽,雖然也讓人興奮。所有在我們旁邊也蓋了類似房子的朋友,高興地互相指出各自特別啰嗦之處。我們的房子是最晚建成的,以致最后不得不為爭取每一塊木板、每一塊磚,乃致每根釘子而奮斗。為了能夠遷入這個甚至不足以“蔽風雨”——這是中國的經典定義,你們想必聽過思成的講演的屋頂之下,我們得親自幫忙運料,做木工和泥瓦匠。

無論如何,我們現在已經完全住進了這所新房子,有些方面它也頗有些美觀和舒適之處。我們甚至有時候還挺喜歡它呢。但看來除非有慰梅和費正清來訪,它總也不能算完滿。因為它要求有真誠的朋友來賞識它真正的內在質量。我必須停下了,將把其余的八頁手寫稿打出來。因為老金等著要把他給道麗的信寄走。我沒有機會給她寫信了,但我很想寫。

向在美國,特別是在溫絲羅普街的朋友們致以我最真誠的愛……等你下次來信時我也許已不在這所房子,甚至不在這個省里了,因為我們將乘硬座長途汽車去多山的貴州,再到四川。

愛你的 菲麗絲

一九四〇年九月二十日 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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