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書信卷(4)
- 林徽因全集之散文小說書信(2)
- 林徽因
- 4831字
- 2016-11-02 13:30:24
這封信暫做一個賠罪的先鋒,我當時也知道朋友們一定會記掛,不知怎么我偏不寫信,好像是罰自己似的——一股壞脾氣發作!
徽因
致梁思莊
思莊:
來后還沒有給你信,旅中并沒有多少時間。每寫一封到北平,總以為大家可以傳觀,所以便不另寫。連得三爺,老金等信,給我們的印象總是一切如常,大家都好,用不著我操什么心,或是要趕急回去的。但是出來已兩周,我總覺得該回去了,什么怪時候,趕什么怪車都愿意,只要能省時候。尤其是這幾天在建筑方面非常失望,所謁大寺廟不是全是垃圾,是已代以清末簡陋的不相干房子,還刷著藍白色的“天下為公”及其他,變成機關或學校。每去一處都是汗流浹背的跋涉,走路工作的時候又總是早八至晚六最熱的時間里。這三天來可真真累得不亦樂乎。吃得也不好,天太熱也吃不大下。因此種種,我們比上星期的精神差多了。
上星期勞苦功高之后,必到個好去處,不是山明水秀,就是古代遺址眩目驚神,令人忘其所以!青州外表甚雄,城跨山邊,河繞城下,石橋橫通,氣象寬朗,且樹木蔥郁奇高。晚間到時山風吹過,好像滿有希望,結果是一無所得。臨淄更慘,古剎大佛有數處。我們冒熱出火車,換汽車,洋車,好容易走到,僅在大中午我們已經心灰意懶時得見一個北魏石像廟則統統毀光!
你現在是否已在北屋暫住下,Boo住那里?你請過客沒有?如果要什么請你千萬別客氣,隨便叫陳媽預備。思馬一外套取回來沒有?天這樣熱,I can’t quite imagine人穿它!她的衣料拿去做了沒有?都是掛念。
匆匆
二嫂
整天被跳蚤咬得慌,坐在三等火車中又不好意思伸手在身上各處亂抓,結果渾身是包!
給梁再冰
寶寶:
媽媽不知道要怎樣告訴你許多的事,現在我分開來一件一件的講給你聽。
第一,我從六月二十六日離開太原到五臺山去,家里給我的信就沒有法子接到,所以你同金伯伯,小弟弟所寫的信我就全沒有看見。(那些信一直到我到了家,才由太原轉來)。
第二,我同爹爹不止接不到信,連報紙在路上也沒有法子看見一張,所以日本同中國鬧的事情也就一點不知道!
第三,我們路上坐大車同騎騾子,走得頂慢,工作又忙,所以到了七月十二日才走到代縣,有報,可以打電報的地方,才算知道一點外面的新聞。那時候,我聽說到北平的火車,平漢路同同蒲路已然不通,真不知道多著急!
第四,好在平綏鐵路沒有斷,我同爹就慌慌張張繞到大同由平綏路回北平。現在我畫張地圖你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了。
注意萬里長城,太原,五臺山,代縣,雁門關,大同,張家口等地方,及平漢鐵路,正太鐵路,平綏鐵路,你就可以明白一切。
第五(現在你該明白我走的路線了),我要告訴你我在路上就頂記掛你同小弟,可是沒法子接信。等到了代縣一聽見北平方面有一點戰事,更急得了不得。好在我們由代縣到大同比上太原還近,由大同坐平綏路火車回來也頂方便的(看地圖)。可是又有人告訴我們平綏路只通到張家口,這下子可真急死了我們!
第六,后來居然回到西直門車站(不能進前門車站),我真是喜歡得不得了。清早七點鐘就到了家,同家里人同吃早飯,真是再高興沒有了。
第六,現在我要告訴你這一次日本人同我們鬧什么。你知道他們老要我們的“華北”地方,這一次又是為了點小事就大出兵來打我們!現在兩邊兵都停住,一邊在開會商量“和平解決”,以后還打不打誰也不知道呢。
第七,反正你在北戴河同大姑,姐姐哥哥們一起也很安穩的,我也就不叫你回來。我們這里一時也很平定,你也不用記掛。我們希望不打仗事情就可以完;但是如果日本人要來占北平,我們都愿意打仗,那時候你就跟著大姑姑那邊,我們就守在北平,等到打勝了仗再說。我覺得現在我們做中國人應該要頂勇敢,什么都不怕,什么都頂有決心才好。
第八,你做一個小孩,現在頂要緊的是身體要好,讀書要好,別的不用管。現在既然在海邊,就痛痛快快的玩。你知道你媽媽同爹爹都頂平安的在北平,不怕打仗,更不怕日本。過幾天如果事情完全平下來,我再來北戴河看你,如果還不平定,只好等著。大哥、三姑過兩天就也來北戴河,你們那里一定很熱鬧。
第九,請大姐多幫你忙學游水。游水如果能學會了,這趟海邊的避暑就更有意思了。
第十,要聽大姑姑的話。告訴她爹爹媽媽都頂感謝她照應你,把你“長了磅”。你要的衣服同書就寄來。
媽媽
致梁思成
(一)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二日
思成:
我現在正在由以養病為任務的一樁事上考驗自己,要求勝利完成這個任務。在胃口方面和睡眠方面都已得到非常好的成績,胃口可以得到九十分,睡眠八十分,現在最難的是氣管,氣管影響痰和呼吸又影響心跳甚為復雜,氣管能進步一切進步最有把握,氣管一壞,就全功盡廢了。
我的工作現實限制在碑建會設計小組的問題,有時是把幾個有限的人力拉在一起組織一下分配一下工作,技術方面討論如云紋,如碑的頂部;有時是討論應如何集體向上級反映一些具體意見作一兩種重要建議,今天就是剛開了一次會,有阮邱莫吳梁連我六人,前天已開過一次,擬了一信稿呈鄭副主任和薛秘書長的,今天阮將所擬稿帶來又修正了一次今晚抄出大家簽名明天可發出(主要要求立即通知施工組停扎鋼筋,美工合組事難定了,尚未開始,所以也趁此時再要求增加技術人員加強設計實力,反映我們對去掉大臺認為對設計有利,可能將塑型改善,而減掉復雜性質的陳列室和廁所設備等等使碑的思想性明確單純許多)。再冰小弟都曾回來,娘也好,一切勿念。信到時可能已過三月廿一日了。
天安門追悼會的情形已見報我不詳寫了。
昨李宗津由廣西回來還不知道你到莫斯科呢。
徽因 三月十二日寫完
(二)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七日
思成:
今天是十六日,此刻黃昏六時,電燈沒有來房很黑又不能看書做事,勉強寫這封信已快看不見了。十二日發一信后仍然忙于碑的事。今天小吳老莫都到城中開會去,我只能等聽他們的傳達報告了。討論內容為何,幾方面情緒如何,決議了什么具體辦法,現在也無法知道。昨天是星期天,老金不到十點鐘就來了,剛進門再冰也回來,接著小弟來了,此外無他人,談得正好,卻又從無線電中傳到捷克總統逝世消息。這種消息來在那沉痛的斯大林同志的殯儀之后,令人發愣發呆,不能相信不幸的事可以這樣的連著發生。大家心境又黯然了……
中飯后老金小弟都走了。再冰留到下午六時,她又不在三月結婚了,想改到國慶,理由是于中干說他希望在廣州舉行。那邊他們兩人的熟人多,條件好,再冰可以玩一趟。這次他來,時間不夠也沒有充分心理準備,六月又太熱。我是什么都贊成。反正孩子高興就好。
我的身體方面吃得那么好,睡得也不錯,而不見胖,還是愛氣促和鬧清痰打呼嚕出泡聲,血脈不好好循環冷熱不正常等等,所以療養還要徹底,病狀比從前深點,新陳代謝作用太壞,恢復的現象極不顯著,也實在慢,今天我本應該打電話問校醫室血沉率和痰化驗結果的,今晚便可以報告,但因害怕結果不完滿因而不愛去問!
學習方面可以報告的除了報上主要政治文章和理論文章外,我連著看了四本書都是小說式傳記。都是英雄的真人真事。……
還要和你談什么呢?又已經到了晚飯時候,只好停下來。該吃飯了,(下午一人甚悶時,關肇業來坐一會兒,很好。太悶著看書覺到暈昏。)
(十六日晚寫)
十七日續:
我最不放心的是你的健康問題,我想你的工作一定很重,你又容易疲倦,一邊又吃Rimifon不知是否更易累和困,我的心里總惦著,我希望你停Rimifon吧,已經滿兩個半月了。蘇聯冷,千萬注意呼吸器官的病。
昨晚老莫回來報告,大約把大臺改低是人人同意,至于具體草圖什么時候可以畫出并決定,是真真傷腦筋的事,尤其是碑頂仍然意見分歧。
徽因匆匆寫完三月十七午
九四二年約春夏
致傅斯年
孟真先生:
接到要件一束,大吃一驚,開函拜讀,則感與慚并,半天作奇異感!空言不能陳萬一,雅不欲循俗進謝,但得書不報,意又未安。躊躇了許久仍是臨書木訥,話不知從何說起!
今日里巷之士窮愁疾病,屯蹶顛沛者甚多。固為抗戰生活之一部,獨思成兄弟年來蒙你老兄種種幫忙,營救護理無所不至,一切醫藥未曾欠缺,終在你方面固然是存天下之義,而無有所私,但在我們方面雖感到lucky終增愧悚,深覺抗戰中未有貢獻,自身先成朋友及社會上的累贅的可恥。
現在你又以成永兄弟危苦之情上聞介公,叢細之事累及泳霓先生,為擬長文說明工作之優異,侈譽過實,必使動聽,深知老兄苦心,但讀后慚汗滿背矣!
尤其是關于我的地方,一言之譽可使我疚心疾首,夙夜愁痛。日念平白吃了三十多年飯,始終是一張空頭支票難得兌現。好容易盼到孩子稍大,可以全力工作幾年,偏偏碰上大戰,轉入井臼柴米的陣地,五年大好光陰又失之交臂。近來更膠著于疾病處殘之階段,體衰智困,學問工作恐已無分,將來終負今日教勉之意,太難為情了。
素來厚惠可以言圖報,惟受同情,則感奮之余反而緘默,此情想老兄伉儷皆能體諒,匆匆這幾行,自然書不盡意。
思永已知此事否?思成平日謙謙怕見人,得電必苦不知所措。希望泳霓先生會將經過略告知之,俾引見訪謝時不至于茫然,此問
雙安
致金岳霖
老金:
多久多久了,沒有用中文寫信,有點兒不舒服。
John到底回美國來了,我們愈覺到寂寞,遠,悶,更盼戰事早點結束。
一切都好。近來身體也無問題的復原,至少同在昆明時完全一樣。本該到重慶去一次,一半可玩,一半可照X光線等。可惜天已過冷,船甚不便。
思成趕這一次大稿,弄得苦不可言。可是總算了一樁大事,雖然結果還不甚滿意,它已經是我們好幾年來想寫的一種書的起頭。我得到的教訓是,我做這種事太不行,以后少做為妙,雖然我很愛做。自己過于不efficient,還是不能幫思成多少忙!可是我學到許多東西,很有趣的材料,它們本身于我也還是有益。
已經是半夜,明早六時思成行。
我隨便寫幾行,托帶來,權當晤面而已。
徽寄愛
致張兆和
卅七年末北平圍城時從清華園寄城中。徽。交三姐
三小姐:
收到你的信,并且得知我們這次請二哥出來,的確也是你所贊同的,至為欣慰。這里的氣氛與城里完全兩樣,生活極為安定愉快。一群老朋友仍然照樣的打發日子,老鄧、應銓等就天天看字畫,而且人人都是樂觀的,懷著希望的照樣工作。二哥到此,至少可以減少大部分精神上的壓迫。
他住在老金家里。早起八時半就同老金一起過我家吃早飯;飯后聊天半小時,他們又回去;老金仍照常伏案。
中午又來,飯后照例又聊半小時,各回去睡午覺。下午四時則到熟朋友家閑坐;吃吃茶或是(乃至)有點點心。六時又到我家,飯后聊到九時左右才散。這是我們這里三年來的時程,二哥來此加入,極為順利。晚上我們為他預備了安眠藥。由老金臨睡時發給一粒。此外在睡前還強迫吃一杯牛奶,所以二哥的睡眠也漸漸的上了軌道了。
徽因續寫:
二哥第一天來時精神的確緊張,當晚顯然疲倦,但心緒卻愈來愈開朗,第二天人更顯愉快。但據說仍睡得不多,所以我又換了一種安眠藥交老金三粒(每晚代發一粒給二哥),且主張臨睡喝熱牛奶一杯。昨晚大家散得特別早。今早他來時精神極好,據說昨晚早睡,半夜“只醒一會兒”。說是昨夜的藥比前夜的好,大約他是說實話不是哄我。看三天來的進步,請你放心他的一切。今晚或不再給藥了,我們熟友中的談話多半都是可以解除他那些幻想的過慮的,尤以熙公的為最有力,所以在這方面他也同初來時不同了。近來因為我病老金又老,在我們這邊吃飯,所以我這里沒有什么客人,他那邊更少人去,清靜之極。今午二哥大約到念生家午飯。嚕嚕嗦嗦寫了這大篇,無非是要把確實情形告訴你放心,“語無倫次”一點,別笑話。
這里這幾天天晴日美,郊外適于郊游閑走,我們還要設法要二哥走路——那是最可使他休息腦子,而晚上容易睡著的辦法,只不知他肯不肯。
即問。
思成 徽因同上
您自己可也要多多休息才好,如果家中能托人,一家都來這邊,就把金家給你們住,老金住我們書房也極方便。
致朱光潛
我所見到的人生中戲劇價值都是一些淡香清苦如茶的人生滋味,不過這些戲劇場合須有水一般的流動性,波光鱗紋在兩點鐘時間內能把人的興趣引到一個Make-believe的世界里去,愛憎喜怒一些人物。像梅真那樣一個聰明女孩子,在李家算是一個丫頭,她的環境極可憐難處。在兩點鐘時間限制下,她的行動,對己對人的種種處置,便是我所要人注意的。這便是我的戲。
致費正清、費慰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