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附1 杜威講演(3)
-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卷四)
- 胡適
- 5144字
- 2016-11-02 21:32:51
2.從廣延和運動引出的四條結論:
(1)萬物都是數量關系
這第一個重要的結論,是打破古代等級的區分——一代高一代、一代低一代這樣的分類——把古代科學方法的分類看做固定的、不變的、祖譜式的,現在一齊推翻,一掃而光,把一切萬物都歸到廣延,一切變遷都叫做運動,都看做數量關系。把自然界的等級,高高在上的星辰和低低在下的塵土,都是一樣平等的東西,都是和,差,積,商,變遷都是一種數量運動。
古代的思想,把萬物的性質都看做不同。礦物有礦物的道理,星辰有星辰的道理。這些把萬物看做不同性質的觀點,現在都看做相同性質的,古代神秘的區別都沒有了。就像人身的呼吸和血的流通,從前看得很怪,現在卻都講廣延,都講運動。血的循環和抽氣筒的抽水是一樣的理,呼吸的流通,同風的往來是一樣的理,都是動,都是數量的關系。把不同性質的觀念打破,無論生物、礦物,都是一樣去觀察。
近代從笛卡爾以來,科學進步,有許多人不贊成太簡單的說辭——萬物都一樣解說——近代雖覺笛卡爾立說不合理,但笛卡爾卻有極不可埋沒的大功。古代科學,把自然界分作無數固定的、繁瑣的、彼此不相交通的區別,使人的心力受大虧,笛卡爾把這些固定的分別一齊打破,打破這知識界的封建制度——階級制度——這樣的大革命,就是不可埋沒的大功。笛卡爾的方法還有件大功。
他用這樣的東西——廣延與運動——去解說萬物,有大用處。這些極平常的東西,人人都明白。他用人人所懂的東西,打破古代神秘的不可思議的黑暗。從黑暗趨向到光明,從神秘趨向到人生實用上,這是思想界的一大建樹。
(2)目的因
這第二個重要的結論:是古代亞里士多德信那“最后的因”——目的因,他以為物質的變遷都是向著那最后最完全的目的進行。
笛卡爾便打破這種觀察,以為運動并沒有最后因、最后目的。一切物質的變遷都是運動,都是空間關系的變化。這樣使我們便宜不少,不必求那不可知的因。并且這“最后的因”的說辭,后來被宗教中人去利用,牽強附會上去。笛卡爾提出廣延和運動,打破古代神秘的目的因,這在實際實用上,是很重要的。
我舉個例子,古代亞里士多德一輩講人身的構造,他們信那最后的因,便以為人身的構造,每種都有個目的。他們觀察人身,以為人身活的時候,身體是熱的,過熱了便病,太冷了便死,所以他以為所以生活,是冷熱調劑平均的緣故。
根究那冷熱的來源,以為身體的構造,有一種是專門供給冷的,有一種是專門供給熱的。心臟是供給適當的熱度,腦髓是供給適當的冷度。深信最后原因,一定會產生很大的危險。要造出個目的來,不能不有這種荒謬的說辭。
笛卡爾卻不然。他講一切的運動——變遷,并無目的,只要看前面的一部是怎樣。他是完全注重前因的關系。從前因看到后果,把前因來解說后果。人身的構造,用不到最后的因。他講人身的變化都是運動;血動、呼吸動,都是動,完全是運動的作用,并沒有目的的。自然現象,都可以用這觀念解釋。
從主動發生,層層遞進以至無窮,只有前因后果的關系。現在試驗“物質不滅”,如木燒做灰,把他的灰和他的熱氣加合起來,可以證明重量是一樣的。這是后來的試驗。笛卡爾先說物質每種動,都是容積的變遷。容積永在,數量不變,把這數量的關系去講自然界的現象,便打破“最后的目的”的觀念。
3.不能用數量表示就不是科學
第三個重要的結論,卻是代數的重要。亞里士多德講科學,是注重在類別,注重在性質的區別。至于數量的區別,不甚重要,是偶然的性質。譬如菊花雖有大小,那菊花的性質,總是存在。三角形雖有長短,那三角形的性質,總是存在。笛卡爾則注重數量,以為一切萬物都是廣延,積的變化都是運動,都可以數,都可以量。那可以數、可以量的,才是科學。不能數、不能量的,都不能算作科學。他打破古代注重性質的類,這亦是思想界重要的貢獻。
我們要知道,研究近代科學發達歷史的人,頗多有反對笛卡爾的錯誤的。但無論如何,近代科學對笛卡爾,很有得利于他的。笛卡爾極提倡數量的重要——一切科學都要可以數、可以量的——從此以后,學科才注重數量的研究,表示式子。這種數量的方法,都是從笛卡爾以后格外注重的。古來講真理的,什么叫做真?什么叫做假?怎樣是正確?怎樣是不正確?都無一定的標準。從笛卡爾注重數量以后,真理才有標準。數量正確,才是真理。所謂真理,即是數量的正確。
4.代數
剛才講過笛卡爾以為代數是一切科學的鑰匙。這種注重數學,全根據數量的觀念。還有重要的方法是從數學得來的。數學上做一門代數,是從最簡單的定理、數量的符號做下去,用不著五官的感覺,完全是理性的作用,應用幾條定理,找出答案。這種用數量符號,合上公式,找出的答案,自然是對的。笛卡爾思想的根本方法,就想從最簡單定理入手。
笛卡爾應用這數學的理性作用,從簡單的定理,可以找出答案。后來應用起來,普通的簡單定理連攏起來,可以變做復雜的定理,創造新穎的定理。從沒有的變作有,這都用不著觀察,完全是理性的作用。他因此看做一切科學都是如此。
從這基本定義連貫起來,一條條連下去,也會引申演繹出許多新的定理。從沒有到有,從不曾發現的去發現,都用不到五官的觀察,只要從理性的作用看那公理、那定理有無錯誤就是了。這所以稱作理性派的邏輯學。
我們差不多用不到說,在笛卡爾以后,從科學歷史上觀看,這主張妄想把這簡單的定理應用到自然界種種現象上去,是錯的。便在當時起個大爭論,一方面笛卡爾這一派注重數量的關系——理性的作用,一方面大科學家牛頓注重觀察、實驗官能的感覺,他是大代數家卻不太注重數學的理性作用,因此起大爭論,后來是經驗派戰勝。但我們不能埋沒笛卡爾大功。明明白白指出數量的研究,在科學上是占極重要的地位。
這第四個重要的結論,就是笛卡爾對官能感覺不注重,看做不可靠的求知識的法門。因他注重數量的關系,而官能的感覺(聲、色、味、嗅、觸)偏引我們注重性質上的區別。不注重數量,不注重數量的是最容易使我們上當的門徑。
照古代講,這感覺使我們覺到這重、輕的性,紅、白的性。這每樣的性,都是五官感到的性的區別。笛卡爾講卻沒有所謂重、輕、紅、白的性,都是外物所起的動在我們心理上所起一種變化,并不是外物有什么性的區別。
所以笛卡爾以為官能的觀察,僅不過起一種感覺,并不能夠供給我人可靠的知識。我們應進一步求數量的區別,不可受官能的欺騙。他看作官能所起的知識,是不可靠的知識。
笛卡爾攻擊官能感覺,很有重要的關系。古代科學根據的知識,是重在性的區別——重、輕、紅、白、香、臭等——而不重數量,所以他要打破古代科學,推翻官能的感覺,而不知在后世發生很多重要的影響:
一、理性派和經驗派的紛爭,引起真知是全稱概念的知識立說。
二、后世唯心論和唯物論的爭執。笛卡爾極承認數量的大小,但不曾否定外物的存在。唯心派卻趨于極端,以為一切萬物都由心造,完全從心起的。這種紛爭,亦是因此起的。
下次再講笛卡爾這派思想的方法。現在我們應注重的,總之笛卡爾對思想界有二項重大的貢獻:
(一)打破古代科學荒謬的觀念;
(二)物質觀念的古代類種的區別。
古代分類的方法,是靜的區別,現在笛卡爾是講物質動的關系。
在第一二次所講希臘思想的方法論,同希臘人的宇宙觀,很有重要的關系。希臘人看宇宙,當做有階級的、有系統的、從高到下的、從重要到不重要的,有這種階級的封建制度的宇宙觀,所以他的方法論亦相類似的:是注重界說的,注重分類的,注重系統的,注重三段論法的。在第三次講演,講過這種的宇宙觀被第二派的笛卡爾完全推翻。
笛卡爾看這宇宙,不是階級的,是平等的;不是復雜的,是一致的;一切的萬物都是廣延,都是容積;一切的變遷,都由于運動。這樣把廣延、運動兩個觀念解釋宇宙萬物,這種宇宙觀,應當發生別一種的方法論。這方法論,是和這平等的宇宙觀是相合的。
5.笛卡爾方法論的兩個原則
笛卡爾的方法論,有兩項重要的觀念:(一)“直覺”;(二)“演繹”。
笛卡爾用這兩個字,同平常一般哲學家所講的意義不同,所以必定先要把這兩字義解釋一番。現在先講第一個“直覺”。許多哲學家把直覺看做同理性相反的東西,看作比理性高,理性所不能知道的,直覺能知道他,甚至用直覺觀念要得到神秘的、神妙不測的知識。但笛卡爾都和他相反。
笛卡爾不但不把理性和直覺看作相反,并且把直覺看作理性的一種作用,是直接可以知道的,直接可以捉住的,是最容易最簡單最清楚這一部分的知識,是理性作用最容易看出的。凡是直接可以知道,不用間接去推求,這種理性的作用,謂之“直覺”。
這種見解,把直覺不看似比理性高,是理性最簡易的一種作用。根據這個見解,去觀察一切事物,一定要有兩個條件,就是對事物一定要有兩種性質:(一)“明白”;(二)“分明”。履行了這兩個條件,才可算直覺的知識。觀察事物,能明白,能分明,才可算是真知識,才可算直覺能觀察得到。
我們舉個最淺的例,證明所謂“明白”和“分明”這兩個條件。譬如觀察事物,在黑暗的地方,光線不好,便一定不能觀察得“明白”和“分明”;在日光底下,光線強的地方,可以看得“明白”,看得“分明”。這個例子不能形容笛卡爾的意思,因為笛卡爾的意思,即使在日光之下,光線充足的地方,這時所見的感覺,亦未見能“明白”,能“分明”。
笛卡爾所要找的所謂“明白”和“分明”,并非平常五官感覺所謂的“明白”和“分明”。他所謂“明白”和“分明”的對象——知識,一定很簡單,很容易,是淺而易見的,能自生明了的,一經觀察,自能把意義、把性質都可以捉住,這是絕對的正確。人家看是這樣,自己看也是這樣,沒有爭論的余地。這樣大家公認,沒有爭論,所以能得一見便明。平常五官的感覺,未見能有這種絕對的一定的知識,亦不見得彼此一致,無疑惑的余地,無討論的余地。
所以笛卡爾所要找的,并非五官感覺所謂的“明白”和“分明”,他所謂的“明白”和“分明”,是把最簡易最明顯的知識,作知識學問的根據、基礎。至于講五官感覺所以不可靠,我們可舉個例。譬如這是張桌子,在實際上看,確是不錯,平常實際應用上,亦未嘗無用,但真要講學問,要求“明白”和“分明”,這還是不可靠。為什么?因為官能的感覺容易錯誤。譬如畫家畫一張桌子,畫得很像,遠遠望去,便真當他是張桌子,走近一摸,才知道這是一幅畫。又如有神經病的人,明明沒有桌子,他卻當做有桌子。又如夢里,明明見的是桌子,卻并不是桌子。這是第一層理由,因為官能的感覺易于錯誤,所以是不可靠的。
第一理由是感覺容易錯誤。
第二個理由更為重要,感覺不能表達意義。
譬如看張桌子,我們即使知道這是桌子,但這種感覺不能使我們知道這桌子所包含種種的意義,種種的分子。看了這一面,不見那一面;見了這桌子的顏色,還不明他是什么的緣故。所以單說這是桌子,這知識不能算“明白”和“分明”。因這桌子所含的意義很雜,科學家尚不能懂得。
所以從這兩項理由講求,所謂“明白”和“分明”:
(一)不要出錯,是大家公認的;
(二)這知識很簡單,很容易,所含意義一覽而盡,完全沒有疑義的。
所以笛卡爾對感覺的知識——感覺所得的影響,都看做不可靠的。即使認得,也不過覺得如此,覺得是黑的、白的……你便算是認得了。實在懂得么?不懂。講不出所以不同的地方,為什么黑?為什么白?都不知了。這不能算正確的知識。總之,笛卡爾對官能的感覺所得到的知識,都不信仰,都以為靠不住。
6.清晰明白的東西是否存在
究竟世上可有真能符合笛卡爾的兩條件?可有真能“明白”、“分明”的東西?——是不會錯誤、大家公認的,是簡單容易、所含意義一覽無余的。笛卡爾說是有的。在何處?在數學的知識里面,是有可以符合這兩項條件的。一種是“數”,一種是“形”,這二種。代數里的數目和幾何學里的形——確能做到“明白”和“分明”的兩個條件。
譬如講一個“99”,這數目很清楚,很分明,他可以分做九十九個“1”,我們一看就知,永不會錯的。“l”的數目和別的數目不同的地方,亦一看就明白的。同“2”、同“3”、同“100”都不同。比“100”少“99”,比“3”少“2”,比“2”少“1”。他所含的意義同別的數目都不會含混的。所以這“數”是決計不會錯的。
“數”是這樣,“形”亦是這樣。譬如復雜的形式,固然是不容易明了,但這“形”都可分到極簡單的,使他明顯。“形”的觀念,從復雜可以歸到簡單的“點的觀念”。那“點的觀念”是很簡單的、很明白的了。從點的關系到線,從線的關系到面,從簡單到復雜,復雜的仍可以歸到簡單,這種也可稱是“明白”“分明”。
所以笛卡爾要找到“明白”“分明”的知識——真實可靠的知識,做到這步,先得推翻掃蕩知識界、思想界的垃圾——一切矇蔽聰明的東西。凡從前種種的思想和知識,都要用這一標準去“質疑”他。是明白么?是分明么?這么一來,把以前種種的信仰、規條、習慣、思想界的垃圾,完全掃除,完全推翻,就完全是“質疑”。掃盡以后,才可得到“明白”“分明”的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