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老殘游記外編(殘稿)(1)
- 老殘游記
- 劉鶚
- 2217字
- 2016-11-02 21:23:23
堂堂塌!堂堂塌!今日天氣清和,在下唱一個道情兒給諸位貴官解悶何如?唱道:
盡風流,老乞翁。托缽盂,朝市中。人人笑我真無用,遠離富貴鉆營苦,閑看乾坤造化工,興來長嘯山河動。雖不是,相如病渴;有些兒,尉遲裝瘋。
在下姓百,名煉生,鴻都人氏。這個“鴻都”,卻不是“南昌故郡,洪都新府”的那個“洪都”,到是“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神致魂魄”的那個“鴻都”。究竟屬哪一省哪一府,連我也不知道,大約不過是北京、上海等處便是。少不讀書,長不成器,只好以乞丐為生。非但乞衣乞食,并且遇著高人賢士,乞他幾句言語,我覺得比衣食還要緊些。適才所唱這首道情,原是套的鄭板橋先生的腔調(diào)。我手中這魚鼓簡板也是歷古相傳,聽得老年人說道,這是漢朝一個鐘離祖師傳下來的。只是這“堂堂塌”三聲,就有規(guī)勸世人的意思在內(nèi),更沒有甚么工、尺、上、一、四、合、凡等字。
噯!堂堂塌!堂堂塌!你到了堂堂的時候,須要防他塌,他就不塌了;你不防他塌,也就是一定要塌的了。這回書,因老殘游歷高麗、日本等處,看見一個堂堂箕子遺封,三千年文明國度,不過數(shù)十年間,就倒塌到這步田地,能不令人痛哭也么哥!在下與老殘五十年形影相隨,每逢那萬里飛霜、千山落木的時節(jié),對著這一燈如豆、四壁蟲吟,老殘便說,在下便寫,不知不覺已成了《老殘游記》六十卷書。其前二十卷,已蒙天津《日日新聞》社主人列入報章,頗蒙海內(nèi)賢士大夫異常稱許。后四十卷因被老殘隨手包藥,遺失了數(shù)卷,久欲補綴出來再為請教,又被這“懶”字一個字耽閣了許多的時候。目下不妨就把今年的事情敘說一番,卻也是俺叫化子的本等。
卻說老殘于乙巳年冬月在北京前門外蝶園中住了三個月,這蝶……(編者按:此處遺失稿箋一張,約四百字左右)也安閑無事,一日正在家中坐著,來了兩位,一個叫東閣子,一個叫西園公,說道:“近日朝廷整頓新政,大有可觀了。滿街都換了巡警兵,到了十二點鐘以后,沒有燈籠就不許走路,并且這些巡警兵都是從巡警學堂里出來的,人人都有規(guī)矩。我這幾天在街上行走,留意看那些巡兵,有站崗的,有巡行的,從沒有一個跑到人家鋪面里去坐著的。不像以前的巡兵,遇著小戶人家的婦女,還要同人家胡說亂道,人家不依,他還要拿棍子打人家。不是到這家店里要茶吃,便是到那家要煙吃,坐在板凳上蹺著一只腳唱二簧調(diào)、西幫子。這些毛病近來一洗都空了。”
東閣子說道:“不但沒有毛病,并且和氣得很。前日大風,我從百順胡同福順家出來,回粉坊琉璃街。剛走到大街上,燈籠被風吹歪了。我沒有知道,哪知燈籠一歪,蠟燭火就燎到燈籠泡子上,那紙燈籠便呼呼地著起來了。我覺得不好,低頭一看,那燈籠已燒去了半邊,沒法,只好把它扔了。走了幾步,就遇見了一個巡警兵上來,說道:‘現(xiàn)在規(guī)矩,過了十二點鐘,不點燈籠就不許走路。此刻已有一點多鐘,您沒有燈籠,可就犯規(guī)了。’我對他說:‘我本是有燈的,被風吹燒著了,要再買一個,左近又沒有燈籠鋪,況且夜已深了,就有燈籠鋪,已睡覺了,我有什么法子呢?’那巡兵道:‘您往哪里去?’我說:‘回粉坊琉璃街去。’巡兵道:‘路還遠呢,我不能送您去。前邊不遠,有東洋車子,我送您去雇一輛車坐回去罷。’我說:‘很好很好。’他便好好價拿手燈照著我,送到東洋車子眼前,看著坐上車,還摘了帽子呵呵腰才去,真正有禮。我中國官人總是橫聲惡氣,從沒有這么有禮過,我還是頭一遭兒見識呢!”老殘道:“巡警為近來治國第一要務(wù),果能如此,我中國前途大有可望了。”
西園公道:“不然。你瞧著罷,不到三個月,這些巡警都要變樣子的。我說一件事給你們聽,昨日我到城里去會一個朋友,聽那朋友說道:‘前日晚間,有一個巡警局委員在大街上撒尿,巡警兵看見,前來抓住說:“嘿!大街上不許撒尿,你犯規(guī)了。”那委員從從容容地撒完了尿,大聲嚷道:“你不認得我嗎?我是老爺,你怎樣敢來拉我?”那巡兵道:“我不管老爺不老爺,你只要犯規(guī),就得同我到巡警局去。”那委員更怒,罵道:“瞎眼的王八旦!我是巡警局的老爺,你都不知道!”那巡兵道:“大人傳令時候,只說有犯規(guī)的便扯了去,沒有說是巡警局老爺就可以犯規(guī)。您無論怎樣,總得同我去。”那委員氣極,舉手便打,那巡警兵亦怒道:“你這位老爺怎么這么不講理!我是辦的公事,奉公守法的,你怎樣開口便罵,舉手便打?你若再無禮,我手中有棍子,我可就對不起你了。”那委員怒狠狠地道:“好東西,走走走!我到局子里揍你個王八旦去!”便同到局子里,便要坐堂打這個巡兵。他同事中有一人上來勸道:“不可!不可!他是蠢人,不認得老兄,原諒他初次罷。”那委員怒不可遏,一定要坐堂打他。內(nèi)中有一個明白的同事說道:“萬萬不可亂動,此種巡兵在外國倒還應(yīng)該賞呢。老兄若是打了他或革了他,在京中人看著原是理當?shù)模舯豁棇m保知道,恐怕老兄這差使就不穩(wěn)當了。”那委員怒道:“項城便怎樣?他難道不怕大軍機么?我不是沒來歷的人,我怕他做什么?”那一個同事道:“老兄是指日飛升的人,何苦同一小兵嘔氣呢?”那一個明白事的,便出來對那拉委員來的巡警兵道:“你辦事不錯,有人撒尿,理當拉來。以后裁判,便是我們本局的事了。你去罷。”那兵垂著手,并一并腳,直直腰去了。’老兄試想一想,如此等事,京城將來層見迭出,怕那巡警不松懈么?況天水侍郎由下位驟升堂官,其患得患失的心必更甚于常人。初疑認真辦事可以討好,所以認真辦事,到后來閱歷漸多,知道認真辦事不但不能討好,還要討不好,倒不如認真逢迎地討好還靠得住些,自然走到認真逢迎的一條路上去了。你們看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