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舊時寵古來紅顏多薄命(1)
- 再生緣:我的溫柔暴君(全集)
- 墨舞碧歌
- 4911字
- 2016-06-01 22:41:37
慶嘉十七年末,帝都。雪。
翌日就是大年初一,有一個人,明日將在菜市口行腰斬之刑。
如果那被行刑之人是罪臣逆賊倒就算了,偏這人的身份特殊之極。
年氏璇璣。
今上最寵愛的妃子,沒有傾城之貌,卻是禍國的妖孽。
慶嘉十五年她進宮后就立即被封高位,慶嘉十六年她父親年丞相圖謀篡逆一門被斬,她被貶為宮婢卻在不久后又恢復了名位,盡享榮華富貴到今天。據(jù)說,三年前,她進宮不久后皇帝甚至曾為她在一夜之間斬殺過上百人,原因至今不明。
有消息從目睹過的宮人的碎嘴里流出民間,說那夜死人的血,打濕了整個鳳鷲宮。凄厲的叫聲讓人宛同身處煉獄。皇帝擁著他的女人,鳳眸輕瞇,淡淡看著眾多侍衛(wèi)行刑。
那熾艷的烈紅濺落在女子的繡鞋羅襪,皇帝便半俯下身子,用自己的袖子替她——拭去。
這刑罰來得詭秘。從來賜死深宮女眷,不過就三尺白綾,一杯毒酒。這妃子卻要在這千萬民眾前被行這樣的酷刑,只能嘆一句君心難測。
說到罪名,卻是年妃私逃出宮,后又私通番敵,想來是為報當年滿門被斬之恨。
腰斬,用利斧從腰際鍘下,把上半身放到那桐油板上,這樣血流不出來,受刑的人要嘗盡慘烈的痛苦才死。
物傷其類。人卻是奇怪的動物,當你在高處時,他們會嫉妒艷羨;當淪落到卑微,他們便閑看好戲。
帝都百姓無不翹首等著看這美人受刑而死。
張進自嘲一笑,他是不是該慶幸自己的好運?竟然和這獨囚的孽妃同室而處。他是皇城監(jiān)獄的牢卒,新調來的低等差使,此刻,就是被打發(fā)出來跑腿買酒祛寒。
拍了拍身上的積雪,剛要走進去,卻聽得一把低啞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怼?
“兄弟們,誰有膽子跟老子去和那美人歡好一下。”
“大人,這——不成吧?”有人戰(zhàn)栗道。
然而,很快又被另外幾把聲音壓下。
“這女人明天就要死了,怕什么?完事以后我們給她喂點東西,到她被斬了直至腸子跌出,也保管吱囔不出半點聲。”
“陸大哥這話在理。女人老子玩多了,這皇帝的女人,你想想,睡一下,該是怎樣的銷魂滋味!”
張進震驚得連身子也顫抖起來。
“你們這是欺君的大罪。”他思緒極亂,當話出了口,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疾步奔走了進去。
油燈昏暗,把人的臉相映得扭曲詭異。
桌上,幾盞酒翻了,酒水落了地,毛豆兒散了一桌。
當中一個人斜挑了眉,睨向他,“哦,張大哥回來了。”
牢頭繆全。這剛才提議的就是他。他妹妹早前嫁陵瑞王府的帳房做了妾,他隨即扎了職,身價水高船漲,膽子也長了毛。
張進趕緊上前一步,堆笑道:“大人多吃了些酒,難免失言。這事,萬萬使不得。”
繆全冷笑。
“張大哥曾在禮部任職,咱們這些粗使的人又怎么入得了你的眼。只是,今日之事,如果張大哥允了,那么,繆全可以讓大哥先拔頭籌。”
他話口未必,一眾獄卒已大笑起來。
“如果。這明天多出一具尸首,繆全便只說這張大人多吃了酒,冒犯了皇妃娘娘千金之軀。”
張進微微張了嘴,這天氣酷寒,他卻早已汗?jié)裰厣馈?
空氣中,突然漫過一絲薄薄的聲息。
若有若無,仔細尋去,卻似乎不過是恍惚。
“各位大人,請問誰要先來?”
牢房里,淺淡的聲音傳出。沒有如何嬌柔狐媚,卻確實是那曾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女子。
但那聲音,在這個寒冷的年夜里,突然讓人生出一股說不出的舒服受用,也撩撥了原來心底就膨脹的弦。
十數(shù)個獄卒,互視著,眼里滌蕩著幽深的欲望,一時每人都有磨拳擦掌之意。
霰雪,被風第了幾縷進來,又微微第起眾人前面的那個牢房前的帷帳。
張進捏了拳,只死死凝著那處。
是了,這幅薄絹,是年妃下牢那天,皇帝身邊的大太監(jiān)徐公公交待布下的。
這簾一落,便掩了那女人的妝容。
人面是否灼若三月桃花?卻再也無從得知。
張進是最末進來的獄卒,差使都落到他身上。
偶爾,她會討要一些水。
張進便把東西從柵欄遞進去。那只手,從白綢里伸出來,細細小小,指甲修剪整齊,十指不染丹寇色。
入獄三天,她安靜得像個死去的人,給人一種感覺,仿佛那道幔拉開,里面其實空無一人。直到此刻。
年璇璣算是為他解了圍,但張進想,這女人大抵是瘋了。
一股力量突然猛地推開他,他吃了一驚,只見繆全已飛快地奔到那牢房前,拿出鑰匙,一手碰上那簾子,神色猥謔貪婪。
張進駭然,腳步晃了一下就要上前阻止,耳邊卻聽到噗的一聲暗響。
那一步便沒有再跨得出。
他低下頭,胸口,一柄寒光利刃穿透而過。
汩汩流出的血液是熱的,但撕裂的痛苦卻冰涼。死亡前讓人猙獰恐懼荒寂的冰涼。
他的身體緩緩滑下,但他不甘心。強撐了口氣,半跪在地,他要看一看那施辣手的同僚的面目。做鬼,也得有個去處去討說法。
重物墜地的聲音卻驚嚇了他。
混濁的眸里,映過是十多具身體橫落地面,或先或后,甚至,連一聲悶哼也來不及。
只有鮮紅湮沒了那青花磚,一綻成海奪人心魄,不愧這世間最明亮的色彩。
恍過什么,他側身去看繆全。
那個男人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不過動作已然僵硬。他的四肢各釘了一枚匕首,還有,喉間。
卻似乎,那觸目驚心的都并非致命的傷,他甚至還能轉過身來,驚恐地瞧著這場劇變。
突然,耳邊,傳過腳步聲輕盈。
張進雙手撐在地面,咬牙瞇了眸看去。
漫步而過,來者似乎不下四五人。
前面一人,靴修五爪龍紋,緞面明黃。
他心頭一震,這樣的靴子,他當年曾經有幸看到過一次。眼前仿佛抹過一片金碧輝煌。
他匍匐在地,那個人從高座上輕輕走到他身邊,嘴角揚起笑意。
“探花郎文采出眾,見識遠博,他日必為棟梁之材。”
殿試摘探花,供職翰林院,后封禮部侍郎,望一展抱負報君恩,可惜,不屑攀附不結黨派,最終得罪權貴淪為皇城獄卒。
會是他嗎?可是牢獄污穢,這個人怎么會過來?
只是,這普天之下,又還有誰敢用這樣的繡飾和顏色?
“王爺,饒命。”
凄厲的叫聲,斷了他層縷不清的思緒。
這一聲,也似乎喚醒了那橫豎在地上的軀體。沒有死透的人從喉嚨發(fā)出嘶啞的古怪聲音,向那站立著的幾道身影爬去。
“你是誰?本王應該認識你嗎?”戲謔的聲音透了絲笑,漫不經意。
“小人繆全,小妹是王爺府上賬房先生的妾室。王爺饒命,饒命,小人給您叩頭。給您叩頭了!”
張進一凜,陵瑞王爺龍梓錦也來了?
繆全扭曲著滿臉痛苦,趴跪在地,頭搗蒜般在地上咚咚作響,那猙獰與卑微,張進終于忍不住咳笑出聲來。
“你呢,又是誰?”
那是另外一道聲音,張進卻震驚得頓了所有聲息。
明明不過是清涼淡漠的語氣,卻溫醇如明月映水。
他忍著痛楚,抬頭看去,燈火冷冽,室中多了四道身影。
他冽出一笑,用手做力,爬了過去,直到那雙靴子前。地面,拖曳出斑駁又絢爛的鮮艷。
“微臣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啊!”突然,一道嗥叫在沉靜的牢房里響徹。
“皇上,是皇上?”繆全嘴大張,心膽俱裂,死死盯著那道頎長的身影。
“你剛才不是說要與朕的妃子歡好一宵嗎,怎么還不去,偏在這里好生噪聒。”皇帝輕聲道。
仿佛瞬刻被抽走所有生氣,繆全臉如死灰,一攤水漬從從他身下漫出,空氣中頓時散發(fā)出股尿騷的味道。
“你說你叫什么?”皇帝淡淡道。
他并沒有向著哪一個人,但張進卻一下靈犀在心,忍痛畢恭畢敬道:“微臣張進。”
“似乎是個有意思的人。”皇帝笑了笑,語鋒微微一轉,“所以,梓錦,你手下留了情,那飛刀下手雖重,但傷不在心脈,清風你說是嗎?”
一個綠衫青年他背后走出,躬身道:“是。”
龍梓錦一驚,立刻跪下,“臣弟不敢。”
“皇上,不如就由老奴替王爺送人上路吧。”一直垂手侍立在旁的青藍色的身影,低聲道。
“嗯。”
張進苦笑,一朝君子一朝臣,君還是昔日的君,卻不認得他了。他不知道陵瑞王爺為什么要放過他,更不知道皇帝為什么要殺他。不過,王要殺一個人又怎么需要情由。
冷汗混著血液,慢慢融入那地上的血海中。有些獄卒還在苦苦掙扎,撐著一口氣,有人已尸涼。
那青藍色的身影走到面前,出掌如風。
他生來傲骨,倒也不去求饒,只朝陵瑞王爺一瞥,以示感激之情,隨即緊緊闔上眼睛。
空氣中,似乎沁過些須聲音,像之前聽到的碎薄嘆息。
那颶大的掌風已蓋到他面門,不消須臾,他便天靈爆裂而死。
“徐公公,請掌下容情。”
暈眩激蕩間,那股摧命的壓力突然消失無蹤,在那輕柔的聲音從白幔中透出的同一時刻。
“謹遵娘娘懿旨。”
他沒死!他竟然沒死!鬼門關繞了一圈,張進駭愣得發(fā)不出半點聲音,只在心里喃喃反復著那模糊的意識。
直到他聽到皇帝那淡淡的笑聲。他莫名地驚窒起來,原本癱跪在地上的身子竟往后退了半寸,任誰死過一回,也不愿意再經受那滋味。
“阿離。”女人的聲音再次傳出。
阿離。那年妃在呼喚誰的名諱?
張進冷汗如滴,心肝亂戰(zhàn),衣衫盡數(shù)濕透。
陵瑞王爺龍梓錦,大太監(jiān)徐熹,那個叫做清風的青年。
“嗯。”隨隨一聲,出自那鳳眸男子的喉嚨。
是了,這里還有一個人,名字里有個離字。不過從來無人敢喚。
慶嘉帝,龍非離。
被判了死刑的妃子,竟敢這樣直呼皇帝的名諱。
皇帝過來這里又是為了什么?這個雪夜突然變得詭異。
胸口的血凝成暗紅,張進竟一時忘了疼痛,看向那抹白簾子。
“這個人能不能不殺?”聲音幽幽,從那里傳出。
“理由。”皇帝悠悠道。
“他有心阻止。”
“哦?”皇帝輕笑,“以一對十,不自量力,該死。”
一句“該死”仿佛擲地有聲,張進心房猛地一收,緊握的手指也蜷了起來。
風有些大了,那簾又第起絲許,鍛上紋理圈圈蕩蕩,像誰吹皺了一池湖水。
帳內,年璇璣似乎笑了一下,“皇上好像言之有理。”
張進大驚,正摸不透這年妃的話,卻聽得她道:“慶嘉十五年,張進是皇上親封的探花郎。”
皇帝神色不變,道,“那為何如今在這里當差?”
“張先生為人耿直,璇璣猜該是上不賄下不絡,開罪了人。”
“別人結黨營派,他為何獨善其身,不諳時勢,該死。”皇帝眉一斂,突然冷了聲。
他自進來便一直語氣松融清藹,這時語鋒稍銳,張進不覺全身顫抖起來。
輕輕的笑聲晃過,卻是陵瑞王爺。
那綠衫少年清風逆光而處,徐熹侍立在皇帝身邊,頭一直低垂著,張進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龍梓錦那聲笑,卻像生生硬擊在他心頭,仿佛在嘲笑他的愚笨,他一張白凈的臉皮頓時漲得通紅。
年璇璣的聲音里似乎透了幾分嗔惱。
“皇上所言似乎句句在理,這可怎么辦才好?”
張進咬牙,突然朝那牢房的方向叩了三個響頭,道:“娘娘之恩,張進銘感五內,只是今日張進注定命絕在此,來生當結草銜環(huán),以報大恩。”
嘆息清凌細細,又碾過些笑。
“我既受了你這個大禮,倒不能不做些事了。”
這話一出,張進一凜,隨即又苦笑,莫忘了你也將死,又怎還能救我?這豈不好笑?
他只覺頭皮發(fā)麻,似乎有人淡淡瞥了他一眼,心里疑云暗生,是清風,為什么?他暗暗瞧去,卻見那綠衫青年嘴角噙了絲笑,但那笑細看卻寒咧狠戾。
他死握著愈發(fā)抖得厲害的指頭,龍非離就負手站在他身前,從矮啞的小門吹刮進來的風雪漸大,那抹明黃衣擺卻巋然不動。
他有股沖動想一窺皇帝的神色,卻突又心生驚懼。
整個牢房,似乎在一瞬陷入極靜的凝曖中,只剩那還沒斷氣的獄卒低緩細弱的喘息。
這時,年璇璣突然道,“璇璣出不得來,公公,能不能麻煩你過來取件物什。”
“是!”徐熹恭聲應了,腳步卻一動未動,只欠身看向龍非離。
龍非離笑道:“徐熹,你年主子的令,你也要違背么?”
“諾。”
他身影微動,已在牢房鐵柵外。那繆全正把身體盤成一團,癱軟在地,現(xiàn)在看徐熹過來,死命往旁邊挪去,凝結的傷口剝裂些血出來,把帳子染了一片,遠遠看去,似雪里紅梅初綻,竟叫人生出幾絲恍惚。
簾帳下方,一只白皙幼瘦的手伸了出來。
張進的心提到嗓子眼,但徐熹的身形剛好一側,便掩住了那東西。
“皇上。”徐熹取了物什,躬身呈到皇帝面前。
卻是一個小包袱。
“年妃娘娘的東西真是趣奇別致。”龍梓錦微微一笑。
他語帶揶揄,張進看去,見他凝向那包袱的雙目流光炯炯。
龍非離的神色張進卻無法參透。
年輕的皇帝只是唇微揚,“徐熹,把它打開。”
很久以后,當身居高位的張進不顧蜚語流言,踏入臨煙小樓為那絕色花魁一擲萬金,他腦里輾轉過的不過是那青樓女子微嗔的一句話。
“這可怎么辦才好?”
相似的嗓音,已足夠他瘋狂。
包袱里,是一幅紙絹。
紙鑲綾絹。
那絹的顏色與龍非離身上衣袍顏色仿佛。
一襲絕艷,欲迷人眼,似乎這天地飄渺間,再莫可匹配。
白紙如雪,絹染明黃,面翻祥云銀龍,紙上沒有片言只語,只有一個印鑒。
出自皇帝的玉璽。
張進明白這東西絕不簡單,他還在揣摩這看上去與圣旨相仿之物,龍梓錦已失聲喊了出來:“這是先祖爺傳下的鐵券丹書!”
牢里,氣息一下棲寂。
張進大吃一驚,他甚至顧不上去看其他人,腦里早已被這突如其來的紊亂震驚得要炸開。
鐵券丹書,是皇帝賜給重臣的最高榮耀,但除非功勛極高,如在戰(zhàn)爭中立下屢世奇功的軍將,尋常年代里即使是一品大員也斷不可得此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