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孩子們書
●1927年10月29日—11月15日
孩子們:
又像許久沒有寫信了,近一個月內連接順、忠、莊好多信,獨始終沒有接到思成的,令我好生懸望。每逢你們三個人的信到時,總盼著一兩天內該有思成的一封,但希望總是落空。今年已經過去十個月了。像僅得過思成兩封信(最多三封),我最不放心的是他,偏是他老沒有消息來安慰我一下,這兩天又連得順、忠的信了,不知三五天內可有成的影子來。
我自從出了協和,回到天津以來,每天在起居飲食上十二分注意,食品全由王姨親手調理,睡眠總在八小時以上。心思當然不能絕對不用,但常常自己嚴加節制,大約每日寫字時間最多,晚上總不做什么工作。便尿“赤化”雖未能驟絕,但血壓逐漸低下去,總算日起有功。
我給你們每人寫了一幅字,寫的都是近詩,還有余樾園給你們每人寫一幅畫,都是極得意之作。正裱好付郵,郵局硬要拆開看,認為貴重美術品要課重稅,只好不寄,替你們留在家中再說罷。另有扇子六把(希哲、思順、思成、徽音、忠忠、莊莊各一),已經畫好,一兩天內便寫成,即當寄去。
思成已到哈佛沒有?徽音又轉學何校?我至今未得消息,不勝悵惘。你們既不愿意立即結婚,那么總以暫行分住兩地為好,不然生理上精神上或者都會發生若干不良的影響。這雖是我遠地的幻想,或不免有點過憂,但這種推理也許不錯,你們自己細細測驗一下,當與我同一感想。
我在這里正商量替你們行莊重的聘禮,已和卓君庸商定,大概他正去信福州,征求徽音母親的意見,一兩星期內當有回信了。屆時或思永福鬘的聘禮同時舉行,亦未可知。
成、徽結婚的早晚,我當然不干涉。但我總想你們回國之前,先在歐洲住一年或數月,因為你們學此一科,不到歐洲實地開開眼界是要不得的。回國后再作歐游,談何容易,所以除了歸途順道之外,沒有別的機會。既然如此,則必須結婚后方上大西洋的船,殆為一定不易的辦法了。我想的乘暑假后你們也應該去歐洲了,趕緊商議好,等我替你們預備罷。
還有一段事實不能不告訴你們:若現在北京主權者不換人,你們婚禮是不能在京舉行的。理由不必多說,你們一想便知。若換人時恐怕也帶著換青天白日旗,北京又非我們所能居了。所以恐怕到底不是你們結婚的地點。
忠忠到維校之后來兩封信,都收到了。借此來磨練自己的德性,是最好不過的了,你有這種堅強志意,真令我歡喜??v使學科不甚完備,也是值得的,將來回國后,或再補入(國內)某個軍官學校都可以。好在你年紀輕,機會多著呢。
你加入團體的問題,請你自己觀察,擇其合意者,便加入罷。我現在雖沒有直接做政治活動,但時勢逼人,早晚怕免不了再替國家出一場大汗?,F在的形勢,我們起它一個名字,叫做“黨前運動”。許多非國民黨的團體要求擁戴領袖作大結合(大概除了我,沒有人能統一他們),我認為時機未到,不能答應,但也不能聽他們散漫無紀?,F在辦法,擬設一個虛總部,不直接活動,而專任各團體之聯絡。大抵為團體,如美之各聯邦,虛總部則如初期之費城政府,作極稀松的結合,將來各團事業發展后,隨時增加其結合之程度。你或你的朋友也不妨自立一“邦”,和現在的各“邦”同時隸于虛總部之下,將來自會有施展之處。
以上十月二十九日寫
昨日又得加拿大一大堆信,高興得我半夜睡不著,既然思成信還沒有來,知道他漸漸恢復活潑樣子,我便高興了。前次和思永談起,永說“爹爹盡可放心,我們弟兄姊妹都受了爹爹的遺傳和教訓,不會走到悲觀沉郁一路去”。果然如此,我便快樂了。
寒假里成、徽兩人溜到阿圖合頑幾天,好極了。他們得大姊姊溫暖一度,只怕效力比什么都大。
莊莊學生物學和化學,好極了,家里學自然科學的人太少了,你可以做個帶頭馬。我希望達達以下還有一兩個走這條路,還希望爛名士將來也把名士氣擺脫些,做個科學家。
思永出外挖地皮去不成功,但現在事情也很夠他忙了。他所掛的頭銜真不少:清華學校助教、古物陳列所審查員、故宮博物院審查員。但都不領薪水(故宮或者有些少),他在清華整理西陰遺物,大約本禮拜可以完功。他現在每禮拜六到古物陳列所,過幾天故宮改組后開始辦事,他或者有很多的工作;他又要到監獄里測量人體,下月也開始工作,只怕要搬到城里住了。我出醫院回津后,就沒有看見他。過幾天是他生日,要讓他溜回家頑一兩天。
希哲替我經營,一切順利,欣慰之至,一月以來,由二叔交寄匯兩次,共三千美金,昨天又由天津興業匯二千美金,想均收到。前后匯寄之款,皆由變賣國內有價證券而來(一部分是保險單押出之款陸續歸還者),計賣去中國銀行股票面二萬,七年長期票面萬八千,余皆以半價賣出——但不算吃虧。因為前幾年買入的價格都不過三折余,已經拿了多次利息了——國內百業凋殘,一兩年后怕所有禮券都會成廢紙,能賣出多少轉到美洲去,也不致把將來飯碗全部摔破。今年內最多只能再寄美金一千,明年下半年保險滿期,當可得一筆稍大之款。照希哲這樣經營得三兩年,將來吃飯當不致發生問題了。
以上十月三十一日寫
這封信寫了多天未成,又擱了多天未寄,意在等思成一封信,昨天等到了,高興到了不得。要續寫,話又太多,恐怕更擱下去,就把前頭寫的先寄罷。
昨天思永“長尾巴”叫他回家頑三兩天,越發沒有工夫寫信了。你們千萬別要盼我多信,因為我寄給你們的信都是晚上寫的,我不熬夜便沒有信了,你們看見爹爹少信,便想爹爹著實是養病了。
我這一個禮拜小便非常非常之好,簡直和常人一樣了。你們聽見,當大大高興。
爹爹 十一月十五日
給孩子們書
●1927年11月23日
有項好消息報告你們,我自出了協和以來,真養得大好而特好,一點藥都沒有吃,只是如思順來信所說,拿家里當醫院,王姨當看護,嚴格地從起居飲食上調養。一個月以來,“赤化”像已根本撲滅了,臉色一天比一天好,體子亦胖了些。這回算是思永做總司令,王姨執行他的方略,若真能將宿病從此斷根,他這回回家,總算盡代表你們的職守了,我半月前因病已好,想回清華,被他聽見消息,來封長信說了一大車嘮叨話,現在暫且中止了。雖然著述之興大動,也只好暫行按住。
思順這次來信,苦口相勸,說每次寫信便流淚,你們個個都是拿爹爹當寶貝,我是很知道的,豈有拿你們的話當耳邊風的道理。但兩年以來,我一面覺得這病不要緊,一面覺得他無法可醫,那么我有什么不能忍耐呢?你們放下十二個心罷。
卻是因為我在家養病,引出清華一段風潮,至今未告結束。依思永最初的主張,本來勸我把北京所有的職務都辭掉,后來他住在清華,眼看著惟有清華一時還擺脫不得,所以暫行留著。秋季開學,我到校住數天,將本年應做的事大約定出規模,便到醫院去。原是各方面十分相安的,不料我出院后幾天,外交部有改組董事會之舉,并且章程上規定校長由董事中互選,內中頭一位董事就聘了我,當部里征求我同意時,我原以不任校長為條件才應允(雖然王蔭泰對我的條件沒有明白答復認可),不料曹云祥怕我搶他的位子,便暗中運動教職員反對,結果只有教員朱某一人附和他。我聽見這種消息,便立刻離職,他也不知道,又想逼我并清華教授也辭去,好同清華斷絕關系,于是由朱某運動一新來之學生(研究院的,年輕受騙)上一封書說,院中教員曠職,請求易人。老曹便將那怪信油印出來寄給我,諷示我自動辭職。不料事為全體學生所聞,大動公憤,向那寫匿名信的新生責問,于是種種卑劣陰謀盡行吐露,學生全體跑到天津求我萬勿辭職(并勿辭董事),恰好那時老曹的信正到來,我只好順學生公意,聲明絕不自動辭教授,但董事辭函卻已發出,學生們又跑去外交部請求:勿許我辭。他們未到前,王外長的挽留函也早發出了。他們請求外交部撤換校長及朱某,外交部正在派員查辦中,大約數日后將有揭曉。這類事情,我只覺得小人可憐可嘆,絕不因此動氣。而且外交部挽留董事時,我復函雖允諾,但仍鄭重聲明以不任校長為條件,所以我也斷不致因這種事情再惹麻煩,姑且當做新聞告訴你一笑罷。
民國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給孩子們書
●1927年12月12日
這幾天家里忙著為思成行文定禮,已定本月十八日(陽歷)在京寓舉行,日子是王姨托人擇定的。我們雖不迷信,姑且領受他一片好意。因婚禮十有八九是在美舉行,所以此次文定禮特別莊嚴慎重些。晨起謁祖告聘,男女兩家皆用全帖遍拜長親,午間宴大賓,晚間家族歡宴。我本擬是日入京,但一因京中近日風潮正惡,二因養病正見效,入京數日,起居飲食不能如法,恐或再發舊病,故二叔及王姨皆極力主張我勿往,一切由二叔代為執行,也是一樣的。今將告廟文寫寄,可由思成保藏之作紀念。
聘物我家用玉佩兩方,一紅一綠,林家初時擬用一玉印,后聞我家用雙佩,他家也用雙印,但因刻主好手難得,故暫且不刻,完其太璞。禮畢擬將兩家聘物匯寄坎京,備結婚時佩戴,惟物品太貴重,生恐失落,屆時當與郵局及海關交涉,看能否確實擔保,若不能,即仍留兩家家長處,結婚后歸來,乃授與保存。
在美婚禮,我遠隔不能遙斷,但主張用外國最莊嚴之儀式,可由希哲、思順幫同斟酌,擬定告我。惟日期最盼早定,預先來信告知,是日仍當在家里行謁祖禮,又當用電報往賀也。
婚禮所需,思順當能籌劃,應用多少可由思順全權辦理。另有三千元(華幣),我在三年前擬補助徽音學費者,徽來信請暫勿撥付,留待歸途游歐之用,今可照撥。若“搗把”有余利,當然不成問題,否則在資本內動用若干,亦無妨,因此乃原定之必要費也。
思成請學校給以留歐費一事,現曹校長正和我鬧意見,不便向他說項,前星期外交部派員到校查辦風潮起因,極嚴厲,大約數日內便見分曉。好在校長問題不久便當解決,曹去后大約由梅教務長代理,屆時當為設法。
我的病本來已經痊愈了,二十多天,便色與常人無異,惟最近一星期因作了幾篇文章,實在是萬不能不作的,但不應該連著作罷了。又漸漸有復發的形勢,如此甚屬討厭,若完全叫我過“老太爺的生活”,我豈不成了廢人嗎?我精神上實在不能受此等痛苦。
晚飯后打完了“三人六圈”的麻將,時候尚很早,抽空寫這封信,尚有許多話要說,被王姨干涉,改天再寫罷。
民國十六年十二月十二日
致思成書
●1927年12月18日
思成:
這幾天為你們聘禮,我精神上非常愉快,你想從抱在懷里“小不點點”(是經過千災百難的),一個孩子盤到成人,品性學問都還算有出息,眼看著就要締結美滿的婚姻,而且不久就要返國,回到我的懷里,如何不高興呢?今天北京家里典禮極莊嚴熱鬧,天津也相當的小小點綴,我和弟弟妹妹們極快樂地玩了半天,想起你媽媽不能小待數年,看見今日,不免起些傷感,但他脫離塵惱,在彼岸上一定是含笑的。除在北京由二叔正式告廟外(思永在京跟著二叔招呼一切),今晨已命達達等在神位前默禱達此誠意。
我主張你們在坎京行禮,你們意思如何?我想沒有比這樣再好的了。你們在美國兩個小孩子自己實張羅不來,且總覺太草率,有姊姊代你們請些客,還在中國官署內行謁祖禮(婚禮還是在教堂內好),才莊嚴像個體統。
婚禮只要莊嚴不要奢靡,衣服首飾之類,只要相當過得去便夠,一切都等回家再行補辦,寧可從節省點錢作旅行費。
你們由歐歸國行程,我也盤算到了。頭一件我反對由西伯利亞路回來,因為野蠻殘破的俄國,沒有什么可看,而且入境出境,都有種種意外危險(到滿洲里車站總有無數麻煩),你們最主要目的是游南歐,從南歐折回俄京搭火車也太不經濟,想省錢也許要多花錢。我替你們打算,到英國后折往瑞典、挪威一行,因北歐極有特色,市政亦極嚴整有新意,必須一往。新造之市,建筑上最有意思者為南美諸國,可惜力量不能供此游,次則北歐特可觀。由是入德國,除幾個古都市外,萊茵河畔著名堡壘最好能參觀一二,回頭折入瑞士看些天然之美,再入意大利,多耽擱些日子,把文藝復興時代的美,徹底研究了解。最后便回到法國,在馬賽上船,到西班牙也好,劉子楷在那里當公使,招待極方便,中世及近世初期的歐洲文化實以西班牙為中心。中間最好能騰出點時間和金錢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筑和美術,附帶著看看土耳其革命后政治(替我)。關于這一點,最好能調查得一兩部極簡明的書(英文的)回來講給我聽聽。
思永明年同美,我已決定叫他從歐洲走,但是許走西伯利亞路,因為去年的危難較少。最好你們哥兒倆約定一個碰頭地方,大約以使館為通信處最便。你們只要大概預定某月到某國,屆時思永到那邊使館找你們便是。
從印度洋回來,當然以先到福州為順路,但我要求你們先回京津,后去福州。假使徽音在閩預定僅住一月半月,那自然無妨。但我忖度情理,除非他的母親已回北京,否則徽一定愿意多住些日子,而且極應該多住,那么必須先回津,將應有典禮都行過之后,你才送去。你在那邊住個把月便回來,留徽在娘家一年半載,則雙方仁至義盡。關于這一點,諒來你們也都同意。
民國十六年十二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