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少年中國之精神(3)
- 容忍與自由
- 胡適
- 4471字
- 2016-11-01 16:48:57
那么,轉系要以什么為標準呢?依自己的興趣呢,還是看社會的需要?我年輕時候《留學日記》有一首詩,現在我也背不出來了。我選課用什么做標準?聽哥哥的話,看國家的需要,還是憑自己?只有兩個標準:一個是“我”;一個是“社會”,看看社會需要什么?國家需要什么?中國現代需要什么?但這個標準——社會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需要,現在可以說三千六百行,從諾貝爾得獎人到修理馬桶的,社會都需要,所以社會的標準并不重要。因此,在定主意的時候,便要依著自我的興趣了——即性之所近,力之所能。我的興趣在什么地方?與我性質相近的是什么?問我能做什么?對什么感興趣?我便照著這個標準轉到文學院了。但又有一個困難,文科要繳費,而從康大中途退出,要賠出以前兩年的學費,我也顧不得這些。經過四位朋友的幫忙,由八十元減到三十五元,終于達成愿望。
在文學院以哲學為主,英國文學、經濟、政治學三門為副。后又以哲學為主,經濟理論、英國文學為副科。到哥倫比亞大學后,仍以哲學為主,以政治理論、英國文學為副。我現在六十八歲了,人家問我學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學些什么。我對文學也感興趣,白話文方面也曾經有過一點小貢獻。在北大,我曾做過哲學系主任、外國文學系主任、英國文學系主任,中國文學系也做過四年的系主任,在北大文學院六個學系中,五系全做過主任。現在我自己也不知道學些什么。我剛才講過現在的青年太傾向于現實了,不憑性之能近,力之所能去選課。譬如一位有作詩天才的人,不進中文系學做詩,而偏要去醫學院學外科,那么文學院便失去了一個一流的詩人,而國內卻添了一個三四流甚至五流的飯桶外科醫生,這是國家的損失,也是你們自己的損失。
在一個頭等、第一流的大學,當初日本籌劃帝大的時候,真的計劃遠大、規模宏偉,單就醫學院就比當初日本總督府還要大。科學的書籍都是從第一號編起。基礎良好,我們接收已有十余年了,總算沒有辜負當初的計劃。今日臺大可說是國內唯一最完善的大學,各位不要有成見,戴著近視眼鏡來看自己的前途,看自己的將來。聽說入學考試時有七十二個志愿可填,這樣七十二變,變到最后不知變成了什么,當初所填的志愿,不要當做最后的決定,只當做暫時的方向。要在大學一二年的時候,東摸摸、西摸摸地瞎摸。不要有短見,十八九歲的青年仍沒有能力決定自己的前途、職業。
進大學后第一年到處去摸、去看,探險去,不知道的我偏要去學。如在中學時候的數學不好,現在我偏要去學,中學時不感興趣,也許是老師不好。現在去聽聽最好的教授的講課,也許會提起你的興趣。好的先生會指導你走上一個好的方向,第一二年甚至于第三年還來得及,只要依著自己“性之所近,力之所能”的做去,這是清代大儒章學誠的話。
現在我再說一個故事,不是我自己的,而是近代科學的開山大師——伽利略(Galileo)。他是意大利人,父親是一個有名的數學家,他的父親叫他不要學他這一行,學這一行是沒飯吃的,要他學醫。他奉命而去。當時意大利正是文藝復興的時候,他到大學以后曾被教授和同學捧譽為“天才的畫家”,他也很得意。父親要他學醫,他卻發現了美術的天才。
他讀書的佛勞倫斯地方是一工業區,當地的工業界首領希望在這大學多造就些科學的人才,鼓勵學生研究幾何,于是在這大學里特為官兒們開設了幾何學一科,聘請一位叫Ricci氏當教授。有一天,他打從那個地方過,偶然地定腳在聽講,有的官兒們在打瞌睡,而這位年輕的伽利略卻非常感興趣。于是不斷地一直繼續下去,趣味橫生,便改學數學。由于濃厚的興趣與天才,就決心去東摸摸西摸摸,摸出一條興趣之路,創造了新的天文學、新的物理學,終于成為一位近代科學的開山大師。
大學生選擇學科就是選擇職業。我現在六十八歲了,我也不知道所學的是什么,希望各位不要學我這樣老不成器的人。勿以七十二志愿中所填的一愿就定了終身,還沒有定,就是大學二三年也還沒定。各位在此完備的大學里,目前更有這么多好的教授人才來指導,趁此機會加以利用。社會上需要什么,不要管他,家里的爸爸、媽媽、哥哥、朋友等,要你做律師、做醫生,你也不要管他們,不要聽他們的話,只要跟著自己的興趣走。想起當初我哥哥要我學開礦、造鐵路,我也沒聽他的話。自己變來變去變成一個老不成器的人。后來我哥哥也沒說什么。只管我自己,別人不要管他。依著“性之所近,力之所能”學下去,其未來對國家的貢獻也許比現在盲目所選的或被動選擇的學科會大得多,將來前途也是無可限量的。下課了!下課了!謝謝各位。
(1958年6月5日在臺灣大學法學院的演說詞,原載于1958年6月19日臺北《大學新聞》。)
選科與擇業
林一民院長:胡先生今天除了公開講演外,并在國大聯誼會、師范學校講話,已經很累,本來不應該再要求胡先生講話了。只以胡先生是學術界的權威,很難得這個機會,所以還是請胡先生指教。
胡適之先生:我從上月十九日回到臺北直到今天,差不多天天說話。昨天接到通知,是要我參加談話會,所以沒有準備,我也愿意聽聽各位先生的話。或者提出什么問題來討論,或要我答復都可以,假使我不能答復的,錢校長、陳廳長、董教授,也可以幫助我答復。
林一民院長:前次聽到教育部程部長說,我們有許多人在美國擔任學術工作。詳細情形如何?胡先生一定知道,請胡先生告訴我們。
胡適之先生:在大陸崩潰的時候,所謂左派的學生發起組織科學工作協會。里面分了好幾個部門,如社會科學工作者、自然科學工作者,并分地域。起初許多人不曉得是有作用的,后來才知道。在大陸放棄以后,當然有許多人動搖。有些學專門科學的人,認為應該回國去工作,并認為學物理、化學與工農科的,回到大陸沒有問題。后來看到許多學自然科學的人,遭到清算迫害,便打消了回大陸的思想。現在留在外面的科學人才,各自由國家都有,在歐洲、英國、法國較多,整個說起來,美國特別多。他們在外國留下來,有三個原因:
第一,臺灣政治,雖然慢慢地上了軌道,并有很大的進步,但大家都知道臺灣的生活很苦,同時入境需要一種手續,還有許多人感覺到做工作需要一種設備。在臺灣的高等教育機關,只有一個大學、三個學院,同“中央研究院”的一部分,很少有比較完備的設備。不積極回臺灣,這個原因要占大部分。
第二,大陸不能去,回臺灣有上述幾個問題,同時感到留在外面繼續研究比較方便。在外國找一個固定的工作也比較容易。
第三,美國從韓戰發生以后,對于學工程學、物理學、化學、應用科學,以及與國防有關的,尤其是航空工程的人才,禁止回大陸。如西部加利福尼亞州工程大學有一位在航空工程有地位的教授,因家庭關系要回大陸,家眷都上船了,美國政府臨時把他的書籍、記錄資料統統扣留,人也不準出境。(最初禁止的,只限于與軍事有關的人才,最近雖沒有見諸明令,事實已擴大到凡是大學畢業,或獲得高級學位的人,都不準出境。這種措施,是不愿意讓訓練好的人才,由香港回到大陸去。)
今天留在國外的許多人才,如化學、物理學,差不多頭等人才都在美國。最多的是航空工程,醫學少一點。學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的,也有許多在美國。將來如何把這許多人才組織起來、聯合起來,并請他們回國來工作,同時也給他們以合適的設備、合適的生活。這的確是當前的問題,杭先生、陳先生都在考慮這個問題。
今天我到這里,感到很慚愧。我當初是在美國紐約州康奈爾大學學農的,學了三個學期,請求改行,改到文科。從那時起,東摸西摸,到現在四十年了,不知道改的哪一科。林院長說我是學術界的權威。其實我沒有一項專門學問。哲學弄弄,文學弄弄,最近又回到《水經注》,成了學術界的流民。
農學院某教授:第一,臺灣國民教育發達,升學困難,畢業的學生只能有十分之一升學,至于初中畢業投考高中的,一萬五千人當中只有二千五百人獲取。于是發生兩個問題:一、國民教育發達,如何擴大容納?二、如何使他們就業?
第二,高等教育,應該從質方面找途徑呢?抑從量方面找途徑?
第三,胡先生研究考證學,是獨到的心得,還是有師傳?
此外,胡先生的《哲學史大綱》,中編、下編幾時出版?希望先讀為快。
陳雪屏廳長:關于升學比例,不大符合,我做一個說明。臺灣教育,最嚴重的問題,不錯,一個是升學,一個是就業。在升學方面,歷年來的預算,平均百分之三十,就是國民學校畢業接受中等學校教育的是百分之三十。國民學校畢業的學生,每年有增加,譬如去年十二萬,今年增到十五萬,明年可能增到十八萬。而升學的數字,也是按年增加的。今天升學感到困難的,是臺北、臺中、臺南、高雄幾個大的都市。其他鄉縣升學的不到百分之十五,而臺北市則達百分之六十。明年升學的預算,還是百分之三十。
胡適之先生:我很慚愧,《中國哲學史大綱》上編系民國八年二月出版,后兩個月我的大兒子才出世,于今我的大兒子已三十三歲了,上編出版了三十三年,中下編尚無下文,許多朋友都問起我。我現擬以“中國中古思想史”及“中國近世思想史”作為《中國哲學史大綱》的中編下編。“中國中古思想史”差不多可完稿,整理后即出版,“中國近世思想史”還有幾個大的問題未曾獲得解決,打算在一兩年內完成它;趁頭發不太白,體力不太衰時,償還三十三年前——寫《中國哲學史大綱》上編時所許下的愿。
關于考證學的方法,我在臺大的三次講學中曾經提過。所謂考證學也可以說是治文史的方法,并沒有什么秘訣,更不是三更半夜得過師傅的真傳,只是在暗中摸索出來的;也就是我講“治學方法”的結論“勤、謹、和、緩”四字。——養成不拆爛污、不躲懶、不茍且、不武斷,虛心找證據,不急于發表的好習慣。
目前教育的偏枯,雪屏先生已解答了一部分;這個毛病世界各國都有,經濟能力強的如美國,在一二十年前大學不過六百余所,最近增到一千余所,因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美國政府頒布的“軍人權利”中,訂定退伍青年免費進大學肄業,故大學和專門學院大有增加,有許多還是利用活動房屋做教室和宿舍。
臺灣大學在日據時代,學生不過二百至一千人,現在則有四千多人,在數年間,容納學生的數額增加了四倍。剛才我所看到的臺中師范學生的洋洋大觀,也是很難得的,在困難的環境中教育能夠做到這樣的地步,已經是不容易的了。
民國十一年我國改訂新學制,我是起草人之一。將小學七年制改為六年,中學四年制改為六年制(三三制),而把大學預科取消,大學本科仍為四年,畢業后再進研究院。
當時預定的中等教育分為普通教育與職業教育兩條路(師范教育包括在職業教育內),中等教育的普通教育提倡多設初中,高中每省只限一所,后來因為政治上的大變動和設立職業學校需要設備,需要較多的經費的關系,致未能收到“注重”的效果,且已設立的職業學校,因不能維持而日益減少,幾等于零了。兼以當時的社會仍未脫離科舉的思想,以進小學、中學、大學,比為中秀才、舉人、進士,考普通中學的人多,設普通中學的也多;政府無嚴格限制的辦法,復未予以嚴格監督,于是凡中學幾皆設高中,把中學水準都降低了,這是起草教育新制時所始料不及的。
臺灣國民學校的基礎廣大,超過大陸,職業學校和普通中學設備的規模也比大陸高明得多;臺大和三個省立學院的教授,尤屬人才濟濟。在我看來,目前的教育與五十年前我們受教育的時代比起來,已經是不可以道里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