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少年中國之精神(2)
書名: 容忍與自由作者名: 胡適本章字數: 4908字更新時間: 2016-11-01 16:48:57
緩,這個字很重要,緩的意思不要忙,不輕易下一個結論。如果沒有緩的習慣,前面三個字都不容易做到。譬如找證據,這是很難的工作,如果要幾點繳卷,就不能做到勤的功夫。忙于完成,證據不夠,不管它了,這樣就不能做到謹的功夫。匆匆忙忙的去做,當然不能做到和的功夫。所以證據不夠,應該懸而不斷,就是姑且掛在那里,懸而不斷,并不是叫你擱下來不管,是要你勤,要你謹,要你和。緩,就是南方人說的“涼涼去吧”。緩的意思,是要等著找到了充分的證據,然后根據事實來下判斷。無論做學問、做事、做官、做議員,都是一樣的。
大家知道治花柳病的名藥“六〇六”吧?什么叫“六〇六”呢?經過六百零六次的試驗才成功的。“九一四”則試驗了九百一十四次。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認為動植物的生存進化與環境有絕大的關系,也費了三十年的工夫,到四海去搜集標本和研究,并與朋友們往復討論。朋友們都勸他發表,他仍然不肯。后來英國皇家學會收到另一位科學家華萊士的論文,其結論與達爾文的一樣,朋友們才逼著達爾文把研究的結論公布,并提出與朋友們討論的信件,來證明他早已獲得結論,于是皇家學會才決定同華萊士的論文同時發表。達爾文這種持重的態度,不是缺點,是美德,這也是科學史上勤謹和緩的實例。值得我們去想想,作為榜樣,尤其青年學生們要在中學里便養成這種好習慣。有了這種好習慣,無論是做人、做事、做學問,將來不怕沒有成就。
中學生高中畢業后,面臨的問題是繼續升學或到社會去找職業。升學應如何選科?到社會去應如何擇業?簡單地說,有兩個標準:
一、社會的標準。社會上所需要的,最易發財的,最時髦的是什么?這便是社會的標準。臺灣大學錢校長告訴我說,今年臺大招生,投考學生中外文成績好的,都投考工學院,尤其是考電機工程、機械工程的特多,考文史的則很少,因為目前社會需要工程師,學成后容易得到職業而且待遇好。這種情形,在外國也是一樣的,外國最吃香的學科是原子能、物理學和航空工程,干這一行的,最受歡迎,最受優待。
二、個人的標準。所謂個人的標準,就是個人的興趣、性情、天才近哪門學科,適于哪一行業。簡單的說,能干什么。社會上要工程師,學工程的固不憂失業,但個人的性情志趣是否與工程相合?父母、兄長、愛人都希望你學工程,而你的性情志趣,甚至天才,卻近于詩詞、小說、戲劇、文學,你如遷就父母、兄長、愛人之所好而去學工程,結果工程界里多了一個飯桶,國家社會失去了一個第一流的詩人、小說家、文學家、戲劇學家,不是可惜了嗎?所以個人的標準比社會的標準重要。
因為社會標準所需要的太多,中國人常說社會職業有三百六十行,這是以前的說法,現在何止三百六十行,也許三千六百行,三萬六千行都有,三千六百行,三萬六千行,行行都需要。社會上需要建筑工程師,需要水利工程師,需要電力工程師,也需要大詩人、大美術家、大法學家、大政治家,同時也需要做新式馬桶的工人。能做新式馬桶的,照樣可以發財。社會上三萬六千行,既是行行都需要,一個人絕不可能會做每行的事,頂多會二三行,普通都只能會一行的。在這種情形之下,試問是社會的標準重要,還是個人的標準重要?當然是個人的重要!因此選科擇業不要太注重社會上的需要,更不要遷就父母、兄長愛人的所好。爸爸要你學賺錢的職業,媽媽要你學時髦的職業,愛人要你學社會上有地位的職業,你都不要管他,只問你自己的性情近乎什么?自己的天才力量能做什么?配做什么?要根據這些來決定。
歷史上在這一方面,有很好的例子。意大利的伽利略是科學的老祖宗,是新的天文學家、新的物理學家的老祖宗。他的父親是一個數學家,當時學數學的人很倒霉。在伽利略進大學的時候(三百多年前),他父親因不喜歡數學,所以要他學醫,可是他讀醫科,毫無興趣,朋友們以他的繪畫還不壞,認為他有美術天才,勸他改學美術,他自己也頗以為然。有一天他偶然走過雷積教授替公爵府里面做事的人補習幾何學的課室,便去偷聽,竟大感興趣,于是醫學不學了,畫也不學了,改學他父親不喜歡的數學。后來替全世界創立了新的天文學、新的物理學,這兩門學問都建筑于數學之上。
最后說我個人到外國讀書的經過,民國前二年,考取官費留美,家兄特從東三省趕到上海為我送行,以家道中落,要我學鐵路工程,或礦冶工程,他認為學了這些回來,可以復興家業,并替國家振興實業。不要我學文學、哲學,也不要學做官的政治法律,說這是沒有用的。當時我同許多人談談這個問題。以路礦都不感興趣,為免辜負兄長的期望,決定選讀農科,想做科學的農業家,以農報國。同時美國大學農科,是不收費的,可以節省官費的一部分,寄回補助家用。
進農學院以后第三個星期,接到實驗系主任的通知,要我到該系報到實習。報到以后,他問我:“你有什么農場經驗?”我說:“我不是種田的。”他又問我:“你做什么呢?”我說:“我沒有做什么,我要虛心來學,請先生教我。”先生答應說:“好。”接著問我洗過馬沒有,要我洗馬。我說:“我們中國種田,是用牛不是用馬。”先生說:“不行。”于是學洗馬,先生洗一半,我洗一半。隨即學駕車,也是先生套一半,我套一半。做這些實習,還覺得有興趣。下一個星期的實習,為苞谷選種,一共有百多種,實習結果,兩手起了泡,我仍能忍耐,繼續下去,一個學期結束了,各種功課的成績,都在八十五分以上。
到了第二年,成績仍舊維持到這個水準。依照學院的規定,各科成績在八十五分以上的,可以多選兩個學分的課程,于是增選了種果學。起初是剪樹、接種、澆水、捉蟲,這些工作,也還覺得有興趣。在上種果學的第二星期,有兩小時的實習蘋果分類,一張長桌,每個位子分置了四十個不同種類的蘋果,一把小刀、一本蘋果分類冊,學生們須根據每個蘋果的長短,開花孔的深淺、顏色、形狀、果味和脆軟等標準,查對蘋果分類冊,分別其類別(那時美國蘋果有四百多類,現恐有六百多類了),普通名稱和學名。
美國同學都是農家子弟,對于蘋果的普通名稱一看便知,只需在蘋果分類冊里查對學名,便可填表繳卷,費時甚短。我和一位郭姓同學則須一個一個的經過所有檢別的手續,花了兩小時半,只分類了二十個蘋果,而且大部分是錯的。晚上我對這種實習起了一種念頭:我花了兩小時半的時間,究竟是在干什么?中國連蘋果種子都沒有,我學它什么用處?自己的性情不相近,干嗎學這個?這兩個半鐘頭的蘋果實習使我改行,于是,決定離開農科。放棄一年半的時間(這時我已上了一年半的課)犧牲了兩年的學費,不但節省官費補助家用已不可能,維持學業很困難。
以后我改學文科,學哲學、政治、經濟、文學,在沒有回國時,以前與朋友們討論文學問題,引起了中國的文學革命運動,提倡白話,拿白話作文、做教育工具,這與農場經驗沒有關系、蘋果學沒有關系,是我那時的興趣所在。我的玩意兒對國家貢獻最大的便是文學的“玩意兒”,我所沒有學過的東西。最近研究《水經注》(地理學的東西)。我已經六十二歲了,還不知道我究竟學什么?都是東摸摸、西摸摸,也許我以后還要學學水利工程亦未可知。
雖則我現在頭發都白了,還是無所專長,一無所成。可是我一生很快樂,因為我沒有依社會需要的標準去學時髦。我服從了自己的個性,根據個人的興趣所在去做,到現在雖然一無所成,但是我生活得很快樂。希望青年朋友們,接受我經驗得來的這個教訓,不要問爸爸要你學什么、媽媽要你學什么、愛人要你學什么。要問自己性情所近,能力所能做的去學。這個標準很重要,社會需要的標準是次要的。
(本文為1952年12月27日胡適在臺東縣公共體育場的演講,收入《胡適言論集》甲編。)
大學的生活
——學生選擇科系的標準
校長、主席、各位同學:
我剛才聽見主席說今天大家都非常愉快和興奮,我想大家一定會提出抗議的,在這大熱的天氣,要大家擠在一起受罪,我的內心感到實在不安,我首先要向各位致百分之百的道歉。回來后一直沒有做公開演講,有許多團體來邀請,我都謝絕了,因為每次演講房子總是不夠用。以前在三軍球場有過一次演說,我也總以為房子是沒問題了,但房子仍是不夠。今天要請各位原諒,實在不是我的罪過,臺大代聯會邀請了幾次,我只好勉強地答應下來。
前兩天我就想究竟要講些什么?我問了錢校長和好幾位朋友,他們都很客氣,不給我出題,就是主席也不給我出題。今天既是臺大代聯會邀請,那么,我想談談大學生的生活,把我個人的或者幾位朋友的經驗,貢獻給大家,也許可做各位同學的借鏡,給各位一點暗示的作用。
記得在民國三十八年應傅斯年校長之請,在中山堂做一次公開演講。我也總以為房子夠用了,誰知又把玻璃窗弄破了不少。從民國三十八年到今天已有八九年的工夫了,這九年來,看到臺大的進步和發展,不僅在學生人數方面已增加到七千多,設備、人才和學科方面也進步很多。尤其是醫農兩學院的進步,更得國外來參觀過的教育家很大的贊譽。這是我要向校長、各位同學道賀的。
不過,我又聽見許多朋友講,目前很多學生選擇科系時,從師長的眼光看,都不免帶有短見,傾向于功利主義方面。天才比較高的都跑到醫工科去,而且只走入實用方面,而又不選擇基本學科。譬如學醫的,內科、外科、產科、婦科,有很多人選,而基本學科譬如生物化學、病理學,很少青年人去選讀,這使我感到今日的青年不免短視,戴著近視眼鏡去看自己的前途與將來。我今天頭一項要講的,就是根據我們老一輩的對選科系的經驗,貢獻給各位。我講一段故事。
記得四十八年前,我考取了官費出洋,我的哥哥特地從東三省趕到上海為我送行,臨行時對我說,我們的家早已破壞中落了,你出國要學些有用之學,幫助復興家業,重振門楣,他要我學開礦或造鐵路,因為這是比較容易找到工作的,千萬不要學些沒用的文學、哲學之類沒飯吃的東西。我說好的,船就要開了。那時和我一起去美國的留學生共有七十人,分別進入各大學。在船上我就想,開礦沒興趣,造鐵路也不感興趣,于是只好采取調和折中的辦法,要學有用之學,當時康奈爾大學有全美國最好的農學院,于是就決定進去學科學的農學,也許對國家社會有點貢獻吧!那時進康大的原因有二:一是康大有當時最好的農學院,且不收學費,而每個月可獲得八十元的津貼;我剛才說過,我家破了產,母親待養,那時我還沒有結婚,一切從儉,所以可將部分的錢拿回養家。另一是我國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是農民,將來學會了科學的農業,也許可以有益于國家。
入校后頭一星期就突然接到農場實習部的信,叫我去報到。那時教授便問我:“你有什么農場經驗?”我答:“沒有。”“難道一點都沒有嗎?”“要有嘛,我的外公和外婆,都是道地的農夫。”教授說:“這與你不相干。”我又說:“就是因為沒有,才要來學呀!”后來他又問:“你洗過馬沒有?”我說:“沒有。”我就告訴他中國人種田是不用馬的。于是老師就先教我洗馬,他洗一面,我洗另一面。他又問我會套車嗎,我說也不會。于是他又教我套車,老師套一邊,我套一邊,套好跳上去,兜一圈子。接著就到農場做選種的實習工作,手起了泡,但仍繼續的忍耐下去。
農復會的沈宗翰先生寫一本《克難苦學記》,要我為他作一篇序,我也就替他做一篇很長的序。我們那時學農的人很多,但只有沈宗翰先生赤過腳下過田,是唯一確實有農場經驗的人。學了一年,成績還不錯,功課都在八十五分以上。第二年我就可以多選兩個學分,于是我就選種果學,即種蘋果學。分上午講課與下午實習。上課倒沒有什么,還甚感興趣;下午實習,走入實習室,桌上有各色各樣的蘋果三十個,顏色有紅的、有黃的、有青的……形狀有圓的、有長的、有橢圓的、有四方的……要照著一本手冊上的標準,去定每一蘋果的學名,蒂有多長?花是什么顏色?肉是甜是酸?是軟是硬?弄了兩個小時。弄了半個小時一個都弄不了,滿頭大汗,真是冬天出大汗。抬頭一看,呀!不對頭,那些美國同學都做完跑光了,把蘋果拿回去吃了。他們不需剖開,因為他們比較熟習,查查冊子后面的普通名詞就可以定學名,在他們是很簡單。我只弄了一半,一半又是錯的。回去就自己問自己學這個有什么用?要是靠當時的活力與記性,用上一個晚上來強記,四百多個名字都可記下來應付考試。但試想有什么用呢?那些蘋果在我國煙臺也沒有、青島也沒有、安徽也沒有……我認為科學的農學無用了,于是決定改行,那時正是民國元年,國內正在革命的時候,也許學別的東西更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