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04章 中國史籍讀法(8)

讀古史必求之經、子,可試舉一事為例。秦始皇之滅六國,實變諸侯割據(jù)的封建國家為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其事在公元前二二一年,距今(一九五四年)不過兩千一百七十五年耳。自此以前,追溯可知的歷史,其年代必尚不止此。中國以中央集權成立之早,聞于世界,然其與諸侯割據(jù)之比尚如此,足見其事非容易。此自為歷史上一大轉變,然其事跡,求諸古代的記載,可見者甚少;而求諸古人學說之中,則反有可見其概略者。經書中言封建之制:今文為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不能五十里者,不達于天子,附于諸侯,曰附庸。(《禮記·王制》、《孟子·萬章下》篇)古文則公方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百里。《周官·大司徒》。諸子之說,大致皆同。(諸子書《管子》多同古文,因其與《周官》同為齊學也。余皆同今文。觀諸子書不與今同,即與古同,即可知其非無本之說也)古書所言制度,非古代的事實,而為學者所虛擬的方案,理極易明,無待辭費。然思想亦必有事實為背景;而向前看,非向后看之理,昔人不甚了解,故其思想,又必較時代為落后。然則今文家的學說,蓋出春秋時,而其所欲仿行者,為西周初年的制度;古文家的學說,蓋出戰(zhàn)國時,而其所欲仿行者,為東周初年,亦即春秋時的制度。何以言之?按《谷梁》說:“古者天子封諸侯,其地足以容其民,其民足以滿城而自守也。”(襄公二十九年)此為立國自有其一定的大小,不容強事擴張,亦不容強加限制的原因。《左氏》說夏少康“有田一成”(哀公元年),此語當有所本。《易·訟卦》:“其邑人三百戶。”《疏》云:“此小國下大夫之制。”《周禮·小司徒》:“方十里為成,九百夫之地,溝渠、城郭、道路,三分去一,余六百夫,又以不易、一易、再易,定受田三百家。”《呂覽》謂“海上有十里之諸侯”(《慎勢篇》),《論語》謂管仲“奪伯氏駢邑三百”(《憲問篇》),正指此。然則夏代的名國,在東周時,僅為小國下大夫之封了,可以見其擴張之跡。方百里之地,劃為一政治區(qū)域,在中國行之最久。此其形勢,蓋確定于春秋時。方七十里、五十里及不能五十里之國,在西周時,蓋尚當獲廁于會盟、征伐之列;然至東周之世,即浸失其獨立的資格,而淪為人之私屬;(如《左氏》襄公二十七年弭兵之會,齊人請邾,宋人請滕,以為私屬,二國遂不與盟)而其時的大國,卻擴充至五百里左右;(《禮記·明堂位》說:“成王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史記·漢興以來諸侯年表》說:周封伯禽、康叔于魯、衛(wèi),地各四百里;太公于齊,兼五侯地。皆后來開拓的結果,說者誤以為初封時事)據(jù)此形勢而擬封建方案者,就起于百里而終于五百里了。然大于百里之國,初非將百里的區(qū)域撤銷,而改組為二百里、三百里、四百里、五百里的區(qū)域;乃系以一較大的區(qū)域,而包含若干個方百里的區(qū)域于其中。觀楚滅陳、蔡,以之為縣;(《左氏》昭公十二年)晉亦分祁氏之田為七縣,羊舌氏之田為三縣;(《左氏》昭公二年)商君治秦,亦并小都、鄉(xiāng)、邑聚以為縣;(《史記·商君列傳》)而秦、漢時之縣,仍大率方百里可知。(《漢書·百官公卿表》)此一基層的官治單位,迄今未有根本的改變,所以說行之最久。而五百里左右的政治區(qū)域,則為郡制成立的根源。此為郡縣制度發(fā)生于割據(jù)時代的事實,亦即中央集權的封建制度,孕育于諸侯割據(jù)的封建制度之中。至于方千里之國(《左氏》襄公三十五年,子產說其時的大國,“地方數(shù)圻”,圻、畿一字,則又大于方千里。蓋以其幅員言之如此;其菁華之地,則不過方千里而已,猶后世內地與邊郡之別也),則今、古文家同謂之王,在周以前,從無封國能如此之大,亦從無以此等大國而受封于人的,所以擬封建方案者,并不之及了。(楚、漢之際及漢初封國,有大于此者,然只曇花一現(xiàn)而已)古人立說,主客觀不分,將自己所擬的方案,和古代的事實,混為一談,遂使人讀之而滋疑;然茍能善為推求,事實自可因之而見。且如今文家說巡守之制: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十有一月北巡守,至于北岳。這無論其都城在何處,巡完一方后回到都城再出,抑或自東徑往南,自南徑往西,自西徑往北,以古代的交通論,都無此可能,其說似極不可信。然《孟子·梁惠王下》篇載晏子說巡守之制云:“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則后世知縣之勸農耳,何來不及之有?古人所擬方案,皆本于此等小規(guī)模的制度而擴大之,而其方案遂實不可行;使其純出虛構,倒不至于如此不合情理了。足見其中自有事實,可以推求也。舉此一事為例,其余可以類推(今古文異說,今文所代表的,恒為早一期的思想,其中即隱藏著早一期的事實;古文則反是。如言兵制,古文的兵數(shù),即多于今文)。

職是故,劉子玄所謂“輕事重言”之說,不得不常目在之,而利用經、子中材料的,不得不打一極大折扣。因為隨意演說的,往往將其事擴大至無數(shù)倍也。(如禹之治水,如今《尚書·禹貢》等所說,在當時決無此可能。此在今日,已無待辭費。《書經·皋陶謨》[今本分為《益稷》],載禹自述之辭曰:“予決九川距四海,浚畎、澮距川。”九者,多數(shù)。川者,天然之河流。四海之海,乃晦字之義,四境之外,情形暗昧不明之地,則謂之海;非今洋海之海也。畎、澮者,人力所成之溝渠。然則禹之治水,不過將境內的溝渠,引導到天然的河流中;而將天然的河流,排出境外而已。《孟子·告子下》篇:白圭自夸其治水“愈于禹”;孟子譏之,謂禹之治水,“以四海為壑,今吾子以鄰國為壑”,而不知禹之所謂四海,正其時之鄰國也。白圭蓋尚知禹治水之真相。《論語·泰伯》篇:孔子之稱禹,亦不過曰“盡力乎溝洫”而已。此等皆古事真相,因單辭片語而僅存者,一經隨意推演,即全失其原形矣)又因主客觀不分,所以其所謂“寓言”者,明系編造之事,而可以用真人名;(如《莊子·盜跖》篇載孔子說盜跖之事)又可將自己的話,裝入他人口中。如本書所引婁敬說漢高祖之事即是。所重之言如此;而其所輕之事,則任其真相湮沒。(凡單辭片語未經擴大者,其說皆可信,然其詳則不傳)因此,讀古書的,于近人所謂“層累地造成”之外,又須兼“逐漸地剝落”一義言之,方為完備。而編次錯亂一端,尚不在內。其方法,就不得不極其謹嚴了。但古人的思想,所走的系兩極端。一方面,自己立說的,極其隨便;一方面,傳他人之說的,又極謹嚴。此即前所云傳信傳疑,及所據(jù)的材料、來源不同,不使其互相羼雜,亦不以之互相訂補之例。書之時代愈早者,其守此例愈嚴。太史公的《史記》,所以勝于譙周的《古史考》、皇甫謐的《帝王世紀》者以此,此義亦決不可以不知。

以上的工夫既已做過,即可試讀《史記》的一部分,以自驗其能否了解、運用。中國所謂正史,必須以讀古史的方法治之者,實惟此一部也。說到此,則又須略論史籍的起源。按古無史部之書,非謂其無歷史的材料;相反,歷史的材料正多,特其時的人,尚未知尊重客觀的事實,莫能編纂之以行世耳。史料的來源,可分為史官記錄、民間傳說二者;民間傳說,流傳的機會較少;傳世者實以史官所記錄為多,說已見前。此等情形,乃系逐漸造成,在古代則又有異。古所謂史官,最重要者為左、右史。“左史記事,右史記言,言為《尚書》,事為《春秋》”(《禮記·玉藻》說:“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鄭《注》說:“其書,《春秋》《尚書》其存者。”《漢書·藝文志》說:“右史記事,左史記言”,左右二字怕互訛。《禮記·祭統(tǒng)》說:“史由君右,執(zhí)策命之”,亦右史記言之證也),這說法,大約是不錯的。《春秋》的體例,蓋原于邃古,其時文字之用尚少,而事情亦極簡單,因之記事的筆法,亦隨之而簡單;爾后相沿未改,其為物無甚興味,所以傳述者不多。而《尚書》一體,因記言擴及記行,遂成為后來的所謂“語”,與古代社會口說流行的風習相結合,其體遂日以擴大。(語之本體,當系記人君的言語,如今講演之類。其后擴而充之,則及于一切嘉言;而嘉言之反面為莠言,亦可存之以昭炯戒。記錄言語的,本可略述其起因及結果,以備本事;擴而充之,則及于一切懿行;而其反面即為惡行。如此,其體遂日以恢廓了。《國語》乃語之分國編纂者,《論語》則孔子之語之分類編纂者也。《史記》的列傳,在他篇中提及,多稱為“語”,如《秦本紀》述商鞅說孝公變法曰“其事在《商君語》中”是也。《禮記·樂記》述武王滅殷之事,亦謂之“牧野之語”)此外記貴族的世系的,則有《系》《世》,出于《周官》的小史及瞽矇。又凡一切故事,官家具有記錄的,總稱為“圖法”,即后世的典志。(《呂覽·先識覽》:“夏之亡也,太史終古抱其圖法以奔商;商之亡也,太史向摯抱其圖法以奔周。”)自戰(zhàn)國以前,歷史的材料,大致如此。秦始皇的燒書,尸古書亡滅的總咎,實則其所燒者,不過官家所藏;若私家所藏,即所謂“詩書百家語”者,燒之必不能盡。然在戰(zhàn)國以前,除《世本》一書外,殆未有能編輯史官所記以行世者,故經始皇一燒而即盡,說已見前所引《史記·六國表》。《世本》一書,蓋私人所編輯,已在民間所藏“詩書百家語”之列,故為秦火所不及。然則以《世本》為最早的歷史,為《史記》之前驅者,其說殆不誣也。(洪飴孫撰《史表》,即以《世本》列于《史記》之前,居正史之首)《世本》的體裁,見于諸書征引者,有本紀,有世家,有傳,其名皆為《史記》所沿;有譜,則《史記》謂之表;有居篇、作篇,則記典章經制一類的事實,為《史記》所謂書,而《漢書》已下改名為志者。《世本》原書已不可見,就《史記》而推其源,則本紀及世家,出于古左史及小史;表源于譜;傳者,語之異名,排列多人,故稱列傳(《列女傳》者,列女人之傳也。女、傳二字相屬,列、女二字不相屬。后人以列女為一名詞,實誤),此蓋源于右史;書則圖法之類也。今人每喜鑿言古之某書出于更古之某書;某人之學說源于較早的某人,或受其并時某人的影響。其實書闕有間,此事甚難質言。(如《孟子·萬章上》篇說堯、舜禪讓,與《史記·五帝本紀》同,謂之同用孔門《書》說則可;近人鑿言史公用《孟子》,即無據(jù))然某書出于某書不可知,而其本源為古代某一類之書則可知;某說出于某人不可知,而其所據(jù)為某一派之說則可知。(如晚出之《古文尚書偽孔傳》,斷言其為王肅所造,并無確據(jù),然其為肅一派之學說則無疑)明于此義,則于現(xiàn)存之書,可以考見其本源,讀之更易明了;并可推考較現(xiàn)存之書更早一時期的學術狀況了。

自疑古之說既起,人多以為古書之久經行世者,必多竄亂、偽造,其新發(fā)現(xiàn)者必真;書籍或不可信,實物則無可疑。因此,特重古物及新發(fā)現(xiàn)的古書。其言似極有理,然疑古亦有條理,不能執(zhí)空廓之論硬套;而古物及新發(fā)現(xiàn)的書籍,亦盡多偽品,有所偏主而輕信之,有反上其當者。如汲冢所發(fā)現(xiàn)之古書,當時雖實有其物,然不久即悉行亡佚,無一傳諸后世。所謂《竹書紀年》,出于明人者固偽;即后人所輯之古本,亦未嘗不偽。(可參看拙撰《晉南北朝史》第二十三章第八節(jié)[頁一四五四至一四五九],又《先秦史》第四章[頁三九]及第七章第四節(jié)[頁七六])又如近代所謂甲骨文,其中偽物亦極多。(可參看拙撰《先秦史》第二章[頁二一])此等材料,取用不可不極謹慎。至于古物,新發(fā)現(xiàn)者自不易欺人;其久經流傳者,真?zhèn)我鄻O難辨。章太炎曾謂:必(一)發(fā)現(xiàn)、流傳、收藏,確實有據(jù);(二)又其物巨大,牟利者不肯為,好事者不耐心為之者,乃為可信,自屬穩(wěn)健之說。予又益以發(fā)現(xiàn)、流傳、收藏,在古物不值錢之時、之地,較之在值錢之時、之地者,可信的程度較高。持此鑒別,亦庶幾寡過也。

全書完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南川市| 安吉县| 沽源县| 商河县| 福安市| 绥芬河市| 建宁县| 克山县| 郓城县| 宝鸡市| 监利县| 孟村| 宝鸡市| 成武县| 乌海市| 会宁县| 宣汉县| 东阿县| 富民县| 潜山县| 和静县| 兴国县| 屏东县| 邵武市| 石林| 淮阳县| 和政县| 辽源市| 沙坪坝区| 宁国市| 沙坪坝区| 西宁市| 嘉义县| 安化县| 黑水县| 东乌珠穆沁旗| 确山县| 永城市| 高台县| 盐亭县| 广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