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4)
- 喻世明言
- (明)馮夢龍
- 2979字
- 2016-11-02 20:49:36
那會審一日,好不熱鬧。汪革父子相會,一段悲傷,自不必說??匆妼︻^,卻是二程兄弟,出自意外,倒吃一驚,方曉得這場是非的來歷。刑官審問時,二程并無他話,只指汪革所寄洪恭之書為據(jù)。汪革辯道:“書中所約秋涼踐約,原欲置買太湖縣湖蕩,并非別情。”刑官道:“洪恭已在逃了,有何對證?”汪世雄道:“聞得洪恭現(xiàn)在宣城居住,只拿他來審,便知端的。”刑官一時不能決,權(quán)將四人分頭監(jiān)候,行文寧國府去了。不一日,本府將洪恭解到。劉青在外面已自買囑解子,先將程彪、程虎根由備細(xì)與洪恭說了。洪恭料得沒事,大著膽進院。遂將寫書推薦二程,約汪革來看湖蕩,及汪家赍發(fā)薄了,二人不悅,并贈絹不受之故,始末根由,說了一遍。汪革回書,被程彪、程虎藏匿不付。兩頭懷恨,遂造此謀,誣陷平人,更無別故。堂上官錄了口詞,向獄中取出汪家父子、二程兄弟面證。程彪、程虎見洪恭說得的實了,無言可答。汪革又將何縣尉停泊中途,詐稱拒捕,以致上司激怒等因,說了一遍。問官再四推鞫無異,又且得了賄賂,有心要周旋其事。當(dāng)時判出審單。略云:
審得犯人一名汪革,頗有俠名,原無反狀。始因二程之私怨,妄解書詞;繼因何尉之訛言,遂開兵釁。察其本謀,實非得已。但不合不行告辨,糾合兇徒,擅殺職官郭擇及士兵數(shù)人。情雖可原,罪實難宥。思其束手自投,顯非抗拒。但行兇非止一人,據(jù)革自供當(dāng)時逃散,不記姓名。而郡縣申文,已有劉青名字。合行文本處訪拿治罪,不可終成漏網(wǎng)。革子世雄,知情與否,亦難懸斷。然觀無為州首詞,與同惡相濟者不侔,似宜準(zhǔn)自首例,姑從末減。汪革照律該凌遲處死,仍梟首示眾,決不待時。汪世雄杖脊發(fā)配二千里外。程彪、程虎首事妄言,杖脊發(fā)配一千里外。俱俟兇黨劉青等到后發(fā)遣。洪恭供明釋放。縣尉何能捕賊無才,罷官削籍。
獄具,復(fù)奏天子,圣旨依擬。劉青一聞這個消息,預(yù)先漏與獄中,只勸汪革服毒自盡。汪革這一死,正應(yīng)著宿松城下小兒之歌。他說“二六佳人姓汪”,汪革排行十二也;“偷個船兒過江”,是指劫船之事;“過江能幾日?一杯熱酒難當(dāng)”,汪革今日將熱酒服毒,果應(yīng)其言矣。古來說童謠,乃天上熒惑星化成小兒,預(yù)言禍福??雌饋硗舾镫m不曾成什么大事,卻被官府大驚小怪,起兵調(diào)將,騷擾幾處州郡,名動京師,憂及天子,便有童謠預(yù)兆,亦非偶然也。
閑話休題。再說汪革死后,大理院官驗過,仍將死尸梟首懸掛國門。劉青先將尸骸藏過,半夜里偷其頭去藁葬于臨安北門十里之外。次日私對董三說知其處。然后自投大理院,將一應(yīng)殺人之事,獨自承認(rèn),又自訴偷葬主人之情。大進院官用刑嚴(yán)訊,備諸毒苦,要他招出葬尸處,終不肯言。是夜受苦不過,死于獄中。后人有詩贊云:
從容就獄申王法,慷慨捐生報主恩。
多少朝中食祿者,幾人殉義似劉青?
大理院官見劉青死了,就算個完局。獄中取出汪世雄及程彪、程虎,決斷發(fā)配。董三、董四在外,已自使了手腳,買囑了行杖的,汪世雄皮膚也不曾損傷。程彪、程虎著實吃了大虧,又兼解子也受了買囑,一路上將他兩個難為。行至中途,程彪先病故了,只將程虎解去,不知下落。那解汪世雄的得了許多銀兩,剛行得三四百里,將他縱放。汪世雄躲在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為生,不在話下。
再說董三、董四收拾了本錢,往姑蘇尋著了龔四八,領(lǐng)了小孩子,又往太湖打魚人家,尋了汪家老小。三個人扮作仆者模樣,一路跟隨,直送至嚴(yán)州遂安縣汪師中處。汪孚問知詳細(xì),感傷不已,撥宅安頓。龔、董等都移家附近居住。卻有汪孚衛(wèi)護,地方上誰敢道個不字。
過了半載,事漸冷了。汪師中遣龔四八、董四二人,往麻地坡查理舊時產(chǎn)業(yè),那邊依舊有人造炭冶鐵。問起緣故,卻是錢四二為主,倡率鄉(xiāng)民做事,就頂了汪革的故業(yè)。只有天荒湖漁戶不肯從順。董四大怒,罵道:“這反復(fù)不義之賊,恁般享用得好,心下何安?我拼著性命,與汪信之哥哥報仇。”提了樸刀,便要尋錢四二賭命。龔四八止住道:“不可,不可。他既在此做事,鄉(xiāng)民都幫助他的。寡不敵眾,枉惹人笑。不如回復(fù)師中,再作道理?!倍宿D(zhuǎn)至宿松。何期正在郭都監(jiān)門首經(jīng)過,有認(rèn)得董四的,閑著口,對郭都監(jiān)的家人郭興說道:“這來的矮胖漢,便是汪革的心腹幫手,叫作董學(xué),排行第四?!惫d聽罷,心下想道:“家主之仇,如何不報?”讓一步過去,出其不意,從背心上狠的一拳,將董四抑制,急叫道:“拿得反賊汪革手下殺人的兇徒在此!”宅里奔出四五條漢子出來,街坊上人一擁都來,唬得龔四八不敢相救,一道煙走了。郭興招引地方將董四背剪綁起,頭發(fā)都挦得干干凈凈,一步一棍,解到宿松縣來。此時新縣官尚未到任,何縣尉又壞官去了,卻是典史掌印,不敢自專,轉(zhuǎn)解到安慶李太守處。
李太守因前番汪革反情不實,輕事重報,被上司埋怨了一場,不勝懊惱。今日又說起汪革,頭也疼將起來,反怪地方多事,罵道:“汪革殺人一事,奉圣旨處分了當(dāng)。郭擇性命已償過了,如何又生事擾害!那典史與他起解,好不曉事!”囑叫將董四放了。郭興和地方人等,一場沒趣而散。董四被郭家打傷,負(fù)痛奔回遂安縣去。
卻說龔四八先回。將錢四二占了炭冶生業(yè),及董四被郭家拿住之事,細(xì)說一遍。汪孚度道必然解郡。卻待差人到安慶去替他用錢營干,忽見董四光著頭奔回,訴說如此如此,若非李太守好意,性命不保。汪孚道:“據(jù)官府口氣,此事已撇過一邊了。雖然董四哥吃了些虧,也得了個好消息?!庇诌^幾日,汪孚自引了家童二十余人,來到麻地坡,尋錢四二與他說話。錢四二聞知汪孚自來,如何敢出頭?帶著妻子,連夜逃走去了,倒撇下房室家計。汪孚道:“這不義之物,不可用之。”賞與本地炭戶等,盡他搬運,房屋也都拆去了。汪孚買起木料,燒磚造瓦,另蓋起樓房一所。將汪革先前炭冶之業(yè),一一查清,仍舊汪氏管業(yè)。又到天荒湖拘集漁戶,每人賞賜布鈔,以收其心。這七十里天荒湖,仍為汪氏之產(chǎn)。又央人向郡中上下使錢,做汪孚出名,批了執(zhí)照。汪孚在麻地坡住了十個多月,百事做得停停當(dāng)當(dāng),留下兩個家人掌管,自己回遂安去。
不一日,哲宗皇帝晏駕,新天子即位,頒下詔書,大赦天下。汪世雄才敢回家,到遂安拜見了伯伯汪師中,抱頭而哭。聞得一家骨肉無恙,母子重逢,小孩兒已長成了,是汪孚取名,叫作汪千一。汪世雄心中一悲一喜。過了數(shù)日,汪世雄稟過伯伯,同董三到臨安走遭,要將父親骸骨奔?xì)w埋葬。汪孚道:“此是大孝之事,我如何阻擋?但須早去早回。此間武彊山廣有隙地,風(fēng)水盡好,我先與你葺理葬事?!蓖羰佬酆投チ恕R宦窡o事,不一日,負(fù)骨而回。重備棺木殯殮,擇日安葬。事畢,汪孚向侄兒說道:“麻地坡產(chǎn)業(yè)雖好,你父親在彼,挫了威風(fēng)。又地方多有仇家,龔四八和董三、董四多有人認(rèn)得,你去住不得了。我當(dāng)初為一句閑話上,觸了你父親,憋口氣走向麻地坡去了,以致弄出許多事來。今日將我的產(chǎn)業(yè)盡數(shù)讓你,一來是現(xiàn)成事業(yè),二來你父親墳塋在此,也好看管,也叫你父親在九泉之下,消了這口怨氣。那麻地坡產(chǎn)業(yè),我自移家往彼居住,不怕誰人奈何得我?!蓖羰佬郯葜x了伯伯。當(dāng)日汪孚將遂安房產(chǎn)賬目,盡數(shù)交付汪世雄明白,童仆也分下一半,自己領(lǐng)了家小,向麻地坡一路而去。
從此遂安與宿松,分作二宗,往來不絕。汪世雄憑借伯伯的財勢,地方無不信服。只為妻張氏赴火身死,終身不娶,專以訓(xùn)兒為事。后來汪千一中了武舉,直做到親軍指揮使之職,子孫繁盛無比。這段話本叫作“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后人有詩贊云:
烈烈轟轟大丈夫,出門空手立家模。
情真義士多幫手,賞薄宵人起異圖。
仗劍報仇因迫吏,挺身就獄為全孥。
汪孚讓宅真高誼,千古傳名事豈誣?